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红尘劫(七五、宝莲灯同人) 作者:鹰羽 文案 华山一役,二郎真君元神重创转世历劫,正值大宋仁宗年间,战乱未息,庙堂江湖,风起云涌,七侠五义,尽显风流。 内容标签: 七五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展昭,杨戬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北宋仁宗康定元年春,暮色已合,开封府衙内的每一处已经上了灯,偶有巡逻的衙役在远处的回廊里的穿梭。   “哈哈哈,想不到丁小三一个人跑到开封府找你,不为了催婚,而是为了退婚……该不会是你这猫儿做了什么对不住人家的事吧?”   四下无人,白玉堂便笑得猖狂,讥诮之意溢于言表,手里摇着那把不离身的折扇,明晃晃写着“风流天下我一人”,展昭看在眼里,顿觉十分刺眼。   “展某立身处世,不求闻达天下,但求问心无愧,不知道白兄所说的对不住,指的是什么事情?”   坐在青灯之下,展昭已然褪去大红官服,一袭蓝衫,眉目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显得轮廓分明,儒雅清逸,只是看着眼前幸灾乐祸的白老鼠,也将眉峰挑起,透出几丝不让人的凌冽气势。   “哎……展昭,你可不要不识好歹,五爷这是好心帮你分析原因,还不领情!”白玉堂哼了一记,顿了一顿,凑过来,却有几分好奇的意味,“我说,那丁家妹子没跟你说什么原因?”   “没有。”   “不会是你这几年忙于公务,无暇回茉花村履行婚约,小丫头心有不满,故意整你吧?”   “看她的神情,不像。”   “这么说是认真的了?”白五爷终于收了戏谑的神情,不可思议的表情渐次浮了上来,一双眼睛盯着他上下打量——堂堂御猫展昭,竟然……要被人甩了?   展昭对上他的眼神,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挑起眼睑,话说得一字一句:“白玉堂,你那什么表情!”   两年前茉花村这桩亲事,江湖之上早已无人不知。   当年展昭外出公干,偶遇茉花村丁氏双侠,前往茉花村拜谒之时,与丁家三小姐丁月华比剑定亲,一时被传为美谈。   回想当时的情形,展昭本人也觉得诧异,那时阿敏逝去已有两年,他终日忙于办案,也不曾考虑过终身大事,却不料当日见到那丁家小姐,并非倾国容色,却也清丽出尘,杀伐决断不让须眉,最重要的是,不知何故,初见面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一时心念一动,竟然答应下来。   只是近年来他公务缠身,才将婚事拖了下来,想不到今日丁家小姐竟然持剑上门,开门见上提出退婚之事,一时叫他始料未及。   两年未见,丁月华容颜未改,只是眉宇之间比起当日,多了几分沧桑之感,神色清冷萧疏,提起婚约作罢之事,虽然言辞歉然,恳切婉转,却有挡不住的决然之一,却又不说缘由,实在让人纳闷。   按说即便丁家有悔婚之意,也轮不到她本人出马,自该她两位兄长前来说明,她只身一人前来,只怕并非丁家长辈授意,而是出自本心。   想到这里,即便是虚怀若谷的御猫展昭,也不得不表示,有点心塞。   “好了好了……”白玉堂拍拍他的肩,“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不如五爷出马,替你去探探口风如何?”   陷空岛与茉花村毗邻而居,他白玉堂与丁家兄妹也是自幼相熟的老朋友,只是这白老鼠出马……   展昭摇了摇头:“算了,襄阳王一案刚刚告破,善后事宜还有一大堆要做,追捕余孽更是要紧,等忙完这一段,我会好好与她谈。”   他展昭并非死缠烂打之人,若是她心中另有所属,自然会爽快放手,但如果是另有隐情……   他深深吸了口气,却听得窗外的风声凌冽,带着兵刃撕裂的肃杀之气,直逼房门而来,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寒光,与此同时对面的白玉堂也似乎发现了异常,正欲持剑起身,紧闭的房门已经被无形之力冲开,一柄长剑破空而来,两人一跃而起,展昭手快,已然接剑在手,白玉堂手中画影出鞘,眸子寒意四溢,似是在等待下一步的杀招,然而风声霎时而至,四周一片静谧,再无动静。   隔了片刻,展昭方才定神,看手中的剑。   并未出鞘,裹着围布,拿在手中却有熟悉的沉甸之感,他眉峰一蹙,反手掀下布来,目光便是一顿。   “猫儿……”白玉堂察觉他的眼神,凑过来定睛一看,也是一怔:“这不是你的巨阙?”   上古名剑巨阙,三尺青锋,锐不可当,当年南侠展昭行走江湖时从不离身之物。   “是我的巨阙。”展昭的眸色暗沉,以指尖推开剑锋来,仅仅出鞘一段,雪青色的寒光已经映亮了面容,“只是两年前在茉花村试剑定亲之时,已经作为信物换给了丁家。”   是以,他这些手中所持的是丁家的湛卢,而巨阙,本应在丁家月华手中。   “什么……那这剑……”   白玉堂已然觉得不妙,话未讲完,展昭眸中,已然一片肃杀之色,冲出门外,一个翻身便没入茫茫夜色之中。   “喂,展昭,你去哪?”   白玉堂紧跟着冲到院子里,已经不见他的人影,但听得空中悠悠飘来一句:“云来客栈。”   云来客栈,开封城内最大的客栈,生意兴隆,数十年不衰,入夜时分,喧嚣已罢,人声寂寥,仅余点滴的灯光,从窗户纸里透出来。   展昭身形跃起,轻盈落在阁楼的二层的回廊之上,仔细听了听动静,顾不得敲门,抬手便是破门而入,带进一阵料峭的夜风。   仿佛是嗅到了风中的杀气,房中的女子已然警醒似的出手,待到看清了来人,掌峰停在半空。   “素闻南侠展昭温文尔雅,是知礼之人,为何半夜破门而入?”   展昭情急之中进门,待到看清了她,倒是长出了一口气,回想自己方才的不妥举动,方才拱手道歉:“展某失礼,惊扰……丁姑娘了……”   这女子却并打算不追究此事,最初的讶异淡去之后,神情坦然:“展护卫深夜来此,可是有事?”   展护卫……   展昭的心思在称呼上停顿了片刻,终究是淡淡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锐利:“巨阙可在你手中?”   丁月华的脸上浮出些许困惑来。   她转身去内室翻自己的包裹,却见傍晚时分还躺在梳妆桌子的剑已经不翼而飞。   “明明……晚饭之前还在的……”   展昭看着她,神色虽然依旧萧疏,但那眼底微薄的一丝慌乱,昭示了她对此事的懵懂无知,他看在眼底,虽然依然不明就里,却莫名的感到心安,一路而来的惴惴就此戛然而止。   他叹息了一声,一抬手,将巨阙向她怀中抛去。   “这是……”她接剑在手,定睛看时,眸色一凛,抬起头来。   “此剑方才出现在开封府中。”展昭淡淡地开口,“怎么如此不小心,连剑被盗去都不知道!”   至此,她终于明白为何他行色匆匆甚至带着一身肃杀闯进她的客房了,宝剑无端现身,怕是担心她这剑的主人遭遇不测吧?   她抬头看他的眼,来时的杀气已散,愠怒却未退,掩饰却的很好,夜色之下显得清朗无波,她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低了头:“月华失策,多谢展大人挂心了。”   展昭眉峰一动,他倒是没料到她这么快便猜透他的心思,心底却是一暖,缓了缓口气:“究竟是什么人可以从你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盗剑而去,没有线索吗?”   她思索了片刻,无奈地摇头。   “襄阳王虽已伏法,但余孽仍在,这段时间京城暗涌四现,并不安定,为安全起见,姑娘还是尽早回茉花村比较好。至于之前所说之事……”展昭顿了一顿,“等到忙完这一阵,展某定会去茉花村,给姑娘一个交代。”   “茉花村素来不插手朝中之事,月华在此,受牵连的可能不大,展护卫不必过于担心。”她知道他心中所想,却并不打算顺从,心念一转,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其实巨阙之事,或许并不像你想得这样复杂,巨阙并非凡兵,或许是离开原主太久,寻到了你的气息,便耐不住思念之情,自动寻主去了……”   简直是荒谬!   展昭嘴角抽搐,直觉便想反驳,忍了忍,没有说话,却见她倒是笑意盈盈:“既然如此,不如我离开京城之前就让它跟着你,也好让你们叙叙主仆之谊啊……”   “丁姑娘!”   展昭终于打断了她,在袖中隐隐紧紧了拳,沉下声来:“姑娘何必心急,等此间事了,展昭自然会与姑娘妥善商议此事。”   说完,转身出门,临走时淡淡看过来那一眼,竟带了几分冷意。   看的她竟有几分惶然。    ☆、第二章      “阿九,他被你气到了?”   回过神来,夜色阑珊之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抹倩影,纱衣罗裙的女子从暮色里走出来,烛灯下的清丽容颜有着几分不可思议的表情。   “可我也没说错呀……”   将巨阙放在桌上,始作俑者状似无辜地摇了摇头。   定亲的信物都想还回去了,还不许人家多想么?后者只能无奈地摇头,却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费口舌,她关注的是另一件事。   “阿九,你说他真是二郎表哥么?”   “八姐有怀疑?”   “倒不是,容貌、神情都是极相似的……可是表哥的话,没这么容易就动气的吧?”   “八姐你真是……”她顿时有点哭笑不得,“你以为表哥从一开始便是司法天神时那般八风不动的么?”   前任天庭司法天神,清源妙道真君杨戬,数百年来掌大权,生杀予夺,积威甚重,历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做派,但阿九仔细想来,也不是一开始就那样的,至少封神前后的那段时间,他的表情要比后来丰富得多。   “其实八姐你不知道,表哥当年刚出道的时候……”她顿了顿,看着她的八姐流露出来的八卦表情,斟酌了一下,终究还是按下了那段黑历史,转向正题,“再说,其实南侠的涵养已经很不错了。”   至少,比陷空岛那只白老鼠要好呀……   “展昭身世简单,虽然身在公门多年,但经历相对千年前的杨戬来说,已经十分单纯了,性情有所不同,也是可以理解的。”她缓缓地道,“只是我也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本尊,是转世,还是□□……”   “我是在不久之前感觉到你的神魂苏醒,才一路寻过来,可是刚才我暗地里探过他的底,毫无神魂的痕迹。”   “我的神魂也是在一年之前开始断断续续地苏醒的,直到不久之前才恢复前世的记忆,而法力仍然尽失,此生注定只是一介凡人。”   “阿九……”   八妹喟然叹息。   天庭的九公主,于王母膝下诸女中,却是个异数,据说她出生时天有异象,为玉帝不喜,生下来便被托于下界九天玄女道场,以玄女宫弟子的身份长大,而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故而她虽然生得晚,成人的时间却比她这个姐姐早,容貌上看去竟还显得老成几分。九天玄女乃司兵女神,得其亲传的九儿自然以武入道,经封神之役后,以肉身得证仙禄,一路行来各种辛苦,而今又因为元神受伤而被迫转世,比起她们这些长在瑶池的姐妹们,命途要坎坷许多。   “母后延迟了下凡历劫的安排,将你的肉身养在瑶池,只要此世历劫圆满,修补完元神,便可重新归位……”   九儿不语,垂下眼睑,掩盖了眼底繁复的神情。   “其实做一世凡人,就此入轮回,也未必不好。”   “九儿!”八妹脸色微微发白,历劫转世终究还有回归的日子,可一旦入六道,进轮回,喝下孟婆汤,便是斩断前尘,不在是同一人了。   “我知道,你对天庭终有芥蒂,可是,就算父皇不慈,母后她还是……”   “母后若心慈,之前便不会将你我姐妹囚在昆仑……对于威胁她权位的人,即便是亲生女儿也不会手软的……”   “……”八妹一时无言。   九儿被禁昆仑是在七仙女思凡之后不久,罪名是渎职。正是她奉王母之命初掌欲界四重天之时,立足尚未稳,却出了仙女思凡之事,玉帝王母震怒之下,连她也受到株连,竟命四大天王率十万天兵追捕缉拿。   那时杨戬仍是灌江口的地仙,听调不听宣,对于七公主一案未置一词,九儿出事他却等不及地出了手,八妹有时候回想,其实当时以表哥与阿九联手,逃出生天并不在话下,只是不知何故,九儿最终还是弃了兵刃,随四大天王上天领罪。   之后便是削去顶上三花,押入昆仑山下,终身不得出。   此后不久,杨戬接下圣旨,与前期西海公主和离,上天出任司法天神。   当时三界盛传,九公主因七仙女一事牵连追责,未免无辜,而二郎真君终抵不过的权势的诱惑,弃糟糠而求富贵,此后数百年更是构弄刀笔,党同伐异。   两件并不相干的事情,从未有人将其联系在一起,只是数年之后八妹因思凡一事,被罚入昆仑,于囚室之中见到落难的幺妹,方才后知后觉想起,或许事情不像人们想得那样简单。   “无论如何,你这次私出禁地,擅自插手华山之事,那两位虽然震怒,但终究也没有再度怪罪。”八妹幽幽叹息了一声,“可换成二郎表哥,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说起来,表哥的肉身如何了?”   “听说当日,老君和嫦娥下界,带走了他的肉身,想必自有办法妥善安顿。”八妹面有忧色,“只是,这数百年来他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父皇母后恐怕不会就此罢休,只怕等着算总账呢……也因此,这些日子来,沉香与三圣母等人也只能暗地里寻访,却始终没有结果。没想到,倒是你这里有了线索。”   “我也是恢复神识之后,想起比武定亲之事,才警醒的。”九儿叹息,“毕竟凡人的面貌不可能与神仙相似,那样会扰乱轮回的秩序……”   “所以,你就马上进京,想要确认这一点?”   九儿点点头,目光落在桌上的巨阙上,心思一动,举剑递到八妹面前:“八姐,你试试仔细看看这把剑……”   “这剑?”八妹有点不解其意,却仍是握剑再受,闭上眼睛凝起神识,不多时,古剑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周身泛起青色的光芒,剑锋在鞘里剧烈的震动。   “何方妖孽!”八妹大惊,“藏匿在此,意欲何为!”   说着指尖便燃起一簇火焰,正欲弹指而去,却听得鞘中一阵惊慌的声音:“别,别,两位公主,有话好说!”   八妹脸上的讶异尚未淡去,九儿倒像是确认什么似的,缓缓地开了口:“三首神蛟,果然是你。”   “三首神蛟?”   “便是那三尖两刃刀。”二郎真君手中兵刃,数百年来无人不识,声名显赫,只是时日太久,倒是让人忽略其本身的出处,“三首蛟,你怎会在这里?”   “当日昆仑一战,主人本来一心求死,弃了兵刃,暗地里便解了我封印,可谁知之后他便在华山被击散了魂魄,我追着他的元神而去,直到他在常州武进县展家投胎,便附在了展家这柄古剑身上,以便跟在他的身边。”   “这些年哮天犬寻遍了三界都找不到表哥的行踪,你这蛟龙怎么……”   “切,那只狗的鼻子是灵,可也只能去寻肉身,要找魂魄谈何容易。”三首蛟低笑了一声,“我当年被主人收服甘为兵器时,为表诚意,曾施下咒语,故而能够感觉他神识的波动……”   八妹听到这里,便是眉峰一挑:“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及早来报信?”   “我倒是想,可是不知为何,我刚入剑鞘,便被古剑的剑灵压制,无法化形,而主人此后神识也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今天白日九公主与主人碰面,才微微感觉他神识的波动,所以……”   “我果然没有猜错,上古神兵当真是认主去了。”阿九轻笑了一声,“只是你主人不领情,到头来你还得跟着我。”   “九公主,你就不要开玩笑了,快想办法解了我的封印吧?”   “我如今法力全无,至于八姐……”她抬头看了看持剑的女子,“还是算了,我可没忘记三首蛟你的老毛病,在你主人把你收回去之前,还是乖乖呆在鞘里吧……”   “……”   似乎是被戳到痛处,剑在鞘里闷闷地响了两下,八妹倒是忍俊不禁地笑了下。   “你刚才说,曾经一度感觉到他神识的波动……”   “是,但是很微弱,一瞬即逝,甚至后来我被他握在手里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感应。”   “虽说如此,也算是个好消息……”八妹与阿九对视了一眼,将剑放下,心头竟也定了一定,“如果真的如你所说,展昭便是表哥的转世,那么只要他肉身完好,劫数完满重修元神之后,归位也并非难事……只怕……”   “只怕有人不会让他如此顺利地归位?”   “他这数百年来,树敌无数,三界的神仙妖精,想要他的命,此刻是最好的机会。”只怕九重天上的双尊都未必会放过这样一个剪除心腹大患的好机会,八妹叹息了一声,坐下身来,牵过她的手,“最近,参娃即将出世,三界各地的山精野怪都在蠢蠢欲动,你们在人间行走,要多小心才是。”   阿九微微动容,她这八姐自幼长于瑶池,得王母宠爱,之前并无多少交集,但终究在昆仑山底有过一段相互扶持的情义:“我知道。”   “我不可在凡间逗留太久,你在这里见机行事便可,不要硬撑。至于二郎表哥的事情,我回去后自会与三表姐商议。”八妹想了想,忽又问道,“对了,展昭与丁月华这段尘缘,你打算如何处理?”   “当初也不过是父母之命。”提起这桩婚事,阿九不由得头疼地皱皱眉,“展昭不是多事之人,我想会妥善了结的。”   “可是……他是表哥呢……”   “如果表兄恢复了神识,自然也不会认下这桩亲事的。”   虽说神仙转世历劫,凡世间的姻缘也是常事,短短数十年的缘分对于神仙漫长的生命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但若仔细想来,若真有了这一世夫妻情分,来日二人劫满归位,再见面岂不尴尬,还是早早了断得好。   八妹见她这样说,倒也不置可否:“既然如此,你决定便好。”   她起身来,推开房门,倏忽之间,便消失了身形。   阿九站起来,缓缓地踱至窗前,推开窗户,但见暮色深浓,月似冰盘,高悬中天,俯视着十里长街,漫漫延展,红尘滚滚,前途又有多少魑魅魍魉,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汹涌着暗流?    ☆、第三章      “展昭,你再不出来,白爷可就要闯进去了!”   “白兄”   展昭出了客栈,未行几步便在巷子边上遇见了白玉堂,而后者显然是一路尾随而至:“我怕你这猫儿应付不来,所以过来看看,怎么样?”   毕竟以茉花村和陷空岛的交情,若丁三小姐再他锦毛鼠的眼皮底下遭了不测,实在不是件容易交待的事情。   展昭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无事。”   “那边好。”白玉堂松了口气,忽而又觉得不大对劲,“不对,展昭,既然无事,你阴着脸做什么?”   还得五爷以为那丫头真被人给绑架了。   他话一出口,展昭脚步便顿了一顿,皱了皱眉,想起方才并不算愉快的对话,又看了下五爷无辜的表情,拂了下袖子,一言不发的扬长而去。   “喂,展昭,你什么意思?”   被忽视的五爷大为不满,一路跟到开封府衙,展昭仍是沉默不言,直至到了房门之前,推开房门闪身进去,不多久,便换了那身大红官服出来。   红衣,玉带,海波纹的下摆,手中提一口湛卢,英武俊逸,气质不凡。   “展昭,你要去作什么?”   白玉堂看着一愣,面前的人倒是早已恢复了来时平淡无波的神情,略略抬起唇线勾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巡街。”   巡……街?   白玉堂看看头顶上的天,不知不觉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远远传来清脆的更声,不多不少,正好四下。   好吧,确实是到了巡街的时候。   他摊了摊手,让出道来,嘴上却还是道:“你这一晚上没睡还有精神么,区区巡这么几条街还要你展护卫亲力亲为?”   “襄阳王余孽未清,如今全城正加强通缉,展某职责所在,不敢懈怠。”展昭擦肩而过,向中庭走去,脚步却顿了顿,略略侧了脸道,“白兄彻夜未眠,不如找个地方养养精神。”   缓了缓一缓,复又道:“若是有空,烦请帮忙劝一劝丁家姑娘,如今开封城内不太平,还是回茉花村暂避一时的好。”   白玉堂冷不丁听他提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身红衣已经翩然转过回廊。   开封樊楼,乃京中酒楼之最,甲第高入云,歌舞足风流,日头上了三竿,正是喧嚣繁华之时。   白玉堂挑了阁楼外面回廊边上的座位,视线绝佳,正好可以俯瞰白日京城熙熙攘攘的街道,红妆春骑,川流不息。只是最近开封府的官差把着城门盘查过往,就连巡逻的守卫也翻了一倍,这热闹未免打了折扣。   他自斟了一壶玉堂春,抬起头来,正见那一袭浅绿色衣裙的女子沿着楼梯上来,赶紧招了招手:“哟,丁家妹子,这里!”   阿九淡淡看过来,微微挑了下眉,走过来在他的对面坐下:“白五哥,你找我?”   “难得来趟京城,去见了展昭却不来见我五爷……”白玉堂替她斟上一杯茶,轻笑一声,“丫头,你可真够意思。”   阿九听他这样说,挑了挑眉:“听大哥说,某只白老鼠不好好呆在陷空岛,却总来开封府找猫的麻烦,看来所言非虚。”   “五爷行走江湖,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白玉堂听冷哼一记,对面这女子却是微笑了一下,然后敛起笑意来:“五爷急着找我,可是有事?”   “我倒是无事。”白玉堂展开手里的折扇,倚在座位上来,表情慵懒,“只是受那猫儿所托,来带你回茉花村……”   阿九一口茶几乎要喷出来:“展昭?”   “他的意思是,如今开封府内不太平,你先回家呆着,至于有些事,他自会登门拜访的……”   “他的意思已经表达过了,只是——”阿九歪了下头,“我为何要听他的?”   白玉堂看着她无辜的表情,耸了耸肩:“我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五哥应该了解我,此行不达目的,我是不会走的,只是……”阿九略略一顿,“京中最近有何事,为何开封府如此如临大敌?”   “据说是在追捕襄阳王余党……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白玉堂摇着扇子,侧了脸看楼下街上跨刀巡街的官差,“不过看这架势,恐怕不止这么简单。”   “展昭没有说?”   “问他?”白玉堂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扭头哼了一声。   他倒是想问来着,可看那展昭的表情,那分明就是——“白玉堂,这是我们官府的事,你不要插手!”   想到这里,年少风流的白五爷恨恨灌下了一杯酒。   阿九看在眼里,大概是猜到了怎么回事,禁不住扬了扬唇角。   “不过丫头……”白玉堂缓了缓,终于还是想起了自己的目的,“话说回来,展昭此人,从不打诳语,也不会失信于人,你大可先回家去,不必耗在京城。”   阿九轻笑:“我在家中日久,出来散心,五哥不许么?”   白玉堂看着她略显凉薄的笑意,沉默了片刻,冷不丁地出声:“丫头,你不会是偷着跑出来的吧?”   女子轻盈的笑意微微一僵。   白玉堂看在眼里,更是笃定了几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趟出来,因何而来,恐怕丁大丁二都不知道吧?而且,若是他们知道,必定不允许!”   “白五哥。”女子沉下脸来,“你管得太多了。”   “我只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白玉堂看着她,收了戏谑的表情,“当年茉花村订亲,你也是愿意的,就这两年来,展昭他哪里得罪你,竟然闹到要解除婚约的地步?”   阿九沉默下来,叹了一口气。   若她仍是当初的月华,对着那温文尔雅的南侠,应是有着几许好感。   眉宇间的英气勃发,举止间的儒雅翩然,端的有匪君子,温润如玉。   更何况,还有那没来由的熟悉感。   只是到了后来,她方才明白那股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过去的那一年里,几乎每夜梦魇不断。   那九重天上瑶池的飞天乐舞,身披炽热金甲的神将,凤鸣岐山武王伐纣的血战黄沙,以及昆仑山下无休无止的漫漫长夜。   千百年的光阴,那些曾经的喜乐悲伤,聚散离合,厮杀征战……远古时代而来的记忆如洪流般冲进来,脑海几欲炸裂。   而那担山逐日化身修罗的白衣少年,终究成了银甲黑氅威武冷傲的天神,并在梦境的最终处,涣散了身形,模糊了容颜。   彻底地醒来之后,她便不再仅仅是丁家的月华了。   “这世上的人和事,总是会变化的……”一袭浅葱的少女站在雕梁画栋之下,俯瞰尘世间的繁华似锦,只轻轻叹了一声,眸深如海,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沧桑。   白玉堂看着这眼前的女子,突然有种莫名的沧桑之感。   他与丁家月华已有一年多未曾见面,这次见面,却不知为何,觉得她身上多了某种苍茫的气质。   仍同之前熟识的那样,睿智机敏,锐意逼人,却比之前多了几分冷淡萧疏,就连那眸子看人的时候,都添了几许岁月的沧桑。   明明只不过是个年轻姑娘而已!   白玉堂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却见空中风声一紧,一道绯红色的身影踩着房檐在半空里略过,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一顶官轿之前。   阿九亦是一惊,抬头看去,但见那人红衣长剑,长身而立,拦住轿子的去路。   “展昭!”轿前的师爷惊魂未定,怒喝一声,“太师的大轿也是你踩的吗?”   “展昭奉旨追缉乱党,盘查过往,钦命在身,还请卢师爷见谅!”   “你把太师当成钦犯,你该当何罪?”   “师爷何需如此出言恫吓,展昭只想看看轿内坐的是何人,即使冒犯,相信太师也会容情。”   展昭拱手,声线清亮,不卑不亢,正要上前,那师爷已然大怒:“展昭,你敢!”   “展昭奉旨行事,自有担当。得罪了!”   话音未落,太师府的侍卫已经一拥而上,那红衣护卫剑未出鞘,却是手起剑落,身形跃动之间,已然来轿门之前。   师爷微微变色:“你敢?”   展昭不言,只轻轻以剑柄拨开他拦阻的手,微微俯下身去,掀开轿帘——目光触及轿中的那一刹那,却是微微一震,见蟒袍玉带的老者从轿中踱步出来,终究是敛眉低目,拱手行礼:“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参见太师!”   太师庞吉,负着手看他,只缓缓地道:“展昭,你双膝离地,与老夫同肩,这也叫参见吗?你口口声声奉旨行事,你眼中可还有尊卑之分?”   展昭一怔,品出话说中刁难之意:“展昭——”   师爷卢彬出口截断他:“你还不跪下参拜?你可是让我家太师去到开封府向包大人问问道理?”   口角锋利,刺骨难耐。   展昭的眉峰微微一抬,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停顿了片刻,上前一步,撩其下摆,单膝点地。   庞吉冷眼看着,终是满意般地点了点头:“嗯,好。展昭,这下可如了你的愿了,老夫可以上轿回府了吗?”   展昭低头,俊雅的脸隐在阴影里:“展昭鲁莽,太师海涵。”   “钦命嘛,老夫毫无怪罪之意。”庞吉看着低眉敛目的样子,心中总算舒畅许多,“”你可以下去了。”   展昭站起来,转过身要走,却听的身后卢彬一声断喝:“慢着,你可谢过恩了?你们开封府的人是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此话一出,折辱之意更甚!   展昭顿住脚步,抬起眼睑的瞬间,有锐利的目光一闪而过。   白玉堂在楼上已经看不下去:“这老匹夫,欺人太甚!”   他提了剑便要纵身跃下,却被阿九伸手拦住,错愕之间却见展昭已经做出反应,海波纹的下摆在低空掀起一道利落的弧度,人已经单膝点地:“谢太师!”   一字一句,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白玉堂怔了半晌,终是哼了一声:“这臭猫,放着潇洒的南侠不做,跑到开封府当什么护卫,看吧,活该受这等气!”   阿九沉默不语,目光落在街角,但见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那红衣护卫,人虽半跪于地,背却挺拔如松,铮然不屈。   手中的巨阙似乎在鞘里微微颤动,三首神蛟,在为主人不平么?   蓦然想起,当年的那个人,桀骜不驯,听调不听宣,却最终低下高昂的头颅,在那尔虞我诈的天庭周旋了数百年。   其间的心酸大抵要比今日更甚。    ☆、第四章      她至今仍记得,数百年前在昆仑山底见到杨戬时候的情形,那时他刚刚就任司法天神,到昆仑囚地探她也算是小小利用了下职权。   记得那时,他的银甲泛着寒光,盘龙黑氅绵延于地,头顶三山飞凤银冠,眉心一抹流云纹,泛着淡淡的金色。   “我已接受王母提议,出任司法天神。”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沉如水,不见波澜,而她的惊讶也只持续了片刻。   片刻之后,轻轻叹了一声,不知是悲是喜:“你终究还是答应了。”   “你将那封名册给我的时候,不是这么希望的么?”   “那不过是因为,除了表兄之外,我不知该将这千年的心血托付给何人……”她微微摇头,淡漠的眸中有莫名的悲怆,“在表兄手中总比在旁人手中来得安全……可我并不是要你……”   “这是杨戬自己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他打断她,“你不过是提供了一条捷径而已。”   “树倒猢狲散,而人心莫测,我也不知道那些能发挥多少作用……”她摇头苦笑了一下,“是我太天真,以为封神战后这千年来的经营,总能在这天庭占一席之地,想不到还是功亏一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杨戬看着她,波澜不惊的眸中终于有了悲悯而疼惜的神情,仿佛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她轻笑起来:“表哥,你不要这样看我,因为接下来你要走的这条路比我的更难走,更艰险……”   “我知道。”   “我此番被贬,母后已有了戒心,要取得她的信任很不容易。”她道,“或许,你会因此受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那又如何?”   “即便众叛亲离,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吗?”   她的言语开始急切起来,杨戬却是云淡风轻的笑了下:“阿九,你太小看我,既然决定了的事情,便该有所觉悟……”   他转过身去:“今日之后,我不便再来看你,好自珍重,希望有朝一日,云散天开,杨戬能够亲自接你出来……”   “表兄……” 他向囚室的门走去,而她看着他的背影,怔怔了片刻,方才悠悠唤他,“倘若天道轮回,千万年后你我若仍有缘相见,愿你仍如今日这般傲骨铮然,挺立如松。”   杨戬没有回头,却是脚步一顿,肩头微颤,隔了须臾一振袍袖,飘然离去。   而她在莲台之上,嘴角的弧度忧伤,须臾有泪落在眼角。   此后再见已是数百年之后,开天神斧再度出世,震动昆仑结界,她不顾天规破禁地而出,已然人事变迁,今是昨非。   “仗剑饮马,视功名利禄为粪土固然快意豪情,可能为大义忍辱负重的,天下又有几人人?”   沉默了半晌,她悠悠地道了句。   回过神来,却见楼下太师府仪仗已经再度前行,展昭侧身让出路来,不经意见抬头,正对上她的眼睛,有片刻的错愕。   她不知何故竟有点慌乱,赶紧转过身去。   倒是白玉堂见她方才这般说话,觉得稀奇:“你这丫头,不是吵着要退婚么,怎么说起来还这么想着他?”   阿九被他噎得一怔,继而眸光一转:“我就事论事,不像某只白老鼠,以己度人,鼠目寸光。”   “喂!”锦毛鼠终于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阿九笑意盈盈:“猫的志向,老鼠怎么能懂?”   “你个死丫头!”   白玉堂气急,刚要说什么,却见阿九神色已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也是一片肃杀。   但见城门方向长街尽头之处,一阵剧烈的骚动,行人纷纷避让,慌乱之中传来错落的哀嚎,几十名衙役跌跌撞撞地被走过来,还没到眼前便已经血肉模糊地倒在了地上。   展昭眉眼一挑,正要飞身敢去,却见半空里一声悲鸣,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踉跄地跌下来,他心底一惊,身体已经做出反应,一跃而起,赶到面前。   “张龙、赵虎!” “发生什么事了?”   扶起眼前的黑衣校尉,后者的表情已是一脸惊慌: “展……展大人……”   “发生何事了?”   “有……有人硬闯出城门而去了!”赵虎挣扎着爬起来,“还……打伤了兄弟们……”   展昭只觉得怔然:“光天化日,开封府守备加上城中禁军,难道还不是对手?”   “展大人,那……那是妖……”张龙强撑着一口气,话没有说完,一口黑血涌上来,便失去了意识。   “张龙!”展昭连唤了几声,深吸了口气,只觉有寒意森森袭来。   他站起身来,抬起眼,却见半空里身形闪动,白玉堂已经凌空而下:“展昭,怎么回事?”   展昭没有多言,只将昏过去的兄弟交到他手中:“白兄,有劳看顾了。”   话已毕,便见身形跃动,红衣倏忽飘过,白玉堂方才反应过来:“喂,展昭——”   正想随着一起去看个究极,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张龙,又看看倒在地上□□的赵虎,一时竟然半步也动不得,正在踌躇之间,听得空中风声响动,衣袂飞扬,一道翠色的身影掠着亭台楼阁往半空里滑翔而去。   他眨了眨眼睛:“喂,丫头,你也就这么走了?!”   展昭赶至城门口,已是满目狼藉。   城门被再度封锁起来,一众被打伤的禁军和官差们正挣扎从地上爬起来,身上得伤口狰狞地往外翻,看得人触目惊心。   “展护卫!”   王朝、马汉似乎也受了不轻的内伤,身上的官服凌乱,显得甚是狼狈。   “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才有一拨押送绸缎的车队出城,却拒不接受盘查,属下等正要强行搜查,却不料他们突然动手,打伤了好多兄弟,还抢出了城门!”   “区区押车的镖队,怎么能在众多官差和禁军之中突出重围?”展昭只觉不可思议,况就算襄阳王潜伏在城中的党羽要伺机出城,也该选择更为隐蔽的方式。   王朝想方才的一切,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哎,展大人,你不知道,那些押镖的倒好说,倒是车上那个蒙着面的女人,不知道使得什么邪门歪法,兄弟们只觉得眼前一道光闪过,便被冲倒在一边,再起来看,那车马便早已冲出去城。”   一道光?   展昭只觉得匪夷所思:“你说……那是妖法?”   大宋皇帝尊崇道法,虔诚有加,但神仙鬼怪之说,终究只是存在于传说之中,展昭生来二十余年,肉体凡胎见过灵异之事,当下,只觉的闻所未闻。   然而眼前的王朝、马汉,乃是与他并肩作战多年的兄弟,自不会有意欺瞒,而在场的官兵们也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   “可曾派人追击?”   “禁军方统领已经亲自带人去追了!”   展昭点了点头:“着人守好城门,我去看看!”   说罢,出了城门,施展轻功,身形望空一跃,便消失在众人的眼底。   阿九赶到之时,那一抹红衣已然不见。   王朝、马汉双手伸手拦住这位二话不说欲冲出城门而去的女子:“开封府奉旨盘查过往,不得随意进出!”   却见那女子眉峰一挑,翻手亮出巨阙:“可认得此剑!”   王朝一愣,仔细地端详:“这不是……展大人的……”   展护卫的家传古剑,多年来跟随的兄弟自然是熟悉的,当然之后那换剑的缘故,他们也是知道一二的。   马汉已经转过弯来:“姑娘是……”   ——说起来,这姑娘看得眼熟,好像是来找过展护卫的那位啊……   “茉花村丁月华!”阿九淡淡地报出名号,“我是跟着展昭走的,放我出城!”    ☆、第五章      古道黄沙,尘土飞扬,鲜血在空中飞洒。   禁军统领方劲,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一刻之前,他麾下的三百禁军刚刚包围了眼前这批车队。   而如今,押车的镖队几乎死伤了八成,但禁军三百将士也已经所剩无几。   就连他本人,也身不由己地跪在尘埃之上,断剑支撑着身体,黑红的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   他兀自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神智,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面前那辆黑色马车。   马车上的人从未露脸,也没有人看清他出手,电光火石之间,便已是尸横遍野。   他只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爬起来连出了十几剑,却连马车的帘子都未能接近,却被反弹之力震伤,半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眼前一道青鞭横空袭来,他已然动不得一步,只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空中忽有剑光一击而下。   方劲睁开眼,但见红衣青年凌空跃下,湛卢剑出鞘,挽出漂亮的剑花,青鞭被反弹回去,疏忽又像是被激怒了,青色的妖光大盛,卷起狂沙,复又狠狠甩过来——   “展护卫,小心!”   他一语未毕,长鞭已经卷住展昭的腰身,将他朝半空抛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一口鲜血从这青年人的口中喷洒出来。   久经江湖的南侠抬起头来,平日淡定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骇然地表情。   “方统领……”他皱着眉,看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同僚,“这就是什么门什么道?”   “邪门歪道!”方劲恨恨地,余悸未消,“展昭,你不是他的对手,趁着还能动,快逃命去吧!”   “置同僚性命不顾,独自逃生,岂是展昭所为!”   展昭挣扎着便要起来,但见飞沙走石,长鞭又至眼前,瞬间便击中他的胸口,趁着他倒地的瞬间,青色的鞭子光芒又盛几分,所过之处风声鹤唳,带着难以言述的森冷气息,仿佛蓄满了力道,狠狠地甩过来。   那一鞭下去,必将取人性命。   世间再无南侠客。   “展昭——” 方劲楞楞地看着,除了大喊他的名字,已经做不出别的反应。   “孽障!”空中蓦的响起女子的断喝,“休得无礼!”   风驰电掣之间,三尺青峰破空而来,流星逐月一般,剑锋如雪,闪着逼人寒光,向着鞭身呼啸而去,只听半空一声悲鸣,一腔热血溅落黄沙之上,鞭子向是负痛一般倏然收回。   隔了片刻,又好像是被激怒了,马车之中有妖异的光华溢出,蓦的一道妖光自车中射出直逼他们而来。   持剑的女子,翠色衣衫翩跹而舞,身形流转,挡在负伤的二人之前,手中的长剑横于面前,挡住迎面的光华!   “丁姑娘!”   展昭的惊骇不异于方才,也正是这时他方才看清她手中的,正是巨阙!   三尺青锋,不知何时暴涨起雪青色的光芒,仿佛正与眼前这道妖光相抗,此消彼长,相持不下。   而持剑之人,精致的素颜在剑光之下显得肃杀非常,满头青丝在激烈的剑风中猎猎飞扬。   “三首神蛟。”阿九凝聚起神识,眸色如刀,“如今只能看你的了!”   “九公主,你说的容易,我的法力被剑灵压制着发挥不出来……也就能抵挡一时罢了!”剑在风里嘶鸣,“早知如此,就该让八公主解开我的封印……”   “闭嘴!”阿九恨恨地看着他,“若不想你主人死,就给我撑住!”   剑身颤了颤,再度燃起光艳来。   阿九不由得在心中叹了口气,若不是她现在乃是肉体凡胎,身边又无别的法宝护身,对付这小小妖物又怎会如此吃力,甚至连它的真身都看不出来?   展昭的怔愕还没有散去。   他从不知道,跟随自己多年的古剑竟然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而眼前这女子,衣袂飞扬,挡在面前的样子,又是在哪里见过?   一瞬之间,他的意识竟开始模糊起来——   “杨戬,开天神斧出世第一件事,便是除了你这三界的大害!”   这是谁家少年,义正言辞,正义凛然,又是谁银甲黑氅,傲然独立,只淡然迎于刃前?   又是谁破禁地而出,山崩地裂,白衣翩若惊鸿,拦下刀斧。   “尔等自诩正义替天行道,却在这里一众人之力围攻一个人,这也是君子之道?”   “你们这些人中,有人是他的生死之交,有人与他有同门之谊,千百年来莫不受过他的恩惠,就算他罪该万死,也轮不到你们来动手!”   “我困于昆仑三百年,不知这世间变化,单凭当日封神同袍之义,也信他的为人……而你们,与他千百年交情,竟然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吗?”   ……   够了,阿九!!   是谁截断她,而阿九又是谁?   那少年又是谁?   少年执斧飞向华山,又是谁倒在树林之中,天目之中流下血泪?   是哪个白衣女子立于跟前,目光悲愤而哀悯,终于盘膝坐下,在眉心凝起光束,注入流金色的眼纹之中。   神斧劈开华山,而山崩地陷,光华乍现,一片空白。   晕眩的感觉令展昭睁不开眼睛,胸口的沉重似乎比刚才更甚,他以剑柱地,强撑着自己的身体,却克制不住剧烈地喘息。   仿佛是感受到了他情绪的波动,巨阙却仿佛开始增长了其力量,隐隐散发出凌冽的气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女子眼中锋芒大盛,一跃而起,举剑一斩而下!   电光火石,风云际会。   妖光消于无形,那马车之内响起一声惨叫,一阵烟尘散去,已然没有了踪迹。   阿九待要追,却也知道没有余力,只收剑立定于尘埃,回过身去看那人的伤势:“展昭……”   展昭挣扎着起来,却没有力气,无力地靠在她的臂间,眼睛却怔怔看了她许久,却是终究仿佛累极了一般,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第六章      “包大人!”   包拯在自家府门前下轿,正是日落时分,夕阳西下,通天姹紫嫣红,晚霞如血,有着说不出的诡异色彩。   他抬头看看天,叹息了一声,看向迎上前的衙役:“展护卫如何了?”   “公孙先生正在全力救治。”   “带本府去看!”   展昭被送回开封府时,他便在同一时间被急招进宫,虽然已经有了准备,事态的发展仍然出乎他的意料。   青天白日,妖孽作祟,更有三百禁军,横死城郊!   无异于一桩惊天大案!   而据说禁军统领方劲,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从此再上不得战场,形同废人。   而展昭至今,也仍未苏醒。   “大人?”   包拯来到展昭房内时,公孙策正在凝神为他施针,众人皆守在一旁,不敢轻易离开。   “公孙先生,情况如何?”   “看他的脉相,应该没有大碍。”公孙策已经施毕最后一针,只是神情却并不轻松,“丁姑娘去得及时,展护卫只是受了一点内伤,但并不十分严重,按说调理一阵便好了,只是……”   “怎样?”   “以这种程度的伤,不该昏迷这么久才对……”   公孙策皱着眉,摇了摇头,竟然对自己的判断也有几分不确信起来。   白玉堂早就一边等得不耐烦:“哎……公孙先生,你到底看得准不准呀,有没有暗伤,没有看出来……”   他还要往下说,阿九却是暗地里扯了下他的衣袖,缓缓开口:“公孙先生医道精通,我等当然是信得过的,展护卫白日一战元气大伤,想必是太累了,我们耐心等等就是了。”   包拯方才将注意力移到她的身上。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正是这女子与王朝马汉等人将展昭送回来的。   只是——   “丁姑娘?”包龙图这样称呼的时候,显然是想要证实某种猜测。   阿九还没有开口,王朝已经大大咧咧地抢着道:“包大人,您还不知道,她可不就是展大人的……”   未婚妻啊……   阿九一个眼刀飞去,截断了他余下的三个字。   王朝闷闷地闭了嘴,想起这女子在城门下的逼人气势,默默地躲进角落里——展大人,您找的这姑娘好是好,可这脾气太差,兄弟们吃罪不起啊……   包拯一团黝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那种类似原来是你的表情,虽然不明显,却与片刻之前自己报上名号时,开封府一干人等露出八卦表情如出一辙。   阿九不由得叹了口气,明明记得,前世的文曲星君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啊!   大概知晓前因后果的白玉堂仔细打量她的神情,轻笑出声。   公孙策似乎觉出这些许诡异的气氛,终于打破了沉默:“既然展护卫已经无事,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此时夜幕已经沉沉降下,公孙策在书房里点起灯,昏黄的烛火映亮了他的脸颊。   “大人匆匆进宫,可是此案已经惊动了皇上?”   “妖邪为祸,三百将士横死,皇上龙颜大怒,令本府彻查。”包拯叹息了一声,方将目光落在阿九身上,“丁姑娘,本府听说是你力敌那妖物,方才救了展护卫与方统领一命?”   “民女惭愧。”阿九知道他想问什么,“我不过是仗着兵器占了点便宜,至于那究竟是何方妖魔,却也实在不知,但可以肯定,那不是凡人,若下一次再对上,我也未必会有胜算。”   三首蛟被剑灵压制的法力得不到稳定的释放,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三首蛟陡然爆发出来的战力,而战斗结束之后,便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士气,大概是战斗中损伤太多,兀自去鞘里运功疗伤了。   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在那一瞬间,三首蛟的法力暴涨?   不过仔细回忆起来,那时她确实感觉到了周遭一股熟悉的神魂的波动……   “这么说来,真的是玄门异术?”白玉堂没有亲历白天之事,言语里有着不可置信。   “三界之内,神仙妖魔,山精鬼怪,都自有生存之道,包大人,就算有什么玄门法术,也不是什么怪事。”阿九的思绪回到原先的话题上来,虽然目前对于眼前之事,她也毫无头绪,但仍是对包拯道,“但万物相生相克,妖邪行事,也有弱点和痕迹可寻,大人不必过于担心。”   包拯看着眼前这力退妖物处变不惊的女子,眼底有了几许赞许之意:“姑娘说的是。”   缓了缓,复又道:“展护卫,真是好眼光。”   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有着几分欣慰之情。   阿九怔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嘴角僵硬的挑了一挑,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白玉堂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意不可遏止的扩散开来。   “笑什么笑!”   出来的时候,白玉堂便被狠狠瞪了一眼,风流倜傥的锦毛鼠一脸无辜地表情:“喂,我可是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全是他们自己想多了哦!”   顿了顿,复又摇了摇扇子,略略凑近了来,压低了声音:“我总不好告诉他们,你正单方面打算把展昭给踹了吧?”   “白玉堂,你!”阿九眉梢一敛,抬手便将巨阙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白五爷不由得耸了耸肩,脸上却还是一副悠然的表情。   阿九看在眼里,顿时对于能够与这只白老鼠周旋多年的御猫肃然起敬——表哥不是有耐心,而是非常有耐心。   她恨恨地收回剑来,却觉掌心一动,“三首蛟?”   明明已经许久感受不到他的动静了,这是突然——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灼炎,顾不得再与白玉堂寒暄,持着剑,便飞身向展昭的房间而去。   “展昭!”   阿九闯进门去,房内却寂静无声,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光,受伤的年轻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因为虚弱而显得苍白。   他似乎被梦魇所扰,额头泌出细密的汗珠,皱着眉,牙关紧咬,似乎在隐忍着某种情感。   阿九缓缓地近前,似乎这想起了自己被梦魇所扰的日子。   “三首蛟?”她看着手里的剑,就在她刚才进来的时候,这剑的鸣动便雀跃非常。   “是主人的神识!”剑的声音开始变得兴奋起来,“就跟刚才对战的时候一样,似乎主人神识波动地越强烈,剑灵的结界就会变得薄弱!”   所以才得以在那一瞬间一击即中吗?   阿九心念一动:“这么说,他的神魂,开始复苏了?”   “真的吗?”   “与我当初的情形一样,神魂一旦开始复苏,便会时常做梦,断断续续地找回前世的记忆,直到神魄最终苏醒,整个过程大概花了一年时间……”   他们不是经由轮回司正常转世历劫的神仙,下凡之前一碗孟婆汤就忘记了前尘过往,被乾坤钵的力量反噬元神导致分离的神魂被迫转世,在适当时候会慢慢恢复前世的记忆,然而修复元神归位,却要一世的时间。   展昭的表情突然变得痛苦起来,他开始剧烈的喘息。   而巨阙的光芒却开始大盛,雪亮的锋芒从剑鞘里溢出来。   阿九微微一怔,仔细看去,但见他的颈项间一枚银色的吊坠也开始隐隐泛起凄冷的光芒,一抹淡金色的流云纹在这年轻人眉间若隐若现。   这是——天眼?   她花了很大劲才遏制住想要惊呼的冲动。   她不曾想到他神魂的复苏,竟然如此剧烈。   杨戬肉身成圣,元神与魂魄融为一体,力量霸道无比,一般的凡胎是承受不起这样的力道的,阿九当日,也是由缓入急,方才慢慢唤醒了神魄。   而如今,恐怕是白日里那一战,刺激了他潜意识里埋葬的记忆,故而提前苏醒了。   只是如此激烈,恐怕反而于元神有损。   她深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按住他的手,将一股内力缓缓注入:“想不起来的话,便不要急着去想了……”   不知过了许久,展昭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缓起来。   脖子上银色吊坠凄冷的光泽渐次暗淡下去,而那抹流金云纹也似乎挣扎了几次一般终于消失在眉间,不见痕迹。   然而他的神情却并没有变得轻松,在那暗淡的灯光之下显得十分悲伤,悲苦的,没有任何遮掩的神情。   展昭不会有,杨戬更不会有。   他到底梦见了什么呢?   是千余年前的灌江口,还是华山之下兄妹反目,骨肉分离?   是千年来的尔虞我诈,还是千年之后穷途末路的众叛亲离?   阿九怔怔地坐在床边上想,看到有一行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下来,湿润了脸颊。    ☆、第七章   展昭好像做了一整夜的梦。   繁复而冗长的梦,仿佛是谁的记忆,江水决堤一般的冲进来。   岁月静好,是谁家少年,爬了墙头去会自己的未婚妻?   风云突变,哪个懵懂孩童,一昔间长大?   十日当空,是谁担山逐日,化身浴血修罗?   是谁治弱水,战封神,乱世叱咤风云,听调不听宣?   又是谁处心积虑,构弄刀笔,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梦的境头处,那些个依稀闪现的模糊身影都是谁?   母亲,三妹,沉香?   还有……   最后一抹白衣胜雪,素颜清冷,渐渐与某个浅绿的身影重合——阿九!   展昭猛的翻身坐起,气息微喘,俊雅的容颜显得苍白而透明。   “猫儿,你醒了!”耳边忽然响起白玉堂的声音,明显的带了几分欢喜之意,“你这昏迷的可够久,都快一天一夜了!”   他恍然惊觉,环顾四周,但见天光大亮,日头西沉,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你感觉如何?” 白玉堂打量他的气色,“公孙先生说醒了就不妨事,可我看你这气色怎么还是这么虚弱?大汗淋漓的样子,难道是做了噩梦?”   他缓了缓,好像想起了什么,嘴角勾了勾:“哦~不会是被那妖物吓到了吧?”   “白玉堂!”展昭方才还在感念他的关切之情,下一秒便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后悔了,偏偏身上使不出力气,只得用眼神狠狠地瞪他。   偏偏白玉堂看着他这幅心有不甘的表情,心情大畅,继续作弄他:“瞪,你再瞪也没用,你现在是只不折不扣的病猫,有本事起来打我啊!”   “白玉堂,你不要得寸进尺!”   展昭作势便要起身,身体却是一个踉跄,吓得白玉堂赶紧抢上一步扶住他:“喂,展昭,你可别乱动,别说受了伤,光这一天水米未进也够你受得了!”   “你先躺着,我去通知其他人,顺便叫人送点吃的过来。”他收了戏谑的表情,想了想又道,“丁家丫头守了你一夜,我叫她歇着去了,这会应该也醒了……”   “丁……姑娘?”   展昭略略一怔,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啊。”白玉堂点头,想了想,又似感慨万千的道,“展昭,不是我说,这女人真是海底针,你别看这丫头口口声声要解除婚约,可真遇上你的事,她可是在意得很。这一回,若没有她,你可是连小命都捡不回来了。”   展昭闭上眼睛,昏迷之前那惊鸿一瞥,在眼前掠过。   是丁月华,还是阿九?   可是,阿九又是谁?   他皱了皱眉,又开始疼起来。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什么时候?   “你是九儿?”   那是在何处的山中,满地黄花,红枫遍野,白衣少女端坐与琴台之前,望着眼前气势汹汹而来的金甲神将,神情淡定无波,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冷漠淡然。   倒是那金乌神将之首,玉帝的长子,收敛了几分来时的狠戾,虽然是问句,但已然有了十分肯定。   “大哥,你说她是九妹?”   身后的兄弟发出质疑,而被提及的当事人却是毫无反应,一脸茫然的看过来。   “我听说,十五天前娘娘在瑶池产下一女,交给了九天玄女带走。”大金乌上前一步,更像是在解释给这少女听,“如今算算下界的时间,她正好十五岁,你看她腰间的玉佩正是瑶池之物。”   她的眼底掠过一丝震惊,却没有动。   大金乌看着她,讶异于这个女孩的定力,眼底带上几分怜惜之意:“就算之前没有听过自己的身世,不认得我们这些兄长,可十弟你总该是认得的吧?”   “十哥?”少女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小金乌哥哥?”   “我听说,十弟每天都会下界来看你,难道他没有跟你提过你还有另外九个哥哥吗?”   少女紧抿着唇,眼底却有难以掩饰的慌乱。   仿佛在消化着突如其来身世之谜。   隔离很久方才咬着牙道:“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大金乌叹了口气。   眼前这幼妹之所以被送到下界的缘故,他也听说过一二,她被玉帝嫌弃,王母即便疼爱女儿却也无可奈何,送到这凤凰山九天玄女门下,已是所能做的最大庇佑。   只是下界十五年,这女孩无父无母,虽有玄女娘娘照看,却未免也太过孤苦了。   “现在知道就行了。”他道,“以后哥哥们有空,会来多看看你的,只是——”   他话峰一转,执了金轮在手,“哥哥们奉父皇之命追辑天庭要犯,九妹,你先让开!”   话未说完,手下的兵将已经上前来,却见这女孩的眼中迸出犀利的寒光,纤纤十指,只在琴弦上划过,一阵琴音激荡,仿佛无形之中,筑起一道透明的墙,将闯过来的天兵弹到数里之外。   “你——”大金乌骇然变色,已有了几分怒意。   “师尊闭关,有法旨在此,任何人不得擅入玄女宫!”   少女立于山门之前,迎着风抬起头,面容肃杀。   “大哥好言相待,九妹,你别不识抬举!”   二金乌已经变了脸,金轮在手,寒意森然。   “阿九师命在身,得罪了!”   “好!”至此,大金乌终于被激怒,“那就我让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话音未落,灼热的金轮已经迎面而来,少女眼色一凌,向空跃起,白色的身形跃动,躲开金轮攻击,手中化出一双弯刀,形如新月,寒光耀目,一刀护住天庭,一刀几个回旋,风驰电掣,击向长空,只听金戈撞击,火星四射,太阳金轮几被击落。   大金乌飞身收回金轮,再度打量那身形娇小的少女,眼里有几分不可思议。   十五岁的少女,这在天庭不过是个小小婴儿而已,起手落势之间,已经有了不逊于诸多天将的身手?   还是九天玄女果真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他的眼底暗了暗,复又舞起金轮,直逼她的面门而去,阿九抖开双刀,锁住他的攻势,白衣翻飞,轻盈如燕。   正在颤抖之时,空中忽有灼炎击下,不知何时一枚金轮呼啸着飞来,擦着两人的兵器而过,厚重的力道,使缠斗的二人不得不各自退了退。   大金乌吃了一惊,定了定神,方才看清眼前的人:“十弟?”   而少女收回刀刃,适才淡漠的脸上终于浮一丝讶异,以及并不十分明显的亲近与依赖之意:“十哥?”   小金乌则仿若未闻,只略略张开臂膀,将她护在身后,方才将目光投向自己的长兄: “大哥,手下留情,她是我们的九妹啊!”   大金乌的神色黯了黯,有了几分狠色:“不论是谁,都不得妨碍公务,包庇天庭要犯!”   小金乌楞了一下:“大哥,你在抓谁?”   “瑶姬姑姑私配凡人,被父皇压于桃山之下,我等奉旨捉拿她的一双儿女,候父皇发落!”   最小的太阳,年轻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隔了很久方道:“可是……姑姑她……”   他没有再说下去,望着眼前兄长不通人情的冷酷表情,咽下了后面的话,只是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女,略一沉吟,抬起头来:“大哥,你误会了,这两天我来探九妹,一直在这山中,从未见她与旁人接触,也并未感知到凡人的气息。”   大金乌的瞳眸一缩:“十弟,你此话当真?”   “我何曾欺骗过大哥?”小金乌道,“此地乃九天玄女清修之地,向来拒绝外人进入,九儿适才冒犯,也是有师命在身,身不由己。”   大金乌打量着他这个最小的弟弟,仿佛在思索什么,缓了缓口气:“既然如此,我就不搜山了,不过既然遇见九妹也是难得,不如让哥哥们进去喝杯茶再走?”   小金乌微楞,还没有说话,少女已经厉声道:“我从没有这么多的哥哥!”   言下之意,便是下了逐客令。   大金乌神色一冷,深吸了口气   “你——”他的三哥已经动怒,“小十,你就是这样教她的!”   简直是目无尊长,忤逆不孝!   不认兄长,是否下一步就要不认父母了?   可若玉帝愿意认她,又怎么会刚出襁褓就将她丢弃?   小金乌有些悲哀地想着,默默将她与几位兄长隔开:“大哥,九儿的事,你是知道的,我将她亲手交与玄女娘娘后,凡间一年也只能来看她一次,她在这山中,无父无母,也无其他的亲人,今天的事,不该怪她!”   大金乌沉默着,很久方道:“十弟,你记住,有些事,是非曲直,不容你我置会。”   他叹了口气:“今天的事,我不计较,可是这丫头,你不可再惯着她,以她现在的性情,今生想要再回瑶池可就难了!”   说完,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弟弟和天兵下令:“走!”   数道金光跃入天际,眼前已经一片空旷。   小金乌伫立良久,确定他们已经走远之后,方才收回遥望长空的眼神,回过头看着她的幼妹:“行了,把结界收了吧。”   阿九看看他,没有说话。   小金乌叹了口气,突然凝起元神,伸出手来,释放出金色的光艳,空气开始出现流转的漩涡。   “十哥?   阿九一惊,却来不及拦住,一个人影已经从里面跌了出来。   这是个落拓的少年。   虽说是少年,却有成熟男子的外表,眉目清朗,青衫虽然落魄,但掩不住刻入骨髓的倔强与傲气。   小金乌看了他许久:“你就是瑶姬姑姑的儿子?”   杨戬不说话,方才他被丢在结界里,却并未被封住五感,前事历历,他自是明了眼前人的身份。   他只是把目光移在他身边的女孩身上:“你是玉帝的女儿?”   而她垂下眼睑,睫毛盖住眼底的神情:“我不知道。”   小金乌看了她一眼,微不可见的叹了口气。   却抬高了声音:“我不知为何九儿会出手救你,但姑姑当日对我兄弟均有养育之恩,我也不忍她的血脉被斩尽杀绝,今日做些遮掩也没什么,只是以后,你好自为之。”   杨戬记得,那日他离开凤凰山时,始终没能看清楚这少女脸上的情绪,只是隐约觉自己的出现,或许提前打破了她平静的生活。   然而此时的他,也并无余力顾及他人的人生,他继续被天庭追杀,然后入昆仑,学艺三年,斧劈桃山。    ☆、第八章   金刚石斧劈开桃山的时候,九州震动,十日尽出。   神斧斩不断天规练就的铁锁,而那昔年雍容端庄的长公主终于化作了尘埃。   而那白衣少年,在烈日之下,红着眼眶,嘶喊着着杀向天际,十日连堕其九,金乌陨落,神魂具陨。   神斧劈向他最小的表兄,小金乌只觉眼前这少年,已与当年判若两人。   被仇恨激发出来的杀气令他如野兽般的疯狂而强大,以至于那九个哥哥都在错愕之间魂飞魄散,而他自己也在惊人的煞气面前不得动弹。   “杨戬,你已连杀九个太阳,若是小金乌也死了,整个三界就会一片黑暗!”那广寒仙子以柔弱之躯挡在面前,“就算为了三界众生,你也该收手了!”   而他却只是冷笑一声:“世人不爱我,我又何爱世人!”   斧钺的杀气震开月宫仙子,劈面而来,小金乌闭上眼睛——   “住手!”   耀眼的银光却在瞬间刺入眼底,定神看时,一双弯刀已然架住沉重的石斧,女子娇俏的身影立于面前,白衣翻飞,容颜肃杀。   “九儿?”最小的太阳变了脸色,身上的伤却让他在没有力气做出多余的动作。   持斧的少年终于定神,认出这三年前曾施援手的少女。   他脸上狠戾的神情不变,眼中深沉如海:“你是玉帝的女儿。”   这一次,已是肯定句。   少女没有说话。   南天门的鼓声聚集了十大金乌,她寻踪而来,终是立于云头,将人间惨剧尽收眼底。   看着那九重天的至尊声色俱厉的晒化了自己的胞妹,也终于对断了那曾经期望的孺慕之思。   天家本无情,又何况她这本就被抛弃的血脉呢?   “阿九生来,不知有父母。”她道,“但十几年来,得师尊与十哥爱护,即便我拼却性命,不会让你动十哥分毫!”   “九妹,快走!”小金乌却突然急促地道:“他现在被仇恨激怒,你不是他的对手!”   杨戬的眼波微动,持斧的手微微施力,她顿觉刀口被沉沉的压下来,眉峰一挑,凝起神识,刀刃之上燃起浅青色的微芒,仿佛一股真气袭来,瞬间弹开了斧刃!   杨戬一惊,身体已经跳开来,又一斧迅速劈下,她举刀相迎,刀光斧影,寒气纷飞,竟是相持不下连战了数十合。   “玉虚门下,道法精通!”她瞅一个空架住他的斧:“可我玄女宫妙法,也未必不如你!杨戬,你今日劈山赶日,气力已经衰竭,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再战下去,未毕能占到便宜!”   “那又如何?”他反问,布满血丝的眼底充满暴戾之气,“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你是不怕死,可那些等着你回去的人呢?”她反问:“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有通天之能,不惧天庭追捕的!”   杨戬的身体震颤了一下,眼中渐渐恢复清明。   “今日你已连杀我九位兄长,可是十哥他……若非他当年有心遮掩,你早就被大哥拿下九幽,何来今日的劈山救母!”她眸中目光逼人,“就算我挟恩以报,讨你个人情,今日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杨戬看着她,又看了看已经伤重难支的小金乌,忽然又想起三年前,这年轻的太阳挺身维护幼妹的光景。   神思竟然有些恍惚,脑海中忽然闪过熟悉的影子,那是——三妹啊……   他蓦的退后两步,扯下兵刃,杀气顿消。   阿九见他松动,忙收了刀,扶起兄长,腾云而去。   杨戬怔怔看着那两兄妹搀扶而去的身影,忽觉一阵晕眩,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道,一头栽下云来。   之后,又是怎么样了呢?   冰冷的海水,酷烈的风,还有粉衣的女子是谁?   西海龙女?   一大波记忆的碎片汹涌着冲进脑海,展昭只觉得头疼欲裂。   “喂,猫儿,猫儿!”白玉堂看着他脸上露出痛苦而呆滞的神色,顿觉不好,“回神,回神!”   展昭勉力维持着最后一抹清醒,吃力地抬起眼睑看他,嘴唇动了动,却又是一阵晕眩,复又重重栽倒下去。   吓得白玉堂立刻变了脸色,拍着他的脸:“喂,展昭,你别吓我!”   隔了片刻,蓦的转身冲出了房门。   不多时,公孙策便被急匆匆拖到展昭的床前,随之而来的,还有刚刚正在书房里商讨案情的包拯等人。   公孙策搭完脉,露出几分狐疑之色:“奇怪,从脉象上看,气血畅通,脉象平和,应该是已无大碍了。”   “可他刚才……”   “展护卫的内伤应该不碍,可是看上去,他神思郁结,精神上十分疲累,竟有些心力交瘁之兆。”公孙策摇头叹息,却有几分不解,“这样下去,恐怕也是不好。可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耗费心神呢?”   “公孙先生?”白玉堂突然道,“会不会是那妖物使了什么妖法的缘故?”   “这……”公孙策拿不定主意,把目光落在刚刚进门的阿九身上。   在此之前,阿九已经能够感到手里的巨阙微微震动,大概便能猜出是怎么回事,只是这缘故说不得,说出来也没有人信。   于是她也只能摇摇头,含糊地道:“我想,应该不会。”   想了想,又道:“公孙先生,我昨日看他,睡得很不安稳,似有噩梦缠身,或许因此之故,精神显得疲累,先生或许可以开些安神滋补的汤药,会有改善也说不定。”   凡间草药,自然比不得仙草灵丹,但总聊胜于无。   神识开始苏醒的那段时间,总是痛苦的。   姑且不说人间凡体能否适应神魂的力量,单单就是接收消化前世的记忆,在精神上也是件痛苦的事情。   人的一世很长,一切无需太急。   公孙策见她这样说,也只能点点头:“如此,我就开付温补宁神的方子试试看……”   正说着,床榻里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展昭缓缓的睁开眼来,白玉堂一眼瞥过来:“猫儿,你醒了!”   房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起来。   “展护卫,你感觉如何?”适才一直皱着眉的包拯终于开口,脸上表情顿时轻松许多。   “属下无事。”展昭已经神目清明,只是气色仍然显得虚弱,“累大人担忧了!”   “展护卫客气了。”包拯微微叹了口气,这年轻人自从入了公门,便时常带着伤回来,却从不见怨苦,“你醒来就好,只是伤势未愈,还需多加休养。”   “大人,不知前日妖孽做乱一案……”   “此案本府自有计较。”包拯知道他想说什么,“展护卫,你还是静养要紧。”   “可是大人,属下担心……”展昭皱皱眉,却有几分焦虑之色——若他的猜测为真,只怕宋室江山危矣!   包拯一张黑炭般的脸,已是一脸凝重之色 ,点了点头:“本府明白。”   往下,却不再多说了。   白玉堂看看他们来回打机锋的样子,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一旁的公孙策已经开好方子:“好了,大人,前头的事还没有议完,既然展护卫已醒,我们便不要打扰他静养了,丁姑娘,药方在此,煎药的事,就有劳了。”   说着便将药方递过来,阿九一个出神便接在了手里。   却见这开封府的主簿大人一脸诚挚的道:“开封府内都是些大老爷们,粗枝大叶的,,这照顾人的事,难免出纰漏,这两天还要麻烦姑娘多多费心了。”   阿九微怔,刚想扯出句男女授受不亲云云,忽得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倒是不大好推脱了……   看了一眼卧塌上的展昭,却正好对上他探究的眼神,不同于平时的温和,却带着几分犀利,竟觉得有些慌乱,移开目光,拱了拱手,便退出了房门。    ☆、第九章   这厢里众人见也无旁的事,又与展昭寒暄了几句便走出来,回到议事的书房里。   白玉堂便也不再掩饰,只管直白的问来:“包大人,展昭虽然不肯说,可事到如今,白某也不得不问一句,开封府近日严密盘查过往,恐怕不单单是为了襄阳王余孽之事吧?前日那妖邪之事,是否也有关联?”   包拯沉吟了片刻,像是在考虑什么,隔了很久,方才下定决心般地叹息了一声,方道:“也罢,此事本不该对外人言,但本府素知白少侠为人仗义、义薄云天,便是告诉你,想必也无妨。”   “如今襄阳王虽然伏法,但他多年来结党营私,势力盘根错节,想要将其党羽彻底肃清还需花费一番功夫。这也罢了,他当日为起兵做准备,令手下绘制了西川三郡的军事布防图,可当日抄家之时,却并未查出此图,本府只怕有人先行一步将图纸带走,此图若落入辽国与西夏任何一方手中,对宋室江山都是一个大大的威胁!”   白玉堂细听下来,竟也觉略略心惊:“大人的意思是,有契丹或是党项的细作取走此图?”   “之前展护卫曾经查出,赵珏与西夏一品堂有所勾连,本府怀疑,赵珏事败后,想要为其复仇的部属,会借机将此图献给西夏!”   “所以,这几日开封府才高度戒严?”白玉堂回想这几日的阵势,倒也觉得释然,只是,“可是大人,前日那妖邪硬闯城门,是否与之有关呢?”   “本府正是担心这一点,若果真如此,只怕这布兵图的去处,恐怕……”包拯摇头叹息,“可若这妖邪有如此神通,大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图带走,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枉杀无辜?”   “妖邪行事,怎么是我们这些凡人能预料的?”公孙策道,“今日王朝马汉查了城郊现场,当日出城的车队,是去往延州运送绸缎的镖队,押镖的镖局正是蜀中有名的青龙堂,从这两处入手,或许,还能查出些线索。只是……”   他显得并不轻松:“话虽如此说,可布兵图不同于其他,一旦现于人前,就算能够追回也无济于事,西川数郡的防务不得不改。”   包拯也是一脸无奈:“大军调动,兴师动众,又岂是儿戏的事?”   他沉默了很久,将目光投向白玉堂:“白少侠?”   “包大人?”   “此事本不该将白少侠牵连进来,可是开封府如今……”包拯叹息了一声,“展护卫如今内伤未愈,本府实在不忍让他带伤行动,张龙赵虎那日也被重伤,不知白少侠能否相代为勘察此案?”   白玉堂见他如此郑重其是,也是面上肃然:“包大人言重,白某既然遇上了此事,便没有坐视不理之理。”   “白少侠,本府知你急公好义,有勇有谋,但你是江湖人,江湖人行事也自有一套办法,但在官府方面,本府却不便给你任何名义上的支持,你此番查案只能暗访,恐怕会有很多掣肘之处……”   言下之意,便是出了事,开封府也庇护不得你。   白玉堂纵不是怕事之人,却也是哭笑不得:“包大人,你这是找人办事,却又打算过河拆桥呀?”   包拯脸上露出几丝歉意:“确实是本府的不是,只是形势紧迫,此案又不得宣扬,本府只能出此下策。此行必然凶险万分,白少侠若有不便之处,本府觉不勉强!”   “包大人!”白玉堂打断他,“白玉堂岂是胆小怕事之人,何况我也是大宋子民,事关黎民百姓安慰,岂可坐视不理!”   眼中眸光一转,咧嘴一笑:“那猫儿既然病在床上,五爷就替他跑一趟又如何?”   也好叫那只猫好好欠个人情。   展昭盘膝而坐,运起丹田之气,气息调过三遍,终于将之前的凌乱阴郁之思,暂时压下,深思显得清明许多。   他睁开眼睛,但见日已西沉,暮色已浓,余晖透过窗户洒进卧房,依稀可见金色的尘埃舞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却见阿九提着食盒进来,大概是方才被公孙策郑重拜托的缘故,对上他的眼睛的时候,有不易察觉的尴尬一闪而过。只微微勾了下唇角,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来,明火煮的白粥配上小菜,再加上一碗汤药,闷在另外的罐子里。   展昭看着,眼波微动,没有说话。   阿九却是没有看他,只是缓缓道来:“公孙先生嘱咐,你两日未尽食,饮食还是清淡为宜,饭后将汤药服下,夜里便不要再费神,好好修养。”   展昭看着她兀自张罗的身影,一时沉默未言,今日她换了一身月白衣衫,在夕阳余晖之下仿佛披上一层薄薄的淡金纱缦,一时竟又与梦境中某个身影重合了。   他皱了皱眉,压制住翻腾的心绪,只缓缓开口:“有劳姑娘了。”   披衣起身,坐下来喝粥,然后服药,阿九便坐在一边看他,见他较之之前,眉目间那股隐约浮动的燥意已经散去,周身的气息显得温润祥和,便知他调息已毕,情绪上已没有太大的影响。   只是不知道,昨夜梦中的一切,还会记得多少。   看他如今神态温和,倒并不与记忆中杨戬的冷郁相似,但话说回来,她努力得回想杨戬受伤时候的样子,却觉得记忆十分匮乏。   大概千年的时光太长,一些事便记得不那么清晰了,不过话说回来,杨戬本身就是逆天的存在,人前一直都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样子,即便是在封神时期,也很少有吃瘪的时候,似乎最狼狈的一次是在九曲黄河阵,可那时莫说是阐教众多底子,便连十二金仙都被削去了顶上三花。   倒是司法天神的那数百年她没能亲历,当日八姐下凡寻她时,倒是提起这百年来他的行事,只怕明枪暗箭吃了不少,但即便是伤痕遍体,以那人的性情也是一声不吭也是默默隐忍了下来吧?   不过说起善忍,展昭也不遑多让,看来即便是轮回转世,有些性情还是不会变的。   她一时之间,竟也想了许多,回过神来,展昭已经服完药,一身白衫,坐于面前,眸清如炬,竟也在打量她。   正是如方才一般探究的眼神,深邃而犀利。   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而来   她倏的一惊,这眼神实在太熟悉,竟有几分当年她那表哥洞若观火的冷意。   她别过脸去: “为何如此看我?”   被她这话一冲,展昭竟仿佛也是刚回过神来,收回了眼神,有点讶异于自己的失态:“展昭失礼了。”   低眉敛目,倒是像那温文尔雅的御猫了。   阿九这样想着,看着他,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那个……你现下觉得如何?”   “已无大碍。”   这实在是句毫无创意的话,阿九在心里冷哼,想了想又道:“可还会头疼,或是……想起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展昭看了她,那眼神竟又显得浓郁了几分:“这些……你如何知道?”   她却移开了眼神,站起来收拾碗筷:“大凡梦魇连夜,醒来总会有些不适应,但也终究只是虚无缥缈之事,不去想,自然也就好了。”   “不——”展昭却道,“虽是梦境,却很真实。”   阿九手中碗碟微颤了一下,回头去看他:“你梦见了什么?   “很多人,很多事。”展昭缓缓地道,苍白的脸被照进来的余晖笼罩着,显得棱角分明,透出几分沉郁的味道,“虽然是那么的荒诞无稽,却很真实,就连悲伤的感觉都是那么真切……”   如果说只是梦,为何会如此深切感受到那一切的悲伤喜乐?   即便醒来,也如亲身记忆般镌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阿九沉默地站着,她看得到展昭的眼里是迷茫的,同样的迷茫她自己也曾亲历过,被曾经的记忆迷惑,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分辨不清楚……   许久,她方才道:“不过一个梦而已,堂堂南侠竟然如此放不下?”   展昭愣了一下,看着她,倒是缓缓笑起来:“姑娘说的是,是展昭执拗了。”   他这一笑起来,纵然脸色苍白得透明,却有春风般的暖意氤氲而来,就是阿九也是看的一怔,只将碗碟收拾干净,便提起来转身:“若是什么好梦也罢了,那些不好梦魇,记着做什么,又何苦白日再去想,有着精神好好调息运功疗伤才是正经。”   她拉开房门,正要走,想想又回过头来:“如今这安神药也喝了,你今晚也可消停点,养好了伤包大人才可放你出去办案,不然便是再操心也没用!”   说完,方才闪身出去,带上房门。   展昭被她抢白一顿,一下子竟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着看了房门许久,等回过味来,禁不住抿了下唇,忽又想起下午白玉堂说的那句话,心头竟也觉得舒畅起来。    ☆、第十章   大概是汤药起了作用,这一夜展昭竟是一夜无梦。   次日起身,白玉堂却来辞行,去往蜀中青龙堂。   展昭初初听闻,略有诧异,刚想要开口却被这白老鼠截断。   “猫儿,别这样看我,这可是你家包大人诚心拜托,五爷我才勉为其难的,你如今既然不便行动,就好好养你的伤,等着五爷的好消息吧!”   明明是一本正经的事,这白老鼠却笑得促狭跳脱,展昭看得有些刺眼,竟不知是该谢仗义出手相助,还是该还他一个白眼。   而那锦毛鼠却是拍拍他的肩,一个箭步便出了门。   展昭几乎可以想见,他策马而出,意气风发的样子。   只是不知,前路茫茫,有多少魑魅魍魉在等着他?   此案虽然尚无头绪,但以当日清醒来看,个中力量恐怕不是常人所能抗衡的。   但既然包大人已经发了话,他也不便再阻拦,只得每日调息,等着将内伤调养得差不多了便动身去蜀中。   其实说起来,他这次伤势并不重,只是前两日神思不定,惊悸多梦,才显得脉相虚弱、病逝凶险,安下心来调理了数日,便已然恢复了许多。   而此时,开封府方面的调查取证也似乎有了新的进展。   王朝马汉在城外小树林中发现了数十具尸体,经仵作验尸,正是昔日襄阳王赵爵麾下的亲卫,死因乃是中毒。   “公孙先生,你看这下毒的手笔……”   展昭踏入府衙内的停尸房时,其间弥漫着的浓浓的血腥味让他略微感觉有些不适,昏暗的光线下,一排尸身横于地上,顿有几分森然的冷意,包拯正一脸严肃地看着正低头查验的公孙策,而后者意会地点了点头:“若没有猜错,应该是毒书生季高。”   展昭眼波一敛。   季高,昔年襄阳王手下第一幕僚,外表不过是年过花甲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叟,却是智计百出,用毒之术更是出神入化。   襄阳王伏法之后他不知所踪,开封府全城戒严盘查了数月都未发现他的行踪。   如今他再度出手,不知又会起何等波澜,又与前日之事是否关联?   “季高再毒,杀人也该有个理由。”包拯沉吟,“当此逃亡之际,季高非但不仰仗他们忠心护卫,反而一举毒杀,这岂不有悖常理?”   “莫非他们出卖了季高?”   展昭却是开口:“大人,依属下所知,王府中的锦衣卫士个个尽忠。属下相信,他们绝对没有背叛的企图。”   包拯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本府得仔细推敲其中原由。季高再毒,不会无缘无故毒杀这些锦衣卫士。”   公孙策站起身来,忽得想起另外一件事:“展护卫,你即来了,还有一事,不妨一起参详一下……”   他转过身来到一侧的书案前,取过上面的托盘,盘子里正是以清洗干净的证物。   “数日之前,城郊惨案发生之时,青龙堂镖队的镖师全部横死,尸体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只能靠身上的衣物和令牌辨认身份。只是当日死难的禁军将士为数不少,双方的尸首混在一起,因此官差花了很多时间处理收敛尸骨,前日才发现有其中一具尸体,并非禁军中人,而身上的衣饰又与普通的镖师不同,展护卫出身江湖,可能看出一二?”   展昭神情一敛,向盘中看去。   其实也不过是枚令牌,正面纹有苍龙,背面却是一个刻着一个“林”字,斑驳血痕,隐没其间。   他不由面色一沉,眼底掠一丝并不明显的愕然。   包拯看得一怔:“展护卫?”   “蜀中青龙堂,乃雄霸西南一方的大镖局,旗下分舵遍布大宋各州府,在江湖之上颇有势力,当年青龙堂首代总镖头创业之始,曾设‘风’、‘林’、‘火’、‘山’四坛主,犬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之意,各自统御一坛。总镖头去后,四位坛主共掌堂中事务,称为青龙四当家,这一枚,应该便是当日‘林’字坛坛主、现任青龙堂二当家随身的信物。”   “你是说,当日身亡的人很可能便是……”   展昭点头,神情肃然:“青龙堂二当家,徐长林。”   包拯与公孙策对视了一眼,深深吸了口气。   真如展昭所言,这也是个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包拯沉吟许久,方才缓缓道:“本府虽不知江湖事,但若死的真是他,恐怕麻烦不小。”   “青龙堂在江湖上势力不容小觑,他们若真与步兵图一事有关,只怕事态会相当棘手。”公孙策也是叹了一声,“可若是,他们本与此事无关,那么堂堂二当家横死汴京城郊,只怕也是一场风波。”   “大人!”展昭抬起眼来:“白兄已去数日,尚无音讯传来,属下请求再走一趟蜀中,查清真相!”   包拯却皱眉:“展护卫,你伤势未愈,此行路途遥远又凶险万分,本府只怕……”   展昭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响动,王朝已经快步进来,向包拯公孙二人拱手一礼,遂将一枚名帖递与展昭:“展大人,有你的拜帖!”   展昭愣了一下,接过名帖来,尚未打开,已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入鼻,一株白色茉莉映入眼底。   夜凉如水。   三更已过,整个汴京宛如沉睡于梦中的婴儿,夜景朦胧,就连远处的皇城,都只剩下一个漆黑的轮廓。   一道黑影轻盈越过藏蓝的天际,悄无声息融入沉沉暮色之中。   客房里的烛花闪了一下,灯下负手而立的少年郎眉眼微动,却不曾动弹,只扬了扬唇角,清越的嗓音响起:“展大人好大的官威,还不肯现身么?”   身后听得帘子微动,一身蓝衫的青年以剑鞘挑帘而进,灯下眉目清明,似乎并不以他出言为忤,只清清浅浅抬起嘴角一抹弧度,拱了拱手,缓缓吐出三个字:“丁二侠?”   对面这人,终于转过身来,一袭淡青色的箭袖长身而立,手中执一柄折扇,一派潇洒之态。他的五官精致,骨骼清秀,长长的剑眉斜飞入鬓,眼神清亮,炯炯有光,削薄的唇角似笑非笑,倒溢出几分狷狂来。   展昭看得,不禁叹了口气。   这茉花村丁氏双侠中的二侠丁兆蕙,向来便是个精灵古怪的角色,拜帖投到开封府,人却不上门,反要他夤夜时分亲自来客栈探他,倒好意思说他摆什么官威!   “丁兄许久不见。”展昭前事不理,只管单刀直入,“既然专程约展某来此,就必有要事?”   丁兆蕙素来性情跳脱,倘若比起其双胞兄长丁兆兰来,是极好相处之人,只是今日却有几分疏离冷傲之态,展昭隐约觉得有些蹊跷。   难不成是那丁家姑娘离家日久,做兄长以为自己拐跑了他妹子不成?   却见这丁二冷哼了一记,踱开几步,从袖中摸出一叠书函,倏的掷向他怀中:“自己看吧!”   展昭眼疾手快地接在手里,顾不得再问,便匆匆扫下来,一时之间,竟是无言,只有惶惑与讶异之色变幻交织,夹杂着几分隐忍的怒意。   “三日前,益州青龙堂总舵传书各大分舵,一并抄送各路江湖同道,声称朝廷无故围剿青龙堂镖队,致使三十名镖师无辜丧命于汴梁城外,青龙堂二当家徐长林殒命身亡!书中言称,青龙堂身为西南镖局之首,立身正道,遵纪守法,从无不臣之心,却不料朝廷不知何故,降下雷霆,追杀屠戮!更有御猫展昭,昔日南侠,已成朝廷鹰犬,迫害江湖同道,致使数十名镖师无一生还,徐二当家死不瞑目!”丁兆蕙一敛平日嬉笑之色,烛火之下脸部的轮廓硬冷,声音清亮,铿锵有力,末了,顿上一顿,回过头来定定地看他,“展昭,这些罪名,你可认?”   展昭已经将书札看完。   脸上的表情,开始由最初的惊愕与愤懑,化作最终的平静。   “丁兄以为呢?”   “我与大哥自是皆信展兄为人,可——”丁兆蕙眼神犀利地看他,“这封檄书遍传大江南北,展兄要如何向天下人解释?”   展昭沉默许久,眼底风云四起,终究只是敛袖合眸,一声叹息悠悠而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道,“青龙堂三十名镖师性命固然无辜,可那三百禁军横死当场,又算什么!”   丁兆蕙眉峰一挑:“此话何解?”   “当日开封府封锁城门盘查襄阳王余孽,青龙堂镖队出城之时,拒绝搜查硬闯出城,禁军方统领率部追击,方有此惨案发生。”   “为何我丁家的情报却从未查出此事?”   展昭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是否该将其中的缘由相告,终究是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事涉怪力乱神,官家唯恐人心大乱,故而封锁消息。”   “怪力乱神?”   这丁二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展昭也只能无奈地摇头:“此事至今仍然无解,展某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若非如此,数百条人命不至于一昔而亡,禁军方统领也不至于废去一身武功……便是展昭这条命——若不是令妹,只怕也早就交代了。”   “等等!”丁兆蕙眉毛一跳,“你是说,我家三丫头如今在你身边?”   “几天前,刚到汴京。”展昭点头,“丁兄若有疑虑,问她也是一样的。”   “这丫头,果然是跑来这里了!”丁兆蕙却是哼了一声,颇有几分不忿之意,想要再问上几句,却又觉得不妥,回过头来,看着眼前这蓝衫青年,脸上表情终于缓和了许多,将适才一股凛冽之气收敛殆尽。   “我说,展昭啊展昭……”他叹息一声,拍拍展昭的肩头,颇有几分头疼的感觉,“这短短几天,你的名声可是被败坏得厉害!如今走在大道上,恐怕都有些个自诩正义之士来取你性命!”   “丁兄……”   “我可不是危言耸听,青龙堂檄书移文,将这笔账都算在了你展昭的头上,不明真相的江湖同道恐怕难免被激起义愤,势要取你性命为徐二当家报仇!”丁兆蕙是少有的严肃,“更有甚者,他们定于七日之后公祭徐二当家,请帖遍发各大江湖势力,就连陷空岛五鼠都收到了,倒是缺了我茉花村一份!”   展昭眼底波澜微动。   青龙堂原本便事涉案中,清白未脱,将污水泼到自己身上,此刻公祭徐长风,恐怕是要借此激起江湖同道的义愤,声先夺人。   武林中人,最重义气,却也因此更加容易因为偏激而失了分寸。   青龙堂此举,又岂止是他展昭的声名?   分明是将矛头对准了官府!   只是,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历来江湖中人,不屑官府行事。   而官府中人,视江湖义士为草莽而多有顾忌。   然而江湖任侠儿,一人一剑的力量,终究难与一国之力相抗,故而官府与江湖一直保持着互不相范的默契。   激化两者之间的矛盾,无疑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第十一章   展昭一路想下来,细思恐极,只觉得心惊。   斟酌了片刻,提剑便往外走,却被丁兆蕙喊住:“等等,你去哪儿?”   “此事事关重大。”展昭顿住脚步,“看来展某不得不往益州走一趟。”   “展昭,你疯了!”丁兆蕙骇然变色,来时酷冷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一个箭步拦住他:“大哥叫我快马加鞭赶到京城是叫你当心别遭了暗算,可不是叫你去益州送死的!”   展昭看着他生动了许多的表情,不由的莞尔。   “你还笑!”丁兆蕙恨恨不平,“我可不是唬你,如今青龙堂延请各大江湖义士齐聚益州,正要歃血为盟与你展昭为敌,你这样去了,不是自投罗网?”   展昭见他神情愤愤,心底却是莫名的一暖,他与丁家虽有姻亲之订,却并未过礼,丁家却是实实在在将他当做自家子弟相待。   “两位兄长盛情,展某感激不尽。”他道,“只是此事……青龙堂此举,只怕所图并非展昭一人而已,展昭一人的名誉事小,可若因此,加深江湖与官府之间的误解,激化两者的矛盾,恐怕一场大乱在所难免,而我宋室内乱,那辽国与西夏又岂肯坐失良机?展昭只怕,到时候敌国趁机兴兵,后果不堪设想!”   更何况——以目前的情形来看,遗失的布兵图恐怕也正应在青龙堂那里。   丁兆蕙的脸色变了几变,似乎是消化着他言语中的信息,沉默了许久:“可是……你一人前去,又能怎样?”   “展昭一人前去,尚可表示诚意,可若此事一旦惊动官家,举兵征剿,那么江湖官府之争便再难解了。”展昭深深吸了口气,“何况,前日白玉堂受包大人之托,已经只身前往益州,展昭又怎能在此独善其身?”   “白老五已经去了?”丁兆蕙出乎意料地“咦”了一声,“那日卢大哥还急着差人找他呢……”   他看看眼前这眉目方正,神情坚定的年轻人,便知多说无益,只得叹息一声,抱起臂来:“也罢,反正陷空岛五鼠是定要走上这一遭的,我家大哥也亲自赶去了益州探查究竟,我便与你一道好了,不然若是你这未来的妹夫遭了什么不测,我家母亲可不饶我!”   他这一声“妹夫”叫的甚是自然,展昭看他一眼,想起他家妹子来,却是心情复杂。   看起来这丁二还并不晓得他妹子此行的目的,所谓“妹夫”,还不知哪天便不是了……   只是话说回来,丁家小三虽然面上淡淡,无意婚约,可那日仗剑相助和这几天来的看顾却不是虚的,   那日白玉堂是怎么说的——你别看这丫头口口声声要解除婚约,可真遇上你的事,她可是在意得很。   究竟是她另有隐情,还是他自作多情了呢?   那梦中换做“阿九”的女子,与她又是何等关系?   再往深想,头便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凝神拉回思绪,却是皱眉沉吟了许久:“丁兄……”   “展昭?”丁兆蕙见他神思恍惚,又深蹙眉头的样子,禁不住有些疑惑。   展昭却已经恢复了清明:“令妹如今人在开封府,眼下情形只怕汴京城中也危机四伏,丁兄人既然已经来了,展昭想请兄长先带她回去家中,免得在外叫人担心。”   丁兆蕙沉吟了片刻:“你说的是,如此,我便先将小妹送回家中,再去找你。”   “另外,事出紧急,展昭不及向包大人禀明,还请丁兄代为转达。”   “展昭……”丁兆蕙脸上浮起一丝莫测的笑容,“你是怕包大人若是知道你此行凶险,便不一定放你去了吧?”   丁兆蕙所料不错。   他夤夜潜入开封府,出现在那有青天之名的开封府尹面前时,这明显是在梦中被惊醒披衣而起的包大人,在听完他的陈述之后,沉默了很久,一张黑黝的脸显得甚是沉郁。   “展护卫……”他缓缓地,苦笑一声,“此行凶险啊……”   “此行确实凶险,但展昭又岂是胆小怕事之人。”丁兆蕙负手立定,“他的行事作风,大人应该比在下清楚,只是此番以他一人之力,恐怕也是步履维艰。这件事,我茉花村丁家自然不会袖手不理,陷空岛五鼠想必也会设法斡旋,只是朝堂之上,圣上驾前,恐怕还需包大人代为转圜。”   包拯即刻明了他的意思:“丁二侠放心,本府自当向官家禀明原委,并知会益州府,看看能否相助一二。”   丁兆蕙得了这句话便心下大定,复又开口:“包大人,在下还有一事,听说我家小妹暂居府上多日,她离家日久,家中老母与大兄记挂,这次便让在下将她带回,这也是展昭的意思,如今形势复杂,他执行公务也可放心一些。”   即便是包青天,也绝没有拦着人家兄长不让带走的道理,包拯点点头,便唤来王朝:“去看看丁姑娘可在房中。”   不一会儿,王朝便来复命:“大人,丁姑娘人不在!”   丁兆蕙只觉得眼皮一跳,不祥的预感浮了上来:“包大人,城门何时开?”   “四更半。”包拯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他这样问的意思,将目光投向身侧的主簿,“现在是……”   公孙策顿了片刻:“大人,四更已过。”   但见丁兆蕙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下,抱剑拱手:“包大人,在下多有打扰,要事在身,不敢逗留,告辞!”   话音未落,人已跃出窗外,纵入茫茫夜色,再也寻不出痕迹。   黎明。   太阳刚刚将第一缕晨曦洒向大地,汴京城尚未从酣眠中苏醒,一人一骑已经悄然出了城门,通体雪白的玉骢,踏碎一路斑驳的树影,惊起一排寒鸦,打破了清晨的静谧,而那女子一袭白衣则在风中猎猎飞扬。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她微微蹙眉,却没有回头,扬起一鞭加快速度,却听得身后一阵风声烈烈,一道淡青色的身影自半空里掠过,一个鹞子翻身,凌空而下,稳稳落于面前,折扇一挥,挡住她的去路。   阿九不得不勒住马头。   “别追了!”眼前的人洋洋抖开扇子,好整以暇地看他,“姓展的让我逮你回家!”   “逮我回家?”阿九看了他一眼,只轻哼了一记,“你有这个本事么?”   丁兆蕙脸色一变,收了扇子,上前一步,只看着她道,“好你个死丫头,有你这么对二哥说话的么!”   顿了顿,低头嘟囔了一句:“这人都还没出阁呢,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   他声音不大,阿九却听得清楚。   若是旁人,只怕她当场便一鞭子抽了过去,偏偏自己这一世的亲二哥,历来便是这副脾气,口角之上占尽了便宜,心中便是愠怒,也奈何不得他。   “我才不是……”她待要反驳回去,却觉得这是解释起来实在复杂,想着事态紧急,便也懒待与与他争辩,索性加上一鞭子,便打算从他斜刺里出去。   却见丁兆蕙眼疾手快,已经腾空而起,稳稳落于身后鞍上,一招小擒拿已从身后袭来,阿九抬手来档,一时间已经连过数招。   丁兆蕙只觉得诧异:“你这数月不见,怎么身手灵活了这么许多?”   “怎么,二哥怕了?”阿九看他一眼,动作却不曾慢。   她此世虽是凡人,可自前世记忆恢复起,便以仙家之法修习内力,武功路数皆带着前世痕迹。   她本以武入道,千年来在战场上累积的作战经验又岂是当初那个单纯的月华能比?   这其中的缘故,丁兆蕙自然想不到的,也只道是她出门历练,武艺有所精进而已。   “妹子!”他架住她的剑鞘,“听二哥的,大哥已经动身去了益州,断不会任展昭一人赴险,你一个女孩子家,就别去凑这个热闹了!”   阿九手上一顿。   丁兆蕙言下之意她岂能不知,不过是做兄长的担心妹子而已。   丁家对展昭如此尽心回护,江湖义气固是原因之一,可究其根本,也不过是因为他是丁家看中的女婿。   其实千年以来她对亲情的认知单薄,天家那点冷漠疏离的血缘,早就在权力争夺与政治倾轧之中所剩无几,当年唯一疼她的十哥自从一人担负起巡天重任之后,便也心灰意冷的淡出朝堂,甚少有机会相见。   若说这凡人一世的好处,大抵便是有了疼爱自己的老母与兄长,凡间岁月,终于不显得寂寞冷清。   只是即便如此,此行她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有些事情,其实无关情爱,却关乎宿命与道义。   而这个中因由,却难以对这些亲人讲。   “二哥。”她缓缓地开口,有些欲言又止,顿了顿,却是眼神一凌:“对不住了!”   手中剑鞘往外一顶,运上几分内力,丁兆蕙一个不妨便被震下马来。   丁兆蕙摔在地上,粗糙的沙土让他扯了扯嘴角,爬起来看时,那一骑雪花骢早就蹿出了老远,目光所及只来得及捕捉得到那滚滚的烟尘。   “喂!你个死丫头!”他气急败坏地喊,若不是看她出神的样子让他以为自己这妹子终于肯松口,哪能这么容易就着了道!   “丁月华,你给我等着!”   他收回恨恨的目光,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呼哨,便有一匹黑骏奔来,他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加上一鞭便向适才烟尘消失的地方策马而去。    ☆、第十二章   白玉堂抵达益州的时候,青龙堂的檄书已经传遍绿林。   益州本是繁华之地,蜀中气候又与江南相似,春光正好,湿润暖和,一路行来草木葱郁,绿意盎然,城中街道,阡陌交通,川流不息。   白衣侠士行走其间,宽衣广袖,泥金折扇翩翩,一派风流倜傥之像,他的耳目却是清明,余光一扫扫周遭来往的路人,乔装改扮的死士,身怀绝技的剑客,自诩正义的名门正派,抑或心如蛇蝎的邪门歪道?   这人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弧度,看起来倒是有不少江湖同道不约而同来赶这场热闹!   步子蓦的停下,他抬起头来,面前的高楼宾客如云,门匾之上写着“江宁客栈”四个大字。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呀!”   掀袍进门,马上便有店小二上来殷勤招呼,白玉堂没有言语,只暗暗递过个眼神,小二略怔了一下,目光落在他的腰间,玉带丝绦,倏然坠下的可不是只白玉老鼠?   眼见这小二眼神一敛,白玉堂算是满意地展开扇子:“小二,要一间上房!”   小二很快反应过来:“好勒!您里边请!”   一路领着穿过大堂,过了中庭,又拐过几个弯,方才来到个四进的院子里,房间倒有四五间,地方很是宽敞。   “五爷,听说几位爷要来,掌柜的要小的提前备下的,若五爷有什么不满意的,小的马上去添置?”   进了主屋,这小二马上改了称呼,就连眼神都由初时的市侩殷勤变得恭敬而干练起来,白玉堂只是随意看了看房间的布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益州城内,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他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青龙堂白旗白番已经挂了数日,三天后是徐二当家出殡,已经有不少江湖人士聚集到这里,这几日看着来往的人里,鱼龙混杂,暗涌四现,青龙堂布下暗桩也到处都是。”   “官府那边是个什么反应?”   “暂时还没有反应。”小二道,“估摸着明面是青龙堂自己办丧事,官府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也不好动手。”   这小二顿了顿,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道:“五爷,昨日大爷那边有信来,他和二爷他们马上就到,五爷要先到了就等等,大家合计了再说,千万别单独行动!”   白玉堂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透过窗户向院子里看去,已经是日落时分,晚来风急,通天姹紫嫣红,残阳洒落一地流金如血。   “五爷?”小二见他不语,不禁有些惴惴,素来听说这五当家性情倨傲,听不得人言,万一这话起了反作用……   他心里正打鼓,却听白玉堂悠悠地道:“行了,你待会儿送些酒菜过来,五爷我今晚先歇歇,没事你不必过来。”   “是,小的告退。”   这一夜雾气湿重,寒星萧瑟,白玉堂站在窗前看那一轮并不明亮的圆月,剑在手中,拇指在冰冷的剑鞘上摩挲许久,等了片刻,纵身望空一跃,融入茫茫的夜色中。   青龙堂位于益州城北,方圆百里,具是势力范围之内,城寨绵延,入眼尽是黑幢幢的影子,白旗白幡漫天飘着,一派凄厉阴森的感觉。   白玉堂数年之前因陷空岛的生意造访过此地,凭着记忆轻车熟路便趁着夜色潜入主坛,将身形隐没在走廊的房梁之上,借着窗户的缝隙往里望去,但见聚贤厅里已经搭起灵堂,白烛高照,灯火通明。   尚有陆续前来至哀的江湖同道三三两两尚未离去,一名素服妇人跪在灵前,恭身还礼,面容哀婉,泪痕未干,想来是那二当家徐长风的家眷。   白玉堂皱了皱眉,借着烛火看去,见那妇人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半老徐娘风韵犹存,一身缟素也难掩一身风流态度。   “劳各位英雄前来吊唁,小妇人感激不尽。”   但见她言辞凄婉,哀哀拜下,眼角间流转而过的楚楚堪怜之态,不由得让人动容。   “徐夫人客气,我等与徐二当家相交一场,闻此噩耗,岂能坐视不理!”说话之人白玉堂倒是依稀认得,似乎是漕帮帮主马永清,江湖上素有急公好义之名,“听说当日夫人也在场,不知究竟是何等样的情形?”   那徐夫人闻言,似是被勾起伤心事,顿时泪流不止:“马帮主有所不知,小妇人随夫君走这一趟镖,真是祸从天降,不知何故遭遇开封府盘查,更不知何处得罪了那四品带刀护卫展昭,竟然率领禁军剿杀镖队,可怜我那夫君死于乱军之中,小妇人藏在马车下面,才侥幸逃过官兵的搜查……”   “开封府素有清名,那展昭未入公门之前也素有侠名,怎么无缘无故伤人性命?”马永清皱着眉,似有不肯确信之意,“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那妇人尚未开口,一旁已有人接过话头:“马帮主此言差矣,我青龙堂一直以来做的干干净净的生意,要说误会也是官府不明真相,妄杀无辜!若是别人也倒罢了,只是可恨那展昭,本是江湖出身,人人尊他声南侠,却为着荣华富贵做了官家的走狗,枉顾江湖道义,屠杀我青龙堂弟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人说起话来,眼眶充血,字字含泪,白玉堂听在耳中却是句句诛心,冷眼瞧过去,认得那是青龙堂“火”字坛坛主高炎,据传他力气超群威猛过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粗人,白玉堂轻哼了一记,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画影。   “哎,老三,怎可这样说话!”高炎这话刚出口,便有人截断了他,顺着目光望去,正是风字坛坛主,青龙堂大当家陆桓风。   他如今年已过五旬,历经多年江湖风雨,岁月已在瘦削的脸上刻下刀刀痕迹,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瘦弱,唯有一双眼睛,显得精明有神。   这厢他喝住脾气暴躁的三当家,随后便向马永清赔礼:“马帮主,我这位兄弟是直爽脾气,说话不中听您千万不要见怪。不过他话虽粗,理却不差,青龙堂从不诬赖无辜之人,就算是得罪朝廷,这笔血账也要找那展昭算算清楚!”   马永清见他言辞恳切,终是沉默了一阵,“陆大当家言重了,倘若真的是官家无道,展昭无义,我等江湖同道,定然同仇敌忾,为徐二当家讨一个公道!”   “对,讨回公道,血债血偿!”   漕帮在江湖之上颇具盛名,马帮主本人亦是德高望重之人,他已表态,身后绿林各派人士亦纷纷附和,一时之间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白玉堂只在心中冷笑连连,见那徐夫人哀哀拜下,连声谢各位侠士仗义之情,一腔怒意陡然而起,寒剑画影已在鞘中蠢蠢欲动,他身形未动,周遭却掠过一丝空气的拂动,却见身边已悄然多出一个身影,他一个警醒正要动作,回头却见那人暗夜里清亮的瞳仁,一时凝起的杀意顿然消去:“你这臭猫,怎么会这在里!”   “我只比白兄晚三日起身,如何不能在这里?”展昭一身黑衣隐没在暮色里,看不清脸部的轮廓,唯有目光清明有神,刻意压低的声音唯有二人能够听见。   “晚三日?”白玉堂打量他一眼,冷笑一声,“你那身伤没事了?你家包大人和公孙先生竟舍得放你出来,没看底下那群正准备把你这只猫给生吞活剥了!”   “展某一路行来,对自己现在的名声也略知一二,不劳白兄提醒。”展昭只能苦笑,他一路快马加鞭赶来,只为公祭之前查明原委,不然青龙堂挑唆江湖各大势力公然将目标直指当朝四品护卫,无异与朝廷对抗,势必激怒圣上,激化江湖与官府的争斗。   白玉堂熟知他的脾性,只是习惯奚落他几句,眼下也不是适合说话的场合,只得冷哼一记,以示不屑。   展昭的目光却落在灵堂之前的一人身上,黑色袍服及地,看面相正值三十出头的壮年,眉宇之间英气勃发,眸色却是深沉,在那一干群情激昂的侠客之间,只是冷眼相看,不动声色,不经意间嘴角略过一丝嘲讽,显得甚是突兀。   “白兄可知那是何人?”   “他?”白玉堂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青龙堂四当家,‘山’字坛坛主,任远山。”   这三个字一出口,余下便不需提了。   任远山,其人少年成名,未及弱冠便已居坛主之位,与其他三位年长许多的当家们平分秋色,自不是等闲之辈,而今他已过而立之年,更有几分雄浑厚重之气。   只是他身为青龙堂当家之一,看上去却并非对此事很是赞同。   究竟是不齿栽赃嫁祸之举,还是另有打算?   展昭沉吟了片刻,不曾说话,再抬眼,但见这一时半刻暮色已深,前来吊唁的众人陆续散去,那徐夫人也因哭花了妆容,自去退到内堂整理仪容。   见那女人自后门而出,展昭便将身形跃起,一路踏着暮色尾随而去。    ☆、第十三章      “怎么,你觉得这女人有问题?”   白玉堂见状也是一路跟上,见那女人径直穿过中庭,入了后院,两人便将身提起,盘于梁柱之上,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内审视。   展昭双唇紧抿,这女人岂止是有问题,更是透着一股邪气。   他自己也不知为何,自那日受伤之后,六感却变得敏锐起来,那女人婀娜的身形映在眼底,影影绰绰却有一团阴影罩着,朦朦胧胧,却不像是人的样子。   倒与那天在汴京城郊遇上的对手有着几分相似的气息。   “白兄,此人恐怕来历不明,切勿掉以轻心。”他只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了一句。   “切,不就是搬弄是非的妇人!”白玉堂嗤笑一声,本要奚落他胆小,回头却见展昭一脸凝重之色,嘴角的弧度微微一僵,“难道……”   展昭正要说话,却是眉峰一耸,将指竖起嘘了一声,两人立刻噤声,屏气提神,只留意着房内的动静,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响,有人掀袍而入,定神看时,却是那大当家陆桓风。   “如何,这出戏唱的可还好?” 女人的声音妩媚婉转,全不似方才声声悲戚,对镜理着云鬓,眉目流转之间,尽是风情。   “好,很好。”陆桓风立在她的身后,饱经风霜的脸上不露声色,眼底却有赞许之意,“江湖之人,最重义气,未亡人现身说法,痛陈当日惨象,多哭上几声,不怕各路英雄不拔刀相助,更何况,你这梨花带雨哀婉凄绝的样子,就是我这无情之人见了,也要怜悯上几分!”   “大当家真是会说笑。”女人嗤笑一声,卸了钗环,“自己安排的一手好棋,把人耍的团团转,现在倒反过头我变着法骂我红颜祸水!”   陆桓风笑了下:“夫人言重了,你可是西夏兀卒倚重之人,陆某怎敢得罪?难道这一番布局,不是夫人想要的么,三天后公祭徐长风,号召江湖众侠士声讨御猫展昭,江湖与朝廷必然势同水火,到时候党项乘虚而入,加上西川布防图在手,岂不是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布防图!   这三字一入耳中,展昭剑眉挑起,点漆的瞳里有灼炎闪过,白玉堂看过来,目光交汇之间,已是心照不宣。   却听那妇人又道:“只可惜,那东西虽然在手,可是赵珏那厮似乎加了道什么机关,至今都没有办法打开。   “据说当初那毒书生季高通晓机关暗道,在那密匣中设下了机关暗锁,几个接触过匣子的手下都当场中毒而死,以致此图仍然难见天日,不过既然东西在手,就不怕没有解锁的办法。”   “大当家既然这样说,那我便放心了。”那妇人卸下妆,合上梳妆匣,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看着面前的男人,“事成之后,我党项定不会亏待于你,不过,在此之前,行事还需谨慎的好——”   她这样说着,妖媚的眼底骤然迸出杀意来,手里一枚金钗,淬着蓝光,直指窗外破空而来。   “小心!”   寒光擦亮展昭的眼底,一声低呼尚未落音,白玉堂的身体已经同时做出反应,两人纵身闪避,起落之间,已然惊动周遭的守卫,从四面八方杀奔而来,刀剑映着火光,甚是耀眼。   白玉堂只觉得心惊,他自出道以来,一身轻功自诩难有敌手,那展昭更是一记燕子飞闻名武林,竟不知何处落了破绽,被这女人看出来!   他正恼恨之时,却见陆桓风已经从屋里走出来,抬眼见那庭院之中飞扬的白衣,倒是扬声笑起来:“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白五爷,早先给卢岛主送了帖子,怎么五爷到了不走正门,却要行此鸡鸣狗盗之事呢?”   他话说倒是爽朗,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之意,白玉堂听着,倒是不恼,只将画影懒懒往肩上一扛,眉眼上挑,哂笑一声:“笑话,我白玉堂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皇宫大内都来去自如,何况是你这小小的青龙堂!”   他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强词夺理的味道,却说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叫人想起他当年盗三宝,闹东京的嚣张气焰。   陆桓风怔了片刻,放声大笑。   “好,好一个锦毛鼠白玉堂!”他道,“既然如此,我这青龙堂你随便走,不过你身边这位朋友,陆某倒是要好好留一留!”   白玉堂眼底的笑意收起,抬眼看去,离他身边不过几步之遥,那展昭仗剑而立,湛卢已经出鞘,寒光映亮墨般的眸子,身姿挺拔,一身黑衣在夜风里猎猎而动,显得根骨清奇,傲然不群。   如炬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一院子剑拔弩张的守卫,最后落在负手而立的陆桓风身上,这黑衣青年声色未动,不见一丝惧色。   好一个猫儿!   白玉堂看在眼底,微微挑了下嘴角。   “呵,我白玉堂倒要看一看,谁敢再白爷的眼皮底下动人!”   话音未落,画影出鞘,寒芒暴起,胜雪白衣猎猎翻飞,已见血光淋淋,几乎是同时,展昭那厢抖起湛卢,片片寒星散落于夜色之中,周遭刀戟林立,竟也难近其身。   只是——   “白兄,此地不宜久留。”   瞅到一个机会,展昭跃近白玉堂的身旁,只低声道了句,而后者只给了他一个白眼:“用你说!”   话音未落,两人对视一眼,一双刀剑架开周遭斧钺,空中只听得风声猎猎,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已经自头顶一掠而过。   “想走,没那么容易!”   展昭耳边却突然炸起一个声音,瞬间只觉一道白光闪电般袭来,晕眩的感觉袭遍全身。   一道白色的烟火冲天而起,在空化作一只老鼠的形状,闪烁了许久,消散在夜色之中。   白玉堂将废弃的烟火弹丢在地上,抬头望了望深沉的暮色,这一天的夜里没有月亮,就连北斗七星都不见踪影。   “真是奇怪,明明我记得从后门出来周边不是这个样子的!”   从青龙堂西门出来,应是长街延展,酒肆林立,怎会是如此荒凉的枯树林?   展昭却是握紧了湛卢,警惕地审视四周,风从夜里破空而来,穿过枯藤和破败的枝丫,在剑鞘的罅隙中穿梭,吟出断断续续凄厉空旷的声音,平添几分阴冷诡秘的气息。   他忽然觉得方才那一瞬间听到的厉声断喝,以及稍纵即逝的晕眩感,绝不是幻觉。   “白兄。”他蓦的道,“我们恐怕是被困住了。”   “困住?”白玉堂有点匪夷所思,“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或许是被困在某个不知名的阵法中……”白玉堂的反应展昭并不奇怪,毕竟白五爷从未亲历过鬼神之事,以他心高气傲的脾性又怎会亲信这等诡异之事?   “我记得我们明明已经突出了重围……”最初的震惊过后,白玉他开始回忆刚才的经过,“究竟是怎么到这里的?”   展昭的眼底暗了暗: “这或许就要问那位徐夫人了……”   经历了汴京城外一番生死劫,他如今对于怪力乱神之事早已并不奇怪,从这个方向思考问题,很多未解之事便有了答案。   “那女人……”   对上白玉堂的眼神,展昭神情肃然,“展某现在可以肯定,那女人非我族类!”   白玉堂的脸色微微一变,未等他说话,空中阴风大作,一道素影自半空里电掣一般疾驰而来,瞬间化出数道白练,绕指之柔化作兵刃之利,直袭面门而来。   二人骇然变色,身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拔地纵身跃起,躲开致命一击,却也被那惊心动魄的杀气所摄,生生后退了好几步。   展昭好不容易稳住步子,抬头看时,但见适才一袭缟素的女人,自空中缓缓降下,头发散乱地披着,妆容已经退尽,整张脸显得苍白而狰狞,斜飞的凤眼里皆是阴毒之色。   “展大人果然目光如炬,不过你就没有听说过,言多必失这句话吗!”女人嘴角挑起阴冷的笑,“知道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看来也只有送你们去阴曹地府了!”   “哼!好个大言不惭的妖妇!”白玉堂冷笑了一声,画影一抖,已然一剑划破天际,“五爷我到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白玉堂!”展昭暗叫不好,刚要出声,却见那女人冷冷一笑,扬手之际亮出一道长鞭,雪青色的光芒如闪电般席卷长空,白玉堂的画影尚未近身,便被重重击了落,整个人踉跄地跌在地上,一张俊脸僵硬了许久,吐出一口鲜血来。   展昭看着,竟似当日汴梁城郊的一幕重演,顾不得多想,纵身跃起,将他护于身下,连滚出几米,躲开那长鞭的再次一击。   “展昭……”   “这是妖法,先躲了再说!”   展昭拉他起来,两人向着来时的方向一路奔去。   却见一路丛林极速倒退,兜转了许久望不见尽头,枯木的枝丫狰狞地向天空伸展,突然之间却似乎有了生命般活动起来,暴涨出无数树茎藤蔓,迅速地伸展蔓延开来,从四面八方向二人袭来。   两人举剑相抗,画影湛卢却在瞬间被击落余地,粗大的藤蔓将他们分别卷起,身体便不由自主被悬到半空,紧紧缚在高高的树干上。   “这……这是什么邪魔外道!”白玉堂恨恨地挣扎,却见藤蔓越来越紧,深深没入衣服的褶皱中,如雪白衣已经泛起淡淡的血痕。   女人阴冷的狞笑却在空中回响:“省省吧,如今你们被我困在这结界中,就算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展昭却突然冷静下来。   他停止了挣扎,双手紧握成拳,深深吸了口气。   是什么邪魔外道,为何看得如此朦胧?   若想进一步地看清,又该怎样做呢?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某个穿着绿色破旧袍服的邋遢道人,摇着蒲扇摇头晃脑的样子——   “任何法术,皆由心生。心有多大,法就有多大。现在,让你的天眼回到你的心中。 ”   一瞬之间,突然有许多熟悉的影像在脑海中走马而过,最后定格在面前的女人身上,项间的银饰泛起隐隐的寒光,一道金色的流云纹渐次浮现在眉宇之间——他睁开眼睛,万物霎时清明,逼人的寒光从天目中射出,雷霆之力迸射而出!    ☆、第十四章   白玉堂只觉炫目的白光铺天盖地地袭来,电光火石之间,身体的束缚在瞬间松开,整个人被抛在空中,落地之时,仿佛天地旋转,来时的古树枯藤,西风黄沙,尽数消散,只见长街延展,周遭的酒肆楼阁在暮色之中剩下漆黑的轮廓。   展昭孤身立于屋檐之上,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拾起湛卢,仗剑立在风中,淡白的天光下只看得清一个瘦削挺拔的剪影,有些单薄,却不掩飒爽孤绝之气。   那女人被瞬间席卷而来的光华一击老远,白色的衣袂如浮萍般飘起在空中,凄厉的悲鸣却自半空里传来:“不可能——你这凡人,如何破得了我的结界!”   姣好的面容露出狰狞之色,她张开口,露出猩红的信子,熊熊的火焰自口中喷射而出,化作火龙便向这厢俯冲而来,便是那白玉堂也惊的脸上血色尽失:“展昭——”   展昭却没有动。   湛卢寒光略过眉心,一道银芒射出,延展成大片的光华,将那火龙截住,须臾之间将那光焰尽数吞没。   白玉堂一时忘记了说话。   那屋檐上的人影却似是耗尽了气力一般,轻飘飘地跌下来,被他飞身跃起接在怀里,脸色煞白,双眉紧蹙,英挺的五官僵硬而扭曲,过了片刻,终于支撑不住,喷出灼热的血来,沿着嘴角缓缓滴下。   “猫儿!”白玉堂骇然失色,抬头却见那妖女狞笑了一声,已张开五指,突然暴涨的鲜红指甲泛着锋利而冰冷的光,直逼要害而来。   他抬手欲防,画影却不在手中,凌冽的妖风将头发吹得散乱,身体竟像被禁锢住,动惮不得。   半空里却有蓝芒击落,一地光华散落之时,血光飞了满天,那妖女负痛般地惨叫一声,退出数里,却见浅葱色的裙袂飞扬,女子的面容肃杀,手中剑指苍穹,剑身上蓝色的光芒鸣动,似是神蛟出水,雀跃不息。   “丁丫头!”   白玉堂认得那剑,正是巨阙。   那妖女似乎也是认出了此剑,眸中露出怨毒之意:“原来是你!”   阿九神色不改,眼刀锐利: “妖孽,你妄自插手人间兵戈,枉杀无辜,不怕天庭震怒,降下天罚!”   “哼。”那妖女却笑了声,“你这小丫头倒像是略懂天机之人,不过你怕是不知道,司法天神魂飞魄散,那刘沉香小儿如何当得起执法重任,眼下天庭各处收拾烂摊子都来不及,还管得了我们这些小小的精怪!”   阿九微微一怔。   她自知新天条整理落实需时日,却不曾想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竟有了这样的疏漏。   身后却有轻微的响动传来,她侧过眸去,却见展昭推开白玉堂的搀扶,有些蹒跚地走上前来,大概是听得“司法天神”、“刘沉香”几个字眼,他的眸色硬冷,竟有几分凌冽狠绝之感。   “哦?”这平日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眉宇竟有了几分冷郁之色,“如此展某倒要试试,能否制得住你们这些山精野怪!”   “展昭……”阿九看他的神色,有片刻的恍惚,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方才她在数里之外看到的应该是天眼的光芒,三首蛟在鞘中急遽的颤动很好证明了这一点,而他此刻的自称,仍是“展某”?   怔神之间,那妖女却狂笑起来:“肉体凡胎,仗着一两件法器便要逞英雄,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何等本事!”   她将身体悬在半空,张口吐出一颗内丹,顿时烟雾大作。   “不好,是妖毒!”阿九愣了下,登时变色,妖雾却已经四散蔓延,凡人之身均是避无可避。   风云变幻之际,空中蓦地扑过一道黑影,影影绰绰像是一条巨犬的样子,张了口便将那赤红的内丹吞没。   但见眼前黑云腾起,大风猎猎刮过,一片飞沙走石。   而待到狂风过境之后,白玉堂悠悠睁开眼睛,周遭只见一片狼藉,却不见展昭,也不见阿九。   一束天光射入展昭的眼底时,他的思绪仍某个不知名的时空游荡,前尘往事如浪涛般激荡他的脑海,隐约隐约仿佛看得到许多影影绰绰的痕迹,伸出手去却是一片虚无。   脸上突然有湿热却温柔的感觉,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天色已经大亮,明媚的阳光从山崖顶上投落到谷底,穿过茂密的树叶,投落斑驳的光影。   一条黑色细犬凑到他的眼底,大概是见他醒来,欢喜地叫了一声,便雀跃地扑了上来。   展昭坐起来,将那黑犬接在怀中,那狗儿似是万分欢喜,伸长舌头连吠几声,一双黑亮的眼睛,似通灵性一般,巴巴地盯着他,竟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主人,只要我活着,便不许你死!   ——冥冥之中,是谁捧起小小的幼犬,仰头迎向赤烈的骄阳。   ——你的名字,就叫……   他的手抚摸过这狗儿熟悉的脸部轮廓和乌黑的毛发,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哮……天……犬?”   他的话音未落,那黑犬便叫得更激烈起来,乌黑的眸子竟似蒙上一层雾气,仿佛马上便要哭出来。   展昭一时有些无措。   伸手安抚似得拍拍他的后背,蓦的却又想到了什么:“是你救了我们吗,还有其他人在哪?”   听到他的问话,这狗儿倒是乖巧的退开了几步,将头侧了一侧,展昭顺着它的目光看去,便见不远处溪涧潺潺,一道浅葱色的丽影盘膝端坐溪石之上,双眸合拢,似在运功调息,谷中微风习习,将衣衫轻盈扬起,发丝飘散,清逸脱俗,飘然欲仙。   他看得一时怔然,仿佛千年前的记忆里似乎也有这样一个女子,白衣胜雪,弯刀如月,策马驰骋于封神战场,英姿勃发。   那是……九儿?   他的眼波微动,隔了几步远立定了,没有惊动她,眉宇之间却有一道银光忽闪而过。   似有沉寂多年的记忆再度被浪涛冲涤上来。   杨戬的记忆里,封神之前,他与阿九之间的交集并不多。   那次劈山救母担山逐日之后,弱水下界,宝莲灯出世,为送弱水上天,疏通河道,他受自家师傅指点前往凤凰山拜谒九天玄女,求取山河地理图,适逢玄女娘娘闭关,是阿九擅自做主,开启藏书阁,将图奉上。   而后水患褪去,杨戬亦与天庭暂时达成和解,受封显圣二郎真君,享下界灌口千里香火。   那日他再赴玄女宫,交还图鉴,正遇九天玄女出关,却未再见得阿九。   “山河地理图乃我玄女宫至宝,她擅自借出此图,有违我门规,自当施以薄惩,不过禁足数日而已,二郎真君不必过于担心。” 彼时三界之内,对于这位数度打上天庭让玉帝王母胆战心惊的杨真君多有打量与揣度,投来的目光有鄙夷,有猜错,有敬畏,而那位上古司兵女神却只是平淡无波地看他,宛若只是看着自己一个普通的小辈,“倒是前日,瑶池降下钧旨,要我适时将九儿送去西岐历劫。”   历劫?   杨戬眉梢一动,抬起眼来,却见九天玄女目光澄净:“杨戬,你是阐教三代首席,便当知三教共签封神榜一事。”   帝辛无道,凤鸣岐山,姜子牙西岐拜相,商周之战即将爆发,而阐教十二金仙因这一千五百年来不曾斩却三尸,犯了杀劫,诸多门人弟子不得不去红尘之中走这一趟。   可——他的眼底微澜波动:“这关她何事?”   “阿九出世之时,有卦象说她命中犯杀劫,恐对帝星不利,故而为陛下所忌,本欲斩草除根,是娘娘慈母之心拦了下来,命小金乌殿下送来我这玄女宫教养。”玄女缓缓道,“她本是天生仙体,根骨极佳,这十八年来得我真传,本事渐长,却也为玉帝所忌,既无公主封号,更难见容于天庭,娘娘思女心切,故而再玉帝驾前奏准,遣她入凡尘,历杀劫,洗尽罪孽,以期来日,得证仙禄,重回瑶池。”   九天玄女出自西王母麾下,故而话说的极是隐晦,却暗藏机锋。   敏锐如杨戬,自是不难听出话外之音。   说什么命犯杀劫,有碍帝星,不过是那冷酷无情的九重天之主重权欲轻骨肉,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免不得猜忌疏离,甚至痛下杀手。   终于明白那一日,她眼底的冷漠彷徨从何而来,纵然是天家血脉又如何,终究是这天地之间,不得承认的尴尬存在。   如他这般,仙凡之子,半仙之体,便是罪孽的根源,若不是自己得证道果,打出一番天下,三界之大竟无一二容身之处。   他垂下眼睛,微微握紧了拳。   入凡尘,历杀劫,洗尽罪愆,说得倒是好听。   可当杀罚临身,谁能保证可在那惨绝人寰的厮杀中安然渡劫?   纵然封神榜上,有三百六十五位正神之位,可魂魄封神,皆受天庭节制,修为亦无法精进,怎比得肉身成圣?   玉帝此举,看似给了一条活路,实则不过是借刀杀人除去心腹之患的手段。   杨戬冷笑了一声:“玄女娘娘也赞同此举?”   九天玄女看了他一眼:“我虽是上古司兵之神,却也受天庭节制,何况,九儿命中既有此劫,又如何能避?”   杨戬沉默了一阵,不再多言,起身告辞。    ☆、第十五章   此后不多久,他兑现之前诺言,迎娶西海三公主为妻,大婚次日,便尊元始天尊法旨,率梅山六弟前往西岐。   阿九则要晚上一阵,报上师门名号,却只字不提出身血缘。   周营上下只称她一声九姑娘。   玉虚宫众门人多有好奇她身世来历的,私下里少不了揣度猜测,倒是杨戬身为首座师兄,一声“表妹”不动声色把她划入势力范围之内,耳根顿时清净不少。   而未及多久,她跨马持刀,纵横疆场,一双弯刀所向,妖精鬼怪,左道之术灰飞烟灭。   彼时她一身银甲素袍,弯刀染血,红的鲜艳欲滴,容颜似雪,肃杀冷清,竟似女杀神一般,便是玉虚众多门人也看得心惊。   加之有杨戬有意无意的护着,无人敢再轻撄其锋。   他那师叔姜尚,大约是后来瞧出些许门道,自觉这表兄妹二人,一个已是肉身成圣,与天庭关系微妙,另一个本为历劫而来,凑满劫数保住性命是正经,更不需凭着什么功劳到天庭混个神位,锋芒毕露未毕是好事。   于是等到后来,姜子牙登台拜将,点了四路运粮官,最有能耐的杨戬被派了一路,阿九被派到他这一队,一来这粮草事体重大,自是需要谨慎仔细又艺高胆大之人,二来运粮毕竟远离战场一线,风险系数大大降低。   只是偏偏西周大军一路行来,遇上妖魔鬼怪旁门左道无数,每一次杨戬运粮归来看见大军营盘在原地一动不动还高挂免战牌的时候,那真是心塞,十分的心塞!   “表兄天纵英才,若不能发挥一二,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九儿每每说着风凉话,“你看姜丞相看到你的眼神,就像见到救世主一般!”   而杨戬只得看她一眼,认命地去收拾各种各样的烂摊子。   好在他这表妹一双弯刀狠厉,术法玄妙不让玉虚门下,添了不少助力,只是性子清冷兼又毒舌,一副难与人亲近的样子。   杨戬有时会觉得不可思议,他与天庭关系恶劣,对于那些表兄弟妹本无来往,更隔着血海深仇,本不应插手天庭家事,却不知为何,想要在这红尘乱世之中护这妹子周全。   是因为几番前缘,还是那一瞬间的同病相怜惺惜之义?   千百年过去之后,个中早已便得不再重要。   唯独那记忆深处,仍镌有当年共赴沙场挥刀跃马的豪情与羁绊。   江山染血如画,多少英雄年少。   谁人金戈铁马,热血尽抛,惟愿知己相酬。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展昭只觉得头晕目眩,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   却见阿九蓦的睁眼,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纵身跃起,落到身边将他扶住,眼底流过几丝复杂的神色:“你……刚开了天眼?”   展昭定下神,站稳了身体,抬眼见那熟悉不过眉眼,喉咙里却是一紧,抬起湛卢挡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背过身去,眼底竟有几分疏离之意。   “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时便会做梦,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人,可那些却不知是不是我自己的记忆……”隔了很久他方才道,嗓音低沉,“我甚至不知道,我自己究竟是谁……也不知道——”   他回过头来看她,瞳眸深如海,却有游移闪烁的光芒一闪而逝,脸上的表情萧索,竟有几许彷徨之色:“该如何……称呼姑娘。”   他是谁,是展昭,还是杨戬?   她又是谁,是丁月华,还是阿九?   他若是杨戬,难道身为展昭的一切竟都是虚无?   她若是阿九,那么她三番四次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为的便是梦中那唤做杨戬的人?   阿九沉默地看着他。   曾经何时,那个温文尔雅但目光坚定有神的南侠,会露出这样困惑彷徨的表情?   而那百年来执掌天条杀伐决断的司法天神,更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她叹了口气,才开口:“我是阿九,也是丁家月华,这一世,只是丁家月华。”   她重复了一遍,仿佛是在强调着什么,展昭看着她,深沉如海眸子泛起迷蒙的雾气,却是轻轻的摇了摇头,嘴角的弧度略带几分涩意:“可我却不知,该以何种身份面对姑娘。”   他的眼神萧索苍凉,看得她竟然心底一慌:“展昭……”   他却仿若未闻,眸中竟有疏离冷淡之色,只背过身大踏着步走开去。   阿九站着没动,蹲在她脚下的黑犬悄然化出人形。   “主人……”他几乎便要扑上去,却被阿九摁住了肩头,只得回头哀哀地看她,“九公主,主人他不记得我们了?”   “不,他记得。”阿九却道,“只是他的神魂尚未完全苏醒。”   即便已经能够驾驭天眼,能够回忆起千年来的往事,埋藏深处的神识却仍未彻底地醒来,是元神伤得太重,还是潜意识不愿回来?   她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一抹披着晨雾长身而立的一抹玄衣,眉宇间笼上一层忧色,长长叹息一声。   江宁客栈。   翻江鼠蒋平看着早上刚从昏睡中醒来就一直在房内踱步的白玉堂,无力的摆了摆手里的鹅毛扇:“我说老五啊,你能不能别在这转来转去了,晃得我头都晕了!”   白玉堂沉这一张脸,仿若未闻,兀自抄着手从屋子里头踱到门口。   老大卢方也终于按捺不住开口:“五弟呀,我们知道你心里着急,可这事急也没用!你自己昨晚上受的伤也不轻,要多休息,老二老三都出去找人了,就耐着性子等等他们吧?”   白玉堂终于顿住脚步,却许久不曾说话,隔了很久才摇了摇头,嗓音沙哑而沉郁:“大哥,你是没有亲眼见过当时那场景,我白玉堂纵横江湖这么多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不是人力所能对付的……”   白玉堂回想起昨晚的光景,竟然也有了心有余悸之色。   纵然剑术再精湛轻功再迅捷又如何,终究是肉体凡胎的人类,他少年任侠十余载,何曾见过如此诡谲之事,而那展昭……展昭眉心那道银芒又是什么?   还是夜黑风高,风云变幻,自己看花了眼?   那诡异的妖妇又是何来历,为何刹那之间展昭与丁家丫头都失了踪影?   若是落在那妖孽手中,只怕凶多吉少……   白玉堂的神情一肃,提起画影便要往外走:“不行,我出去看看……”   “唉,五弟——”   卢方刚要拦阻,却听屋外一阵凌乱的步伐,穿山鼠徐庆已经一个箭步闯了进来,后面跟着的正是彻底鼠韩彰。   白玉堂脚下一顿,抬起眼来 ,便是正襟危坐的蒋平也耐不住迎了上来:“二哥,怎么样!”   韩彰的脸色不佳,抱着臂进来还没有开口,徐庆的大嗓门已经响了起来:“别提了,我们埋在这益州暗线都动用了,益州城角角落落都打听了,别说是展小猫,丁丫头也没找着!”   “那会不会在青龙堂手中?”卢方沉吟了片刻道。   “应该不会。”韩彰摇了摇头,走过来在桌边坐下,斟起一壶润了下嗓子,“青龙堂的动静我们也去探过,一切正常,如果他们抓到了展昭,不该是这个反应。”   “没错!”蒋平摇着鹅毛扇,不大的眼睛泛起精光,“以青龙堂现在的立场,若是他们抓到了展昭,就该立刻昭告天下,在公祭那天——”   他立掌如刀,做了个手势,其余四鼠看得毛骨悚然。   白玉堂抖落一个突如其来的寒颤:“难道……真被那妖妇……”   蒋平一记羽扇敲在他的肩头:“胡思乱想什么呢,老五!你也不想想,若真是那妖物真有本事杀了展昭和丁家妹子,为什么要独独放过你!你以为你特别招人喜欢啊,就凭你听得那一耳朵墙角,早该灭了口了!”   四鼠蒋平,生的短小精悍,其貌不扬,却有一身翻江倒海的水下功夫,和智计百出的精明脑瓜,一一分析下来,白玉堂倒是冷静了下来。   他三哥徐庆却是个大老粗:“可这么一来,那展小猫和丁家丫头又去哪儿了呢,要不通知益州府帮着找找,好歹那展猫也是个四品官,这本来也是他们的活。”   “不行!”白玉堂却是断然否定,“展昭此行,为的便是在矛盾激化之前查明真相,化解干戈,如今他下落不明,又与青龙堂发生过冲突,这个时候通知官府介入,万一激化江湖与官府冲突,岂不适得其反!更何况……”   他顿了下,嘴角略过丝讽意,“除了开封府,你我又能真正相信哪一个官府?”   其余四人沉默了下来。   卢方沉吟了一下:“五弟这话有理,可是眼下展昭和月华丫头下落不明也不是办法,再说后天就是徐长风的公祭,如果真像五弟你们所查探到的,陆大当家与西夏有勾结,他必然会趁此时机有所动作,只怕到时候的局势会无法控制。”   “大哥,其实这事说简单也简单。” 蒋平却是笑起来,一对绿豆大的小眼睛眯成了线,“.只要咱们能够找到青龙堂盗取布兵图勾结西夏的证据,在公祭当天揭穿他们的诡计,不就什么都结了么!”   白玉堂心下一动:“四哥,莫非你有了主意?”   “这个么……”蒋平摇了摇扇子,小胡子一撇,“我还没想好。”   白玉堂翻了一个白眼。   卢方正要说话,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已有家丁进来禀:“报各位爷,茉花村两位丁爷到了!”   “快请!”   卢方顿觉眼前一亮,不多时,两名形容相似的年轻武生已到了面前。   丁家大爷丁兆兰与兆蕙本是双胞兄弟,面容酷似,只是性情沉稳,老成持重,见卢方想要开口,抬手制止了他:“卢大哥不必多说,兆兰心里有数,手底下的人早上刚刚接到我家妹子的传讯,她与展昭应该没有大碍。”   茉花村的情报网闻名天下,自有一套不为外人所知的传讯方式,听他这样说来,陷空岛的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如此甚好。”卢方露出轻松的笑容,“只是……”   他这才留意到,方才进来的不仅是丁氏兄弟,还有个头戴斗笠身材高大的黑衣人。大概是留意到他们的目光,那人缓缓摘下斗笠,露出冷峻而线条明晰的五官,众人皆吃了一惊,神色一变。   “任四当家?”白玉堂眼底一凛,站起身来。   却见那人面色不改,微微一笑,拱了拱手:“各位,远山有礼了!” ☆、第十六章   一轮红日沉沉地落下山头,漫天尽是瑰丽的烟霞。   阿九站在穹顶之下放飞了一只信鸽,鸟儿扑腾着翅膀冲上云霄,化作一个雪白的圆点消失在天际。   她回过头来,展昭正盘膝运功,一遍调息已毕,睁开眼来。   自昨晚一战,大概是催动天眼动用了太多的内力,一时之间引得内伤复发,只是奇怪的是,随着梦境里那些记忆日益清晰,那些不知名的内功心法似乎也从久远的记忆深处逐渐苏醒,几遍运功下来,竟然觉得事半功倍,胸廓瘀气尽散,耳目清明。   阿九看他逐渐恢复的气色,倒是放心不少。   “我大哥传信说,陷空岛四位兄长已经抵达益州,白玉堂也已经平安脱身。”她走过来在一旁坐下,展昭眼底微动,却没有说话。   此时天色已晚,暮色逐渐深浓,他起身拢起枯枝,点起一簇篝火,映亮了彼此的脸庞与瞳眸。   哮天犬化了原型蹲在一边的角落里耷拉着耳朵,大概是还没有从早上的打击中恢复过来,阿九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勾了勾唇:“那妖精被哮天犬吞了内丹,修为大损,此刻应该在隐蔽之处养伤,一时半会儿应该兴不起风浪……”   她这样说着,却不见展昭答话,侧过脸去,却他沉默着定定看那眼前跳跃的篝火,有炽热的火苗在点漆的瞳眸里跳跃。   她只得叹息了一声,然后道:“我也曾有一年的时间,反复做着同样的梦。”   展昭的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讶异,他侧过眸,这女子却是神情淡泊,仿佛在讲述一段极普通不过的事实:“醒过来以后便不由自主的恐慌,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可是有一天却好像豁然开朗,那些失而复得的记忆其实一直以来都埋藏在灵魂的深处的,没有饮过孟婆汤,就算是换了一个皮囊,换了一个身份,灵魂也是同一个人。”   展昭的眼底微微一沉,嘴角微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神魂的复苏需要漫长的时间,那段断断续续寻回记忆的过程,总是充满迷茫,可一旦被封印的神识彻底觉醒,便很清醒的明白该去做什么。”她缓缓地道,“可即便如此,今世我仍是丁家月华,我所经历的一切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我是阿九也好,月华也罢,只要做好眼前该做的事,便足矣。”   展昭抬起头来看她,目光渐次变得柔软温和起来,竟似轻叹了一声:“如此说来,倒是我糊涂了。”   阿九再看他的表情,竟比之前轻松了许多,唇角微微上扬,并不明显的弧度,却如和煦的风吹皱一池春水,她看得一时怔然。   其实当年杨戬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笑容,二郎真君驰骋于封神战场,率梅山兄弟牵黄擎苍游狩四海,真正是意气风发,人说他姿容俊逸冠绝三界,春风一笑足以令冰雪消融。只是此后多年,她被囚昆仑再不见他昔日样貌,而他披上冰冷的银甲,走上独行之路,将一腔热血尽化作冷硬狠绝,再不复见那温柔和煦的笑意。   展昭看着她出神的样子,心知她是想起了千年前的往事。   他蓦的想起她抱着巨阙前来退婚的情形,一时心下了然。   在那些零星拼凑而成的记忆之中,他曾有过结发原配,也曾有过一度倾心的恋慕之人,而她,只是表妹。   即便是曾共赴沙场,曾惺惺相惜,曾生死相酬,终究,也不过是表妹而已。   而他之于她,也不过是表兄。   兄妹之情,同袍之义,纵能生死相托,却终究不是男女之情。   展昭合上眼,嘴角微有几分涩意,竟不知是悲是喜。   “我如今……该怎样称呼你呢?”   沉默了很久他道,阿九看了他一眼,却有几分好笑:“你如今既是展昭,我便只是丁月华。”   她既这样说,展昭也只得弯了弯嘴角,轻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他道,“那便该去做展昭应做的事了。”   风夜里的风一下子大了起来,面前的火舌被拉长了几分,英挺的脸颊被映得益发亮堂,镀上几分暖暖的色调。   阿九看着,目光穿透他的眼底,那一泓深潭已是一片澄澈,以及那隐忍不发的雀跃。   一时间仿佛是回到千年之前,沙场征伐那心照不宣的侠骨豪情。   她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将手指扣起含在口中打了个呼哨,哮天犬仿佛是听到了召唤,立马支楞起耳朵小跑着过来,却没有到她的跟前来,打了个弯便折到展昭跟前,仰着头巴巴地望着他。   展昭不知为何,有陡然而生的亲近之意,伸手拍拍它的头。   这狗儿立刻欢喜地唤了两声,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   隔了片刻,脚下腾起云来,展昭只觉眼前一眩,再睁眼时,自己与阿九已经立在云头之上。   凌空望下去,整座益州城被笼罩在深浓的暮色之下,只剩下一个高耸庞大的轮廓,其间已有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错落有致,一派祥和气象。   “用你的天眼去看。”耳畔响起阿九的声音,“那是瑶姬姑姑留下的法器,而后与你的元神相融,故而如今虽是凡体,但只要操纵得当,不论是人是物,是妖是仙,都将无所遁形。”   展昭合上眼睛,自丹田运气,将意念逐渐聚起,眉宇之间霎时绽出一道银光,拨开重重天幕,扫向整座城池,最后像是搜索着什么,凝聚于一点,停顿许久,然后消失。   展昭,却是蓦的睁开眼来:“找到了,西川布防图仍在青龙堂。”   平日温和的眼底染上几分肃杀之意,正欲令那哮天犬按下云头去,却被阿九拉住手腕,回过头时,却见她递上巨阙:“此去凶险,想必巨阙于你,更能称手些。”   展昭楞下神,却只觉周遭的空气隐隐波动,剑在鞘中发出一阵阵的长啸,透过天眼看时,隐约便见有蛟龙缠绕的模样,三首神蛟何时被困于这剑鞘之中,三寸方圆,不得自由?   他的肩头一颤,眸中竟有几分怆然。   看了一眼阿九,却是叹息了一声,推开她来:“你身上没有别的法器,姑且先留着护身吧……”   她微怔了片刻,终于未再坚持。   哮天犬长啸了一声,按下云头,便向城北而去。   青龙堂总舵的后山到了晚上便是一片漆黑暗淡的天光从天穹里穿过茂密枝叶的撒下来,泥泞的山路便是一片幢幢摇曳的影子,一路走开平添阴森诡谲之感。   “四当家,这已经是第十一回了。”   任远山阴沉着脸,看着手下人从泥土里刨出的白骨,整个面部隐没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喜怒。   白玉堂站在他的身后,皱了皱眉,蹲下身去,用画影拨了拨那堆骸骨,借着淡白的月色,隐约可见,斑驳的血迹。   “看着血迹,应该是不久之前。”他轻轻道了句,站起身,“任当家,这就是你要我们看的?”   “从几天前开始,堂中便不断有兄弟失踪。”任远山神色凝重,“而这后山本是总舵禁地之一,却接连发现了血淋淋的白骨,最近堂中忙于徐长风的丧事,那几位坛主根本无暇管此事,可是任某却觉得十分蹊跷。今天早上拜会诸位,听白少侠提起,或许怪力乱神之事,也非子虚乌有。”   “你的意思是,是妖孽所为?”白玉堂双眉一挑。   “依你白五爷所说,那孽畜妖法厉害……”一同随行的丁兆蕙慢慢的踱上来,“那么掠食几个壮年男子,吸气血□□气也是情理中事。”   他话说地悠然,却像一阵阴风拂面而来,几个人只觉毛骨悚然。   “任某早年曾与丁家有旧,虽然未与南侠一见,但其人品心性,还是有所听闻的,说实话任某并不认为南侠展昭会是导致徐长林身死的元凶。陆桓风执意大张旗鼓为徐长林报仇,不惜与朝廷公然对立,恐怕其中别有图谋。只是他手握主事之权,高炎又是个意气用事的莽夫,不听人劝,我纵有心阻拦,也是孤掌难鸣。”任远山脸色连变了几变,叹了口气,“只是想不到其中还有这番缘故。”   “只怕你们那位陆大当家也没有想到与他合作的是这么位深不可测的人物吧。”白玉堂冷笑了一声,走上前几步,打量着周遭动静,但见月黑风高,丛林深深,阴寒之气扑面而来,“既然能够集中发现骸骨,那么说明这孽畜平日便躲在这里掠食,昨夜她看上去也受了不小的伤,正是急需补充精血疗伤的时候,再往前走走,说不定能发现那家伙的踪迹。”   “你确定要往前走?”丁兆蕙看他一眼,“白老五,你确定凭我们几个,能打得过它?”   白玉堂嘴角一抽,正要说什么,却听半空里传来一声凄厉地嘶鸣,任远山脸色一变,身体先于思维做出反应,大踏着步像声音来源之处赶去。   白玉堂与丁兆蕙对视了一眼,也顾不得太多纵身赶去,一路过了山径小路,便见影影绰绰可见山洞的入口,深不见底,却有浓郁血腥气袭来,几欲窒息。   三人摒气提神,弯腰进洞,沿着崎岖的道路向前走去,只觉来时山洞低矮,愈到里面便愈发阔朗起来,白玉堂隐约见得前方红光闪烁,深吸了口气,拽过两个人的衣角,齐齐靠在石壁上,隐去行藏,只略略探出头,观察前方的动静。   但见一条巨蟒盘旋于洞中,仿佛已经餍足,鲜红的舌信吐艳,嘴角血痕未干,巨大的蟒身缓缓蠕动,周遭只余一堆白骨。   即便那三人都是久经江湖的豪侠,见此血腥场景,也不由得毛骨悚然脑后发凉,还没来得及动作,那巨蟒似乎是差距到生人靠近的气息,扬起粗重的尾巴便横空打来,正击在面前的岩石上,一声巨响,碎石乱飞,三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掀起来,重重掉在地上,白玉堂单膝撑住地面,拔剑跃起,却见那巨蟒横空袭来,将他卷到半空。   “白玉堂!”丁兆蕙惊叱一声,长剑出鞘,三尺青锋向那尾摆斩去,却不料那巨蟒一回头,吐出红信伸出老长,鬼魅一般地袭来,惊得丁家二爷骇然失色,一个转身躲开踉跄落地。   任远山看得脸色连变几变,手中长剑向那舌头斩去,却见那蟒蛇头一摆,展开血盆大口,周遭的气流骤然变得剧烈起来,仿佛有股莫名的力量将二人吸聚过去,幸得他内功深厚,把住丁兆蕙的肩头,二人凝力定神,稳稳定在地面之上,却不料这气流益发强劲起来,仿佛横风过境,渐次开始立不住脚,眼见那绯红的舌信招摇就在面前,却是身不由己被拉拽过去。   空中却听得一声嘶鸣,带着隐忍许久的煞意,一条黑色细犬不知从何处现身,自半空里跃来,伸出獠牙,照着蟒蛇的七寸狠狠地咬下,那蟒蛇一惊,急忙闪避,却终究来不及被那细犬咬下一截带血的皮肉,发出一声长啸,负痛般地抽搐了下身子,松开长尾,白玉堂终于得喘息之机,踉跄落地,回头再看看丁兆蕙二人,俱是惊悸不定,颇有几分狼狈之色。   那蟒蛇被伤了七寸,骤然之间狂意大发,吐着红信便卷土重来,却见空中剑光闪烁,两道矫健身影一跃而下,一为重墨,一为淡青,巨阙蓝芒暴起,与那湛卢寒光相映,发出一阵一阵的剑啸龙吟。 ☆、第十七章   “展昭!”   “月华!”   白玉堂与丁兆蕙俱是惊呼出声,任远山听得他二人叫唤,定神看去,但见那一袭玄铁之色长身而立的青年,背影如刀,长剑如虹,略一回眸,但见剑眉长飞入鬓,眸中清冽如寒潭之水,眼角的余光却似利刃破锋,傲然立于那硕大的妖物之前,温润的儒雅之气敛尽,唯觉肃杀之意猎猎而动。   那黑犬立于他面前,獠牙尚且带血,怒视面前那怪物,黑亮的眼睛燃气熊熊的杀气。   一人一犬,竟似蜀地传说之中某位天神一般,巍然不可侵范。   而那一旁的青衫女子,娇好容色肃杀如雪,青丝飞扬,素剑泛寒光,立于一侧,双剑齐鸣,竟似浑然天成。   便是任远山,也不得不赞一声人中龙凤!   彼时那巨蟒被伤及要害,狂性大作,张口便是一道烈焰席卷而来,阿九即时跃起,巨阙蓝芒暴涨,有阴湿之气直冲而起挡住火焰之势,与此同时展昭已弃了湛卢,驾起轻功跃至半空,项间的银饰在急剧震荡的气流中拂动,有刺目的银光一闪而过,便是同时他运起内息,合眸凝神,双手自眼前移开,有大片的寒光自眉宇之间迸射而出——一声悲鸣冲天而起!   众人只觉眼前一片炫目的光华,再睁眼时,业火渐次消退,那蟒怪似是被那光华灼伤扑腾着身体,震得山石滚滚而落。   “展昭接剑!”阿九已经收回剑,反手便向那人掷出去,这年轻人接剑在手的瞬间,巨阙抑制不住一般发出一阵长啸,似久未饮血亟不可待的嗜杀的兴奋,又似悲喜交织的呜咽,展昭眼底掠过一丝惆怅,眼神一凌,握住剑柄,剑刃向下,向着蟒怪七寸之处俯身冲下。   这一刻,他剧烈燃起的战意让巨阙变得格外兴奋起来,长剑周身隐约幻化出缠绕盘旋的蓝色蛟龙虚影,长啸一声,破空而下。   血光,在一瞬间蓬勃而出!   蟒精巨大的身躯剧烈的抽搐,发出刺耳的哀鸣。   展昭单膝点地,立在蛇身之上,双手紧握长剑,剑刃的顶端没入层层蛇鳞,斑驳的血迹溅上俊逸的脸颊,竟有几分美人嗜血的寒意。   仿佛是感觉到那妖物气力衰竭,他微微一皱眉,将剑拔出,翻身跃下,稳稳落地。   而那妖物已负重伤,沉重的身躯坠下地来,化作白衣女人的模样。   “你……为何不杀我!”   女人倒在地上,白衫染血,口中涌出暗红的血,面色苍白诡异,再不复平日娇媚模样,但即便如此,任远山还是能认出,这便是那已故二当家徐长林的遗孀。   展昭长身而立,双眸微阖,手中巨阙倾斜向下,有淋漓的血汩汩淌下。   他面容沉静如水,抬起眼睑来只看了她一眼:“山精野怪,开启灵智、修成人身已属不易,为何不潜心修行,反而插手人间战事,岂不知干扰世间王朝兴替,无异于逆天而行,千年道行都将毁于一旦?”   “潜心修行?”女人冷笑了一声,“你说的轻松!你们凡人修仙,百年千年,不能白日飞升,也可长生不死,而我们这些异类,千年道行也只能修得个人身,还要应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天劫,想要称其仙道,谈何容易!当年截教碧游宫门下,何尝不都是成仙得道,可结果又如何?”   “所以,你就甘愿堕入红尘,助纣为虐?”阿九已将湛卢握在手中,眸中警戒之意不减,“那西夏许了你何等好处,值得拿这千年道行来拼?”   听她这样问来,那女人却是诡异地笑了起来:“这……就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了!”   她话音未落,展昭眸中骤然迸出一道寒光,幽蓝剑芒已逼至她的喉间:“展某有话问你!”   他说这话时,嗓音低压,却凌然不可犯的寒意,周身散出的杀意便是连白玉堂都打了个寒噤。   那女人似是被他的杀意所摄,怔愣了片刻,复又笑起来:“我如今内丹已失,法力尽散,你们想要怎样便怎样就是。”   “你造下杀孽太多,合该有此天劫,但若——”展昭皱皱眉,停顿一下,看了一眼身边蹲着的哮天犬,“你若有悔悟之心,改过之举,我可以考虑将内丹还你,这样,你即便道行尽失,仍可重返修炼。”   女人的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采来。   展昭知她心动,不动声色:“第一件事,交出西川布防图。”   女人沉默了一阵,终究咬了咬唇,以最后一点微眠之力,运起功来,山洞深处一道暗格石门开启,一枚檀木匣子浮起在空中。   “就是这个……”她喘息着道,“当日襄阳王拿到此图时,曾请阴阳修真之士加固封印,毒书生季高在盒中设下机关,故而仍未有人见过此图。”   展昭没有说话,只合上眼,倏忽一道银光自眉心射出,木匣应声而裂,阿九飞身跃起接了匣中卷轴在手,却没有打开,径直递给他。   展昭只匆匆展开一阅,便将卷轴收于怀中。   “第二件事,你需与我一同前往青龙堂,当着众多江湖志士之面,说明与西夏勾结之事。”   “不行,我如今功力几乎散尽,到时岂不任你们这些凡人宰割?”   “展某既然答应你重修道行,便会信守诺言,你大可放心。”展昭见她默认,复又道,“第三件事,李元昊一介凡夫,又非紫薇帝星所在,能许给你的,也不过是凡间的荣华富贵而已,你究竟是受何人授意,来趟这趟浑水?”   女人的表情变得诡异莫测起来。   仿佛是在犹疑,又似在斟酌,骤然整个面孔却变得扭曲起来,仿佛有种无形的手抓碎她的心脏,痛楚如电击般的袭遍全身,剧烈的抽搐了一阵,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发出撕心裂骨的呜咽,,腿部开始化出蛇尾,继而整个身躯也化作了蟒蛇。   展昭看着,先是奇怪,最后终于流露出震惊的表情来。   白玉堂等人也是一脸惊骇之色。   阿九蹲下身去,以剑抵了抵蟒蛇巨大的身躯,竟是僵硬无比,不见半分生气。   她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而惨淡。   “她死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展昭,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   展昭觉得她的表情奇怪,在杨戬的记忆里,她的神情或是淡漠,或是狠厉,或是哀伤,却很少有这样表情,虽然并不明显,却分明能感觉到那一刻她眼底流露出来的恐慌与心悸。   而身为继瑶姬之后天庭第二位女战神,很少有什么事物能够让她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刚要说什么,哮天犬却开始变得狂躁起来,在山谷之中跳蹿,仿佛是在追踪什么样的气息一般,整个山谷也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脚下的山石开始一寸寸地崩裂,尘土滚滚,几欲淹没人的视线。   “不好,这山谷要塌了!”任远山喊了一声,“赶快撤出去!”   话音未落,巨石落下堵住了来时的入口,众人惊骇之间,一道金光扑面而来,意识尽数没入片刻的空白。   再睁眼时,却已是在那山洞百里之外,来时深浓的暮色已经散去,黎明的晨曦刺入眼底。   “我们出来了?”丁兆蕙不可置信地审视四周,白玉堂与展昭对视了一眼,却并未从对方眼中读出所想要的信息。   展昭看向阿九,而后者也只是一片茫然地将目光移向那条唯一的神犬。   虽然在她心底,对这狗儿的忠义抱有足够的敬意,却从不对他的法力报以太大的希望。   要知道这只狗儿当初可是吞了龙珠才化形的,千百年来在修为上少有进益,旁人只道他是二郎真君座下的凶猛神兽,却不知她这表哥是将他当萌宠养的。   若不是跟着杨戬这个威震三界的战神,只怕这狗儿早就被四海八荒的神仙妖精给害得尸骨不存。   这一回哮天犬却已经安静下来,回头窜上路边的大石,回头的长啸了几声。   展昭顺着他的目光回首望去,只见山谷的方向,有金光笼罩而下,崩裂的山石竟在渐次复原,顺着光芒的源头向上望去,只见长空漫漫,云头尽处,隐约可见五六个人影,影影绰绰,待山势复起,便堙入了云层。   他看得不分明,却竟似旧别重逢一般,心头大震,他不知为何有莫名的情绪涌将上来,一时之间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难道……真的有神仙相助?”白玉堂望着那片光华,少有的怔在那里,。   任远山却是呆呆立了许久,方才颤抖着声音开口,嗓音里竟有几分不符合身份的激动:“这……这或许是……梅山六圣……”   “梅山六圣?”   “蜀地自古以来,供奉二郎真君,香火鼎盛,传说千百年来此地方圆千里受真君庇佑,风调雨顺,无天灾横行,也无妖精作怪,他麾下康、张、李、姚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并称梅山六圣,曾率一千二百草头神驻守巴蜀灌江口,奉真君神谕,护佑乡民——当然这也只是传说而已。”任远山深深吸口气,“只是没有想到,竟然有一天能够得见真颜。”   展昭没有说话。   只回头望向那片云霞,但见朝霞瑰丽如火,宛若那年梅山脚下,山花盛放。   有人义结金兰,歃血为盟,从此金戈铁马同赴生死局,却终究抵不得世事无常。   阿九留意着他的表情,却终究没有再说话。   而展昭也未再多言,待地势平稳下来,复又回头向原来山洞的方向走去,众人等了片刻跟上去,却见乱石嶙峋,只剩蟒精硕大的躯体横亘地面,散发着衰败的死亡气息。   “这妖物已死,死无对证。”白玉堂蹲下来,用画影戳了戳那僵死的躯体,“要拿这尸体去交差么?”   “这等诡异之事。若非亲眼所见,只怕无人会信。”丁兆蕙摇了摇头,“除非有更有利的证据。”   任远山看了看天,深深吸了口气:“天已大亮,再一个时辰便是徐二当家的出殡仪式,今日江湖同道齐聚青龙堂,陆桓风正是要借机对南侠及朝廷不利,若不阻止,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任四当家。”   展昭蓦地转身拱手,任远山微微抬眼,正色抱拳:“展南侠有话请讲?”   “任当家乃堂中之人,可有办法以武力控制堂中的局势?”   任远山沉默了一阵:“如今陆桓风掌握了风字、林字两坛的势力,高炎虽然性情暴烈,但耿直义气,若是知道真相,未必会坐视陆桓风如此行事,今天陆桓风必会将戒备的重心放在前厅,后院必然空虚,我可以试试先控制后院的局势,顺便翻一下他的老底。”   “展某曾以法器窥得,青龙堂总舵西北方有阴毒之气,地气盛,任当家可多加留意。”   任远山脸色微微一变,复又打量了一眼眼前者儒雅清俊的年轻人:“任某受教了。”   “多谢!”展昭点了点头,复又看向白玉堂与丁兆蕙二人:“白兄,丁兄,烦请陷空岛五义与丁氏双侠先行前往青龙堂,向各位江湖同道澄清事实,只需拖延片刻,展某随后便到。”   白玉堂皱了下眉:“你要去哪里?”   “去益州路调兵。”   “展大人!”任远山皱了下眉,“你这是要借兵镇压青龙堂不成?”   “任当家误会了!”展昭见他起了戒意,连忙解释,“陆桓风涉嫌通敌,展某有必要将他逮捕解回开封府受审,倘若青龙堂其他人等与此事无关,展某绝不会对堂中众人不利!”   任远山沉吟不语,倒是白玉堂拍拍他的肩:“老兄,这只猫儿虽然古板了些,可这信誉却是好的,你大可放心!”   任远山的脸色稍稍缓了缓:“久闻南侠高义,既然你如此说,那么任某便姑且信你一回。”   展昭点了点头,抱剑拱手,朝霞掩映之下,眉目清朗:“既然如此,诸位,我们分头行事……至于……”   他顿了一顿,看了下阿九:“丁……姑娘,你……”   “我同你一起……”   阿九放一开口,丁兆蕙便一声断喝:“什么一起,还不乖乖回客栈给我呆着去,大哥都急死了,之前那笔帐还没跟你算呢!”   他这做二哥的一发话,便是展昭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倒像是他拐了人家妹子似的。   “若不是我,你们刚才早就喂了蛇了!”阿九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丁兆蕙一时气结。   展昭无奈地叹了口气,不免想起那千年的记忆中,她也是这番桀骜不驯的做派,便是那位驾金车巡天的金乌殿下,也难有降得住她的时候。   “丁兄息怒!”他只得开口,“丁姑娘也是一片急公好义之心,展昭当日既然有承诺于兄,必然会护她周全!”   丁兆蕙皱着眉头,倒是没再说什么,白玉堂看着,嘿嘿笑了两声,弯腰将地上的蟒蛇尸身扛起:“走吧,该办正事去了!”    ☆、第十八章   陆桓封站在灵堂之上,一阵头疼。   徐长林的公祭即将开始,各路前来吊唁的江湖英豪已经齐聚灵堂,此刻从正门到前厅,三步一站,五步一岗,青龙堂总舵之内,戒备森严,白旗白幡,与刀戟寒光相映,隐约有着萧条肃杀之气。   一切便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着,却偏偏此刻,那徐长林的遗孀却不见了踪影,命人请了三回,只说徐夫人不在房中,而听丫鬟说自前日起,夫人便身体不支病倒,一直未出房门。   眼见三柱清香燃尽,时辰已过,堂上众人终于开始等得不耐烦起来。   “陆大当家。”漕帮帮主马永清忍不住道,“公祭时辰已到,这徐夫人去了哪里,大家都等着呢!”   堂下众人一阵附和:“是啊,总不至于亡夫的出殡之日都不参与了吧?”   更有那火爆脾气的高炎,还在那不知分寸嚷嚷:“就是,不会出了什么事吧,陆老大,还不派人找去!   陆桓风青筋直跳,揉了揉太阳穴,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各位,请稍安勿躁,徐二当家逝世,我这弟妹受这等打击,痛不欲生,一时之间只怕想不开,失礼之处请大家海涵,我已经派人去找,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   “算了吧,陆大当家!”他话未说完,灵堂外却传来一阵冷笑,“我看你也不必白费这功夫了!”   冷讽之意,狂傲之气,溢于言表。   引得在场众人不由得愤然循声望去,但见白衣飒沓,画影如雪,年少华美的剑客抱着双臂站在门口处,剑眉斜挑,肆意张狂。   “白玉堂!”有人一眼认出这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锦毛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倒是陆桓风的眼沉了一沉,没有发作,只是缓缓勾起唇角:“白五侠久违了,之前陆某给陷空岛下过帖子,几位肯来,青龙堂上下幸甚,只是不知白五爷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白玉堂冷眼看他这番笑里藏刀的做派,只在心底冷笑了几声,袍服一掀大踏着步进来,他的身后,以钻天鼠卢方为首,其余四鼠鱼贯而入,另有两名容貌酷似青年侠客,素色衣衫,长身而立,风采翩然。   陆桓风看得眉峰一挑,面上却未动声色。   “原来不仅卢岛主率众兄弟前来,连丁氏双侠都来了!”   丁兆兰微微一笑:“青龙堂一路移文,羽檄传遍绿林,我茉花村岂能置若罔闻?”   “来者都是客,只要各位是诚心前来吊唁,陆某唯有心中感念!”   陆桓风只是淡笑,白玉堂只冷哼了一记,往后看了一眼:“三哥?”   身材魁梧的穿山鼠徐庆立刻走上前来,将肩上扛着的重物卸下,啪地摔在地上,发出沉沉地声音。   “各位,自己看吧!”   众人方才留意到,方才徐庆走进来时搁的肩头的巨大蟒蛇。   确切的说,是蟒蛇的尸体。   但即便是如此,也足以让人骇然变色,因为普通的蟒蛇绝不会有这样粗壮的身躯。   陆桓风也微微一骇:“这是什么?”   “这?”白玉堂看他一眼,环视了一下周遭面面相觑的众人,表情很是无辜,“就是你们要找的徐夫人呀!”   此话一出,宛若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说这畜生就是徐夫人?”高炎愤然而起,“白玉堂,你们陷空岛不要欺人太甚!”   白玉堂冷笑了声,抽出画影,剖开蟒蛇的腹部,但见血肉淋漓,隐约腹中还有依稀尚存的之前被吞进去的人的残躯。   血腥之气弥漫整个灵堂,另人掩鼻骇然。   “白某不知道真正的徐夫人是何时被妖怪取而代之的,不过数日之前青龙堂镖队命丧汴梁城郊之时,白某正好人在东京,虽未亲眼目睹,却也多少有些了解。当日镖队出城,这妖怪出手打伤守城官兵,禁军三百人追击出城,却全军覆没,统领方劲被打成重伤,几乎送命,开封府展昭一路追去,也差点丢了性命!”   “这怎么可能,难道不是展昭……”   “高三当家,诸位,你们是听何人说,徐二当家以及那支镖队死于官军镇压,死于展昭之手?”白玉堂反问,“何人为证,何物为凭?”   “这……”   高炎一时语塞,倒是陆桓风震惊之后立刻冷静下来,“可是白五爷,你刚才这番说辞也无人能证明!”   “案发当日,我家小妹便在现场。”   丁兆兰方开口,陆桓风却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听闻茉花村与南侠订有秦晋之约,丁三小姐的证词恐怕不能取信。”   “你——”丁兆蕙暗自咬牙,却见自家兄长不动声色,斜睨了他一眼,终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展昭受伤昏迷却是我白玉堂亲眼所见。”白玉堂接过话头,“前日更是与这妖怪交过手,陆大当家,你们青龙堂这半个月来,是否连连有帮中的兄弟失踪?”   陆桓风脸色一变。   “这妖怪曾被法器所伤,故而不得不吸食壮年男子的精气血肉来为自己疗伤,不信可以移步去看,你青龙堂后山尽是这些屈死兄弟的森森白骨!”白玉堂抬高声线,“它托徐夫人之名,潜在青龙堂内,实为西夏暗线,在汴京城中截取重要情报,为此不惜牺牲徐二当家以及那些镖师的性命,它逃回益州,栽赃展昭,为的是要激起江湖同道与朝廷的关系,挑起纷争,以便西夏趁虚而入!各位,可不要中了歹人的奸计!”   话音未落,灵堂之上一阵骚动。   众人的表情精彩无比,或是震惊,或是愤怒,更多的是将信将疑。   “白五爷。”陆桓风额头冒出冷汗,竭力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我敬你陷空岛俱是英雄,可你也不能如此信口雌黄!”   “哎——”翻江鼠蒋平摇着羽毛扇上来,“姓陆的,你说我们五弟信口雌黄,那你摆出证据来呀,不然把那位徐夫人找出来,咱们好好辨一辨?”   蒋平这话说得甚是无赖,陆桓风狠狠地等了他一眼,心底却不由得暗自发寒,他手下人遍寻不见那妇人踪迹,难道果真是妖物所化不成?   钻天鼠卢方扫了一眼众人的的表情,上前一步,拱手环视一周,提起声线:“各位,我知道此事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确实是事实无误,卢某在此愿以陷空岛的声誉为担保,请各位仔细思虑,不要为奸人所利用!”   陷空岛五鼠声名远播江湖,卢方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沉默。   许久,才有漕帮帮主马永清斟酌着开口:“卢岛主,陷空岛与茉花村素有侠义之名,我等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怪力乱神之事,少有耳闻,仅凭一条蟒蛇,便要我等相信,只怕不妥吧?”   “马帮主无需多虑。”白玉堂轻笑了一下,“昨日与这巨蟒一战,任远山任四当家也在场,待会众位不妨听听他是怎么说?”   这时,众人方才想起,适才光顾着寻找那位徐当家的遗孀,竟也忽略了,这样一个场合里,山字坛的坛主任远山并未到场。   马永清皱了下眉,看了一眼陆桓风:“陆大当家,不知任四当家如今在何处?”   陆桓风心中暗惊。   去听堂外有人喊了一声:“任某在此!”   有人黑袍玄甲,大步流星地进来,正是山字坛坛主,青龙堂四当家任远山。   这男人走进来的时候,束甲跨刀,一脸肃杀,身后一彪亲卫,脚步声紧凑错落,分列两边立定,刀剑噌噌出鞘,灵堂之上,顿时杀气腾腾。   陆桓风顿时脸色一变:“任远山,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任远山持刀立定,却未出鞘,只淡淡冷笑了下:“今日,我便要替青龙堂清理门户!”   他从袖中掏出两三封书函,目光炯炯地看过来:“这是在你风字坛的秘道中搜出的往来密函,盖有对方西夏一品堂的朱砂印记,你身为青龙堂大当家,却私通西夏,通敌叛国,事到如今,还有何话说!”   他话音未落,灵堂上又一阵骚动。   所有人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中切换逡巡。   高炎一把夺过书信,拆开细细验了一遍,脸色顿时一遍,惊怒之余,愤然回头:“陆桓风,你果真做了这等不义之事!”   陆桓风却是大笑:“任远山,你凭着区区两三封书信,便想污蔑我?那一品堂的朱砂记谁能证明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难道与之通信的就是我,而不是你么?”   “西夏一品堂的朱砂印是用贺兰山中的血菊花制成,中原之地从无此物,再者,就算这印记能仿,你陆桓风的笔迹和风字坛的朱红暗记也是假的么?”任远山将手中的信笺一抖,示于人前,“你与那妖女勾结密谋,在汴梁城夺取军事机密,令徐长林麾下镖师尽数身亡,又借青龙堂之名,戏弄各路江湖同道,妄图挑起纷争,若不是南侠展昭力诛蛇怪,青龙堂几乎陷于不义之地,背负叛逆之名!这一桩桩罪名,任某今日要跟你算算清楚!”   堂下一片哗然。   马永清凑近去过取过书信,将密函细细看过,脸上的神色飘忽不定,终于转身,眸中有痛惜之意:“陆当家,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三当家高炎已经义愤填膺,抽刀跃起,便向陆桓风劈去!   但见陆桓风身形闪动,一个鹞子翻身躲开刀锋,大笑几声,面上冷意森然:“高炎,就凭你,能拿住我不成!”   他抬头傲视群雄,冷笑一声,杀机四现:“既然话都说到这地步,诸位就不必离开这里了,都给徐长林去陪葬吧!”   只听的堂外一阵错落的脚步声,埋伏在暗处的大批兵丁冲进灵堂来,刀戟寒光耀花人眼!   “陆桓风!”马永清既惊且怒,“你这是要杀人灭口么?”   陆桓风已经持刀在手,却未看他,只带着讽意望向任远山:“任远山,你趁着我后院空虚去翻我的老巢,算我倒霉,不过我手上布有两坛的人马,全都埋伏在前厅,以防生变,就你手里这点亲兵,恐怕是翻不了盘的吧!”   “哦?”任远山却是笑了下,“是么,你仔细听听!”   陆桓风不解其意,凝神听了片刻,只觉耳边隐隐有马蹄奔腾,刀剑厮杀之声,不由得骇然变色。   已经有风字坛的亲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当家,不好了,外面已经全被益州路的官兵包围了!   “什么!是谁带的兵?”   “开封府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   陆桓风一个冷战,眼底掩饰不住仓皇之色。   任远山轻笑一声: “陆桓风,你涉嫌通敌,证据确凿,还不许官兵缉捕么!早早束手就擒,免得堂中兄弟无辜牺牲!”   “哼!”陆桓风冷笑一声,乍然一扬手,数十枚飞镖流星般地望空射出,众人惊叱之间匆忙闪躲,紧接着便见眼前腾起一片烟雾,待雾霾散尽,眼前恢复清明之时,已不见陆桓风的人影。   “让他给跑了!”白玉堂恨得银牙一咬,画影出鞘,衣袂闪动,便向半空掠去。   任远山跟上几步,与众人对视了一眼,各自亮出刀剑,急急往外追去。   此刻青龙堂里外三层,俱被官兵团团围住,架起□□,堵得水泄不通,另一波人马已经攻入青龙堂的大门,将负隅顽抗的堂中守卫冲得七零八落。   陆桓风只得往后院而遁。   白玉堂在假山石边逮住他,画影一抖便逼过来,银光几欲刺瞎双眼。   陆桓风架起连环刀相迎,战了几合,只见金戈作响,火星四射。   画影如虹,剑走龙蛇,带着孤绝狠辣之气,步步紧逼,便是久经江湖的陆桓风也几乎支持不住,只得且战且退,不动声色地像身后的假山靠去。   任远山带着一众英雄远远地赶来,却见他骤然虚晃一刀,左手出掌,只往身后的山石震去——   惊得任远山高呼一声:“白五侠小心!有机关!”   白玉堂眉峰一挑,却见山石旋转,有数十枚雕翎直逼面门而来,风声猎猎,杀机骤起!   他吃了一惊,一个旱地拔葱,倏然跃起,兔起鹘落之间,雕翎擦着衣角落地,再看时,陆桓风却已趁着间隙闪进假山中的密道,山石吱呀一声,再度沉沉合拢。   “可恶!”白玉堂恨声,正欲发力震开密道的石门,却听得里面一阵轰鸣,石门突然崩裂开来,漫起一阵尘烟。   众人定睛看时,却见那被毁的石门之内,陆桓风缓缓地倒退着出来,手里仍然持着连环刀,却不复来时的嚣张,似是被一股深厚沉重的气场压制,动弹不得。   待到他缓缓退至门口,人们方才看到,他的面前,一柄雪亮的长剑指向他的咽喉,而持剑之人随后亦缓缓而出,乌冠,红衣,海波纹的下摆如青天湛蓝,眉目清雅,却有凌然不可犯的正气,身侧一头黑色细犬,目光凌厉凶狠,嘴角隐约露出的獠牙闪着寒冷的光。   而他身后的女子仗剑长身而立,一袭浅青,神情淡然,仿佛已经看到结局。   白玉堂的脸色连变了几变,终于笑了起来:“好你个展昭,真有你的!”    ☆、第十九章      “听闻陆大当家狡兔三穴,开封府展昭,在此恭候多时!”   那乌冠朱衣的年轻人,执剑淡然立定,抬起眉眼,开口的时候声线朗朗,宛如日月昭然。   陆桓风已无法再退,身后已经抵上白玉堂的画影,他只得立定脚步,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找到这条密道……”   展昭不置可否:“陆大当家,你涉嫌通敌叛国,罪证确凿,请随展某回开封府走一趟!”   陆桓风怔愣片刻,掩去先前的慌张,蓦地仰天大笑三声:“展昭啊展昭,你少年成名,江湖称你一声南侠,何等得潇洒快意,想不到如今披了这身官服,如此装腔作势,实在是可惜可惜!”   展昭沉默未语。   自入公门以来,类似的言辞他听得太多,当年那白玉堂更是一怒而起直入开封大闹东京,更不止一次拿这话挤兑过他,好在两人熟知彼此的秉性,更多时候不过当做戏言而已,只是在今日这众多江湖人面前,他身披朱红官服,手执逮捕令,剑逼要犯的样子,到底是有些刺目。   “展某自入公门以来,自认一向只以法理行事,只求守一方青天,护黎民平安。”他抬起眼,墨色的眸子淡定无波,“展某以为,侠客之道,不仅在于江湖!”   何为官,何为侠,只要胸中存有侠义之心,为官者亦可为侠。   只要百姓头顶有一片青天,世道清明,又何惧受千夫所指,何惧屈膝事权贵?   周遭一众江湖英雄,似是还在体会话中的深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倒是白玉堂扬眉冷笑:“说得好,只要心中有侠道,即便入了公门也可行侠,不像某些人,打着名门正派侠肝义胆的旗号,干的却是那些结异族,卖国求荣的勾当!”   “老五说的对!”徐庆叫了声好,引得身后众人一阵附和,“这小子祸害一千年,可不能放跑了他!”   陆桓风拿眼睛的余光偷瞟周遭的动静,却将手中的连环刀骤然抡起,展昭眼明手快,手中湛卢寒光一抖,击落他的刀身,陆桓风趁着机会欲向斜刺里冲出去,白玉堂的画影如电,已经架上他的咽喉,复起一脚正中他的膝盖,陆桓风便受不住地跪倒下来。   他脸上露出被羞辱的痛苦表情:“白玉堂,你要杀便杀,休要废话!”   “你以为白爷不敢?”   白玉堂狠心一起,手上加重力道,画影鸣动,嗜血嘶鸣,展昭看得一惊,一剑架住他雪色剑身:“白兄,不可!”   “此人身犯重罪,必须押回开封府受审,查明背后主使!”   白玉堂勾了勾嘴角,修长凤目瞥了一眼这只无趣的猫,冷哼了一声抽回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展昭心知他不过嘴上毒,讨一时口舌之快,倒也不跟他计较,只是无奈的弯了下嘴角。   此时,他带来一彪官兵已经赶到这里,展昭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将陆桓风绑缚起来,暂时押回益州路官衙大牢。   为首的几名亲兵走上来将陆桓风五花大绑,而后者仿佛一下似乎失去了生机,目光颓然木讷,被刀剑架住往外走时,却突然警醒地睁开眼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脖颈边上的刀刃撞去——   血光飞溅!   众人回过神来,那人沉重的身躯已经缓缓倒了下来。   展昭沉稳淡定的表情变了变,一个箭步追上来,单膝点地,去探他的鼻息,触手却是死亡的冷寂。   众人被这突如而来的变故所惊,怔了片刻围上来,一时议论纷纷。   阿九本是冷眼旁观,此时也是难掩惊讶之色,她分开人群赶上来,蹲下身去观察亡者的表情,但见他的目光呆滞,面色苍白,汩汩的血自项间流出,身下大片的土地被染得殷红。   她深吸了一口气,抖落一个突如其来的寒战。   展昭在留意她的神情,他似乎有种预感,她应该知道些什么,或者她应该会说些什么,而她抬起头来,眼底却有闪避的神色,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微微皱眉,握着湛卢的手,暗暗发紧。   此后三天内,任远山迅速接管了青龙堂大小事务,并对堂中本属陆桓风的势力进行了清洗,然而那些追随陆桓风的亲信在第一时间都服毒自尽,切断了展昭想要继续追查的一切线索。   而阿九只是冷眼看着,不置一词。   展昭以为,她必然有所揣测,只是却不肯说。   究竟是不肯说,还说不愿说,或是在等着什么?   启程返回开封的前夜,他坐在客栈的屋顶上,看头顶一轮白色的月亮,眼眸悠远,深沉如海。   记忆中那千年来,他似乎也喜欢对月沉吟。   世人皆道是为了那广寒宫主,只是他而今忆起,却觉得那或许只是一种习惯,无关情爱,看月亮阴晴圆缺,仿佛看尽千年岁月。   只是不知,他这历经千年风沙荡涤的灵魂,如今该何处安放?   身侧忽有空气轻微地拂动,抬起眼睑,迎面便是一抹雪色衣衫,白玉堂提着两坛子酒坐上来,熟稔地递过其中一坛:“一个人坐在这发呆,还不如陪白爷喝酒!”   展昭怔了片刻,却是见惯了他这番做派,无奈地挑了下眉,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坛。   “青龙堂事情已了,西川布防图也已追回,我四位兄长明日便打算启程回陷空岛,我既然当日应承了包大人调查此事,自然善始善终,跟着你回开封府结案。”   展昭挑了挑眉:“白五爷如此配合展某,倒是难得。”   “你这臭猫,五爷我这一路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若不领情,就自己一个人回开封去,小心有人觊觎你那布防图,半路暗算你!”   白玉堂冷哼,展昭只得无奈地弯了下嘴角,却也心知这一路返程若幕后之人贼心不死,沿途设伏也未必没有可能,虽说以他这身功夫修为未必怕了这些宵小,却也感念他这番心意。   “不敢,白兄既然不辞辛劳,展某恭敬不如从命。”   “哼!”白玉堂一仰头灌了一口酒,“最看不惯你这臭猫装模作样的样子!”   展昭失笑,抬手举起酒坛,颔首示意,轻泯了一口。   “展昭。”白玉堂却是看着他,眼底掠过几次锐利锋芒,终是蓦地道,“你是否有事瞒我?”   展昭眉峰微颤,只看着他道,“白兄何出此言?”   “你何时有了那等厉害的法器?”白玉堂一敛来时戏谑之色,“难道你我相斗多年,你竟还留一手不成?”   展昭沉默了一阵。   “是亡母的遗物,只是最近机缘巧合才知道那是上古的法器。”他缓缓地道,给出一个自认为还算合理的解释。   脑海中浮现那个一袭白衣高贵端庄的女子却在十日暴晒之下随风化去,没有来由的心底一搐。   白玉堂看着他眉峰微蹙的样子,沉默良久,方才道:“展昭,你变了。”   展昭投来探询的目光。   白玉堂却不再说话。   变了,却不知何处变了。   只是隐约觉得,这温润如玉的南侠,翩翩君子的御猫,不知何时添了几分杀伐决断的狠厉,以及那似乎沉淀了千百年的沧桑寂寞。   展昭看着他,终于收回目光。   “白兄。”他饮一口酒,没有看他,“有些事情,我并非有意要瞒你,只是那些事连我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更不要如何像别人去说……你若足够信我,便无需再问……”   白玉堂看他许久,终究是狠狠皱了下眉,仰脖灌了一大口酒:“也罢,你这臭猫就是这么个脾气!”   展昭笑了一下。   “白兄洒脱不羁,江湖逍遥。”他弯起嘴角,却略带忧伤的弧度,“而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白玉堂,那是潇洒至极的人物,俯仰天地之间,纵横江湖行侠,嬉笑怒骂,皆是风流,这份潇洒肆意,展昭比不上,杨戬也做不到。   “哼,谁让你放着快意江湖的日子不过,非要披一身官服,束手束脚!”白玉堂白了他一眼,“话说回来,这几日你心事重重,可还是为了那陆桓风的幕后之人?”   “那蛇妖与陆桓风死的蹊跷,实在是不能人释怀。”   “猫儿。”白玉堂皱着眉看他,“那一天,蛇妖和陆桓风死的时候,你没有觉得丁丫头的表情很奇怪?”   展昭挑了下眉。   “我跟她自小相识,那丫头向来眼高于顶,很少会有那样的神情,她必然是想到了什么,只是当时没有说。”白玉堂接着道,“事后,你没再去问一问?”   “白兄可曾去问过?”   展昭反问,却不料白玉堂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别扭起来。   “那丫头。”他轻哼了下,“嘴严得很!”   展昭的眼底一沉,似是在沉吟着什么。   白玉堂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展昭,你这几天来盯着任远山清理余党,却没有去问过,你究竟在顾虑什么?我看得出来丁丫头绝口不提,不是不肯说,而是在等你去问他,或者是在等你考虑好,那么展昭,你究竟在考虑什么?”   展昭倏得抬起了眼睑,眸中有犀利的寒光一闪而过。   白玉堂看得剑眉轻扬。   而展昭只是沉默良久,握着湛卢的手暗暗发紧,终是仰头饮尽最后一口酒,纵身跃下了屋顶。   “喂!”白玉堂站起来怒喝,“展昭!”   却见那一袭蓝衫,月下背影挺拔,有声音朗朗传来:“多谢白兄提点,展某……自会去弄明白……”    ☆、第二十章      丁家兄妹下榻在客栈的西偏院,正是月明风清之时,丁兆兰在房中沏了一壶茶,泡的是极品的茉莉龙珠,清香雅致,意蕴悠长。   阿九倚着窗看外面藏蓝的夜空和漫天萧瑟寒星,月华如水流转在眼角与眉梢,有几分空濛的色彩。   “别在那发呆了。”丁兆兰看她一眼,“过来喝茶。”   “不喝……”她头也没回,只闷闷地道,“大晚上的会睡不着的。”   丁兆蕙看她怏怏的神气,把握着手里的茶盅,幸灾乐祸地笑了声:“大哥,你别管她,这出笼的鸟要被逮回去的时候,都是这副样子的。”   “丁兆蕙!”阿九听得怒起,一拍窗台,“不就是汴梁城郊踢你下马那回事么,至于这么记仇么!”   丁兆蕙哼了一声:“呵,你还有理了,大哥你再不管管她,这丫头性子就越来越野了!”   “你们两个都消停点!”丁兆兰头疼地看着这一弟一妹,无奈地皱了皱眉,“兆蕙你也是的,做兄长的跟妹妹计较什么,还有月华你,一个人跑出来这么久,也不怕母亲担心!”   丁兆兰少年成名,家中主事多年,威望甚重,轻斥了几句,那兄妹二人一时都不再言语。   阿九倒不是畏惧这位兄长,不过是见他提起家中母亲,一时竟有几分歉意,低了头便不再说话。   丁兆兰看她神情便也了然,缓了缓口气:“如今益州之事已了,展昭的危机也解了,你一个姑娘家跟着未婚夫跑来跑去也不成体统,明天跟我们一起回茉花村。”   “大哥……”阿九抬起眼睑,眼底略有迟疑。   虽说青龙堂一案已了,但疑点尚存,更重要的是,展昭的记忆虽然恢复,但杨戬的神魂却仍未完全醒来,若这中间再出什么妖异之事……   “怎么,你还想跟着展昭回开封府啊!”她正想着,丁兆蕙已经打断她,“真是女大不中留!”   “丁兆蕙!”阿九操起手边的茶碗盖扔过去,被丁二侠轻巧的躲过,“你既然如此看不惯,去把巨阙还给人家,退了这门婚事,我绝无异议!”   “胡说!”丁兆兰听得此话,立刻皱起眉,重重放下的手里的茶碗, “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大哥……”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言辞俱历,便是阿九看着也只得噤声不语。   丁兆兰细细打量她的神情,终究是缓下语气:“展昭是男子,不患无妻,可你一个女儿家,退了婚,江湖上谁还敢娶你!以后这样的戏言,不可再提!”   阿九垂下眼睑。   她自是心知这门婚事事关南侠的名声与茉花村丁家的信誉,想要退婚必然阻力重重,戏言之下也只为试探,却不料长兄的反应如此强烈。   只是兄长言辞之中,所虑的不是丁家的声名,却是自家妹子终身所托,倒叫她有些汗颜。   “是我失言了。”她低低地道,“大哥你莫要生气。”   “我并未生气。”丁兆兰叹了口气,不知为何,一别数月,他倒是越发看不懂自己这小妹的心思了,“好了,不早了,你们两个都去歇了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阿九站起来身边,推开门便要出去,却是脚下一顿,但见屋檐之下,有人一袭蓝衫立于月下,身形瘦削,袍袖被夜风扬起,暮色里面容素净,眸色深沉,看不出悲喜。   她不由心底一沉。   却不知刚才兄妹之间一番戏言,他听进多少。   “展……展兄——”丁兆蕙怔了片刻立即反应过来:“你何时来的……”   “展某刚到,打扰各位了。”展昭持剑拱手,面色如常,目光却落在那女子身上,略略垂下眼睑,掩去眼底一分阴霾。   阿九跟着展昭走到庭院中时,心中尚有几分忐忑。   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却是唇线紧抿,眼底波澜不惊,走了几步,终于顿住脚步,有低低的叹息悠悠传来。   “你就这么执意要解除这门婚事?”   阿九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怔然,大概是没料到他如此直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展昭却是转过身来,目光平缓地看她:“是因为展昭,还是因为杨戬?”   她沉默了一阵,只是道:“在我眼中,展昭便是杨戬,杨戬便是展昭,纵然你如今只有前世的记忆,可潜意识中呢……”   展昭紧闭的唇线犀利,眸光幽深,握剑的手扣住湛卢剑柄上的花纹,终是叹了一声:“好吧,既然你如此说,我也无话可讲。”   “展昭……”   她想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抬手制止她:“你主意已定,展昭也不是惯于纠缠之人,待手头事必,定会遵照前言,向两位丁兄解释清楚,断不会让你为难,亦不会有损姑娘闺誉……”   阿九张了张口,对面那人却是摇了摇头:“我今日找你来,是为了别的事。”   她目光一沉,再抬起来的时候有一丝锋利之色闪过。   “那日蛇妖与陆桓风死时,你是否另有发现?”   不知为何,等他问出这句话,阿九竟觉得轻松起来:“你确定,想要知道?”   “事出反常必有妖,为何不能知道?”   “有些事情,不是凡间常理可以解释的。”她道,“也不是凡夫俗子可以轻易沾染的,你若只是展昭,不必理会此事,也无力去管这些事,可是杨戬的话……”   “你说过,展昭既是杨戬,杨戬即是展昭。”   阿九有些惊异的发现,他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眸里褪去了先时的迷茫,有了几分决断的神采,一时不由弯了弯嘴角。   “好,我只说我自己的推测。”她踱开步去,“那天蛇妖死的情形,像是被人扼住了要害,而以哮天犬的追踪术却查不到附近凶手的气息,这说明对方用的是一种远程暗杀术。而陆桓风和他那几个亲信,虽然是自尽,可是死前目光呆滞,似乎被人摄住了心魄,自寻死路。这两种阴毒的法术,都不是一般的大妖怪可以习得的。这幕后之人既有如此深厚修为,为的就不可能是区区宋夏之间的王朝更迭和凡间的荣华富贵,他所图谋的只会是更大的阴谋,或许……还是会危机三界的大阴谋……”   她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其实此事自当由天庭派人处理,你我如今虽是神仙转世,却也是肉体凡胎,法力全无,追查这些也是有心无力,还会祸及自身,可我知道,以杨家表兄心怀三界之心,断不会坐视不理……”   展昭听着,只觉神思凝重,沉吟不语。   良久方才苦笑了一声:“你错了,若真的三界大乱,宋室江山倾颓,生灵涂炭,即便是展昭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阿九没料到他会如此说,倒是愣了下,然后失笑:“看来即便轮回转世,人的心性还是不会变。”   展昭看着眼前这女子,恍惚便想起梦境里她雪衣银甲清醒通透的样子:“难道你不是吗?”   她微微侧头,眼中有探询之意。   而他只是轻轻笑了下,目光有些悠远:“你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冷静,清醒,通透,永远都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   她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杨戬记忆里的自己。   记得当年封神一战,阐教诸多名山弟子,除却杨戬与哪吒等人,大多已经在战争中凋零,姜太公登台封神,一张封神榜,重新排定诸天神袛,再修三界秩序。   拔营班师前夜,有天使降至周营,带来瑶池均旨,言称阿九乃王母亲女,封神之役素有战功,劫数已满,杀劫已销,着令重返天庭,敕封重华公主。   一时之间营中议论纷纷,而那素净白衫的女子只是沉默着接下旨意,面上不见任何情绪。   那一夜他在营外后山见她坐在高高的山坡之上看漫山遍野的营盘和遮天蔽日的旌旗,眉目清冷,面容平静无波,漆黑的双瞳似暮色里暗流汹涌的大海。   “真得打算回去?”   他这样问的时候,她只是目光平缓地看过来:“不然,表兄以为呢?”   “若心中不愿,何必勉强?”他道,“有杨戬在……”   “表兄——”她打断他,“表兄英武不凡,三界之中难寻敌手,你麾下有梅山兄弟,一千二百草头神,驻守灌江口,听调不听宣,即便是如今的天庭,也难奈你何,可是我不一样……”   她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黯然:“我师尊虽是上古司兵女神,却也是王母旧部,受天庭节制,我若违令,势必连累于她……更何况,我本生于瑶池,有些事情,避无可避。”   纵然对那九重天阙早已不抱希望,却仍不得不踏着荆棘迎头而上,只因除了那里,竟无别的归处。   杨戬听出那话中悲凉之意,却是心头发堵,无话可说。   而她只是缓缓道来:“自你那日打上天庭,玉帝掘开天河导致弱水下界为患,玉帝的威望便大打折扣,王母已经开始插手政务,她现在亟需培育自己的势力。而如今的天庭,虽然新增了三百六十五位正神,但她仍然需要一个,能够为她所用而且具备足够实力的人,这或许是她想要我回去的原因……之一吧”   她有些并不太确定。   或许那位高高在上的王母娘娘,还是存了几分骨肉之情的。   “你准备……”杨戬皱眉,“如她的愿吗?”   她只是无辜地弯了弯嘴角:“表兄应该知道,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之前,是没有资格讨价还价的……”   杨戬沉默下来,他想起了那一日桃山之下母亲逐渐涣散的身形。   那时他便觉得,这女孩其实很通透,但是太过通透,反而有些显得冷情冷心,拒人千里又孤独寂寞。   他终于只是道了一句:“若有一日,在天庭呆得不开心,便到灌江口来。”   她听得这句话,抬起头来看他,眼底竟有了几分湿意,却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十一章   只是话虽如此说,此后不久瑶池遣鸾鸟下界,迎重华公主上九重天,玉帝降旨赐住重华殿,又因其以武入道,特钦命统领天庭东西两营人马,与托塔天王李靖相互制衡,是为继瑶姬之后,又一位天界女战神。   而杨戬则率众兄弟返回灌江口家中,此后千年,婚姻却有诸多不顺,麾下兄弟先后搬离杨府,胞妹杨婵亦赴华山上任,阿九自然也知趣未曾登门。   其间只有几次,遣麾下青鸟送过信函。   一次是他游猎妖怪,引得天庭误会,不惜出动天兵镇压,是阿九暗地送信,令他多加小心,避开锋芒。   第二次则是孙悟空大闹天宫,诸天兵将皆无可奈何,玉帝无奈下了调兵到灌江口,她却暗中嘱咐他只静观其变即可,谁料造化弄人,他迫于形势接下圣旨,与那猴头大战百合。   孙悟空被压五行山之后,王母下界请他上天做司法天神,被他断然拒绝。   不久之后,重华九公主入主欲界四重天,奉王母令,统御诸天女仙。   一时之间,地位仅在玉帝王母之下。   而这之后的五百年,诸事纷扰,先有卷帘天蓬被贬,后有七仙女思凡获罪。   记得八妹曾一度下凡请求自己看在七女曾于灌江口报信的情分上施以援手,而彼时他囿于千年婚姻之困局,于情爱之事心生惶惑,未曾应允此事,最终八妹失望而去,七女被缉拿回天,杖责四十,面壁十年,而她那夫婿董永与一双儿女,皆死于非命。   消息传到灌口,杨戬只觉黯然。   那时他与家中那位龙族公主矛盾日深,辗转反复,阴差阳错,终是耗尽一场夫妻恩义,谁料有一日,九儿麾下青鸟却来见他,化形之后的青衣女子一身血腥,浑身是伤,言辞哀婉。   “真君,救救我家公主,她被王母一枚仙果散了功力,正被四大天王追缉!”   那青鸟只来得及将一枚书匣奉上,便断了气息,而杨戬张开神目遍观三界角落,找到阿九之时,她已然被削去三花五气,陷于天兵重围之中。   他来不及细问其中缘故,只亮出三尖两刃枪,慑人寒光逼得十万天兵不敢近前。   “重华公主触犯天条,吾等奉命追缉,请二郎真君不要为难!”   “有杨戬在,谁敢动她!”面对魔家兄弟,他只是冷笑,“若天庭无道,杨戬不介意再反一次天!”   “杨戬,你能护得住一时,可护得住一世?”魔礼清反问,“九公主,你与二郎真君,在当年封神战场所向披靡,可如今你麾下东西两营诸将俱被囚禁,重华殿上仙官女侍也被禁锢,你若一走了之,这数千条性命只怕难保,即便是九天玄女娘娘恐怕也难辞其咎!”   杨戬听出其中威胁之意,怒意陡然而起,三尖两刃刀再度发出嗜血的龙吟,漫天兵将胆战心惊。   阿九却是拦住他,沉默片刻,卸了兵刃战甲。   “我一人犯下的事,由我一人承担,绝不累计旁人。”   “九儿……”   “表兄今日能来,小妹感激,只是——”她一袭白衣抬眼看他,“神斧虽利,斩不断天规化成的铁锁,你我的刀枪再强,也逆转不了天地纲常……”   杨戬微微变色。   她被天兵押回去的时候,正擦着他的肩头而过,声音很低,却正好传入他的耳中:“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过好在,表兄既然来了,想必那青雀儿已将东西带到……”   杨戬只觉浑身一震,身手触及怀中匣子坚硬的棱角,没有说话。   只眼睁睁看着她被押回九重天上,之后很快接到消息,重华九公主统御欲界不力,致使令七仙女思凡之事发生,削去顶上三花,永禁昆仑山底。   他回去灌江口,在书房中,打开那封书匣,里面却只是一卷熟宣,墨迹斑驳,近乎潦草,似乎是仓促之间而就,写得却是天庭军政人事诸多细目,更有诸天神官隐秘案底,以及一封涉及军政两届要员的花名册。   杨戬看着只觉心惊。   他大概能够猜出,她因何获罪。   阿九心性,必是不愿屈从在那陈腐天条之下。   而她又师从九天玄女,学的是统兵之道谋略之策,更不乏权谋心机。   前一个五百年,她借王母之势,逐渐站稳脚跟。   后一个五百年,趁着孙悟空大闹天宫的多事之秋,水涨船高,培植势力,徐徐图之。   只是终究抵不过王母的慧眼心机,怕是哪里露了马脚,出师未捷,功败垂成。   她将这一封书函交到自己手中,可是在交托未尽之事?   杨戬长叹了一声,廊下风铃叮当,琤瑽入耳,几番寥落。   而那时他与西海龙女的千年婚姻也终于走到了尽头,王母再度下界,以解除婚姻为条件许他司法天神之职,而他几经周折,终于与前妻和离,披上银甲黑氅,接下司法天神大印。   很多年后,人叹们只记得司法天神三百年间权重一时,构弄刀笔,翻云覆雨的曾经,便是真相大白之后,津津乐道的也只是二郎真君任务负重的高义,而那其中足为外人道的过往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散落成烟。   展昭收回已经飘远的思绪,望着面前女子一贯清素的面容,明明只是不足二十的芳华妙龄,一剪秋瞳里却沉淀了千年的沧桑,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叹了口气,抽回有些迷离的眼神。   “若真如你所说。”他道,“眼下我们又该如何呢?”   “如今我们都是肉体凡胎,你虽有天眼护身,可所发挥出来的威力大几千是十分之一……”阿九看上去并不乐观,“只能走一步看一部了,若是真出了大乱子,天庭也不会坐视不理……”   她正说着,眉梢却是一挑。   抬起眼来,证件东北方向一道白光直冲天际,满目光华尽泄眼底。   展昭回过头去却见阿九迟迟未语,良久方才喃喃道:“云梦月养千年参,破晓日出娃娃神,参娃出土入凡了?可参娃北斗下凡是为造福苍生,当是吉兆,为何这星相——”   她的目光定格在默默苍空,神情莫测:“七煞直逼北斗,势压紫薇,文曲黯淡无光……”   这是——大凶之兆?   想起八姐临去时的提醒,她心头微微一骇,参娃出世,引得众多山精野怪蠢蠢欲动,只怕又是一场干戈将至。   她面色魏晨,一把拽过展昭:“快走,马上回开封府,文曲星有难!”   展昭微楞,在前世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这文曲星便是他家那位铁面无私的包大人。   一时也着急起来,只是目光落在两人相握的手腕上,竟是怔忡了片刻,直到阿九察觉到他的异常,回过神来,忙不迭的松了手,两颊微热,别开目光去。   展昭到死恢复了常色,只是问她:“你这样去,两位丁兄面前……”   “事急从权,顾不得了!”她摇头,心道这一回定把自家二哥得罪狠了。   两人出了后门,那边见那哮天犬一路小跑过来,展昭俯下身去,拍了拍他的头,黑色细犬乖顺的低了低头,顿了顿,眼前便腾起一股云雾来,回过神来,这狗儿的身躯瞬间庞大了数倍,两人已被驼在背上爬云而去,却见那白玉堂堪堪赶过来,见了此番情形顿时惊得非同小可。   “展昭——”没等他喊出声,阿九一道白绫抛下来卷住他的腰身,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稳稳落在大犬的背上,直冲云霄而去。   “展昭,你不会告诉我,这条狗也是你先母遗物吧?”   饶是白五爷一路过来见了不少神怪之事,此番也被惊得失了仪态,皱着眉正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那黑色神犬已经回头冲他吼了一声,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叫人毛骨悚然。   阿九冷眼看着,只幽幽飘过一句,将他的嘴堵上:“白五哥,抓牢做好了,不然摔下去,可没人救得了你。”   正说话间,但见雾色缥缈,哮天犬足下生风,已然飞出了益州城。   漠漠天穹,烟色如海,康老大拨开隐身的云层,望着远去的那团黑影,饱经风霜的脸上有复杂的情绪交织。   “老大,就哮天犬一个人跟着,没问题么?”身边披着黑色皮氅的独臂男人望着前方沉沉暮色,面有忧色。   “够了。”康老大沉默片刻,“三圣母得了消息也必定坐不住,跟着的人爱多,太过引人注目,反为不美。”   “可是……”直健还想再说什么,康老大拍拍他的肩,两个人沉默立在厂企业虚空之中,雾气湿润了眼睑与发梢。   此时开封,已经敲过三更鼓。   公孙策望着桌上散落的铜钱,沉吟不语,面色在摇曳的灯火下,显得不太明朗。   包拯打量他的神色:“公孙先生,莫非此卦不吉?”   公孙缓缓的摇着头:“垢者遇地,以阴遇阳。天与风相会而得其道,占此卦者,易生疾厄。”   “何人将疾厄?”   “此卦有君臣会合之象,臣有数者,君只一人……”公孙沉吟着,脸色却一变,“不好!皇上有疾厄!此疾厄并会危及身旁一位重臣!”   “能否测知,将祸及哪位重臣?”   “依时日推算起六神以断易,白虎冲克青龙,西北角属乾金东南角属巽木,金克木,足以见祸由西北而至东南。”   “那西北方是?”   “太师府。”   “东南方呢?”   公孙变色微变,道:“开封府。”   包拯半晌未语。   “前日展护卫已飞鸽传书来,道是益州之事已了,布兵图也已追回……”良久她方道,“想必所应的是其他事情……”   “今日听闻开封城内有怪轿一顶穿城而过,拒不接受盘查,王朝马汉等人毫无招架之力……”公孙蓦地想起什么似的,“难道……”   话音未落,但见紧合的窗户蓦地被撞开,有阴风破空而来,邪气侵骨。   自此再一留神,只听的前院一阵纷攘,两人对视一眼,心知不妙,速速起身便往大门而去。    ☆、第二十二章      但见开封府门前守门的衙役狼狈倒了一地,四大校尉从里面冲出来,佩刀出鞘,一副严阵以待,却又颇有顾忌的样子。   包拯出大门站在石阶上立定,正前方一顶软轿,黄色纱幔罩顶,有人端坐其中,隐约可见大红袍服与白色发丝,看不清具体的面容,而前方开路的弟子侍从却是一副怪异打扮,出手极是玄妙狠厉,为首紫衣女子衣袖飞扬之间,来不及看清她使的是什么手法,抽到冲上去的王朝马汉便被掀翻在地。   “妖女,我跟你拼了!”   张龙赵虎见自家兄弟受伤,红着眼便要再冲上去,却被包拯喝住。   “住手!”   他一声断喝,站在凛凛风中,虽仅着一身便服,却是池中威严不见半分惧色,“本府果真劫数难逃,任谁也挡不住,不必做无谓的牺牲,退下去!”   大概是被他气势所摄,对方止住了攻击。   半晌,只听轿中传来低沉的声音:“我不想伤及无辜,你不要惹毛了我!”   “你擅闯本府,无端伤人。本府倒想问你,如此跋扈嚣张所为何来?”   对方沉默不语。   但见黄色纱幔轻轻拂动,隐约露出轿中之人斜飞入鬓的眉梢与狠辣的眼神。   良久,忽听他缓缓道:“文武相映,日月齐光,不愧是文曲星君降世……”   众人不解他话中之意,只惶惑间,却听他蓦地发出一阵阴沉的低笑,溢出森然的杀气:“好,很好,你仗着日月光华护身,我抓不住你的魂魄,可我要取你的性命却是易如反掌。你听清楚了,包拯!我是来取你的性命的!”   他话音未落,那紫衣女子仿佛得了命令一般,倏然将身子腾起,踏着风声一路滑翔而来,立掌如刀,直逼包拯而来。   张龙赵虎见状,下意识地举刀相迎,那女子双手拈成兰花状,弹出两道紫色光芒,闪电般直击过去,两人踉跄倒地,而那女子却浑似不觉,曲爪如钩,直向包拯抓去。   众人骇然之间,却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一头黑色细犬自半空里冲下来,低吼一声便在紫衣女子的颈项间咬下一片血肉。   那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不及再有动作,已被那细犬扑倒在地,锋利爪子按住她的身体,动惮不得。   “畜生!休得无礼!”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却见软轿上空风声大作,明黄纱幔猎猎飞扬,一道金光自轿中逼来,直冲那黑犬而去,那狗儿长啸了一声,纵身跃起,便是这时有青衣女子凌空而下,手中一道蓝色的剑光,架住那道金芒,三首蛟在鞘中发出低低的嘶鸣,此起彼落的角力中,与那妖法勉力相抗。   与此同时,展昭与白玉堂双剑齐出,直取那软轿而去。   大概是激怒了那轿中人,对方顿时收了适才那道金光,却是再度运起功力,口中念念有词,起手,出掌,曲指,结印,空中浮起手印的虚影,直逼二人而来,展昭顿觉不妙,那手印已经穿身而过,他只觉全身筋骨一阵疲软,跌下地来,踉跄撑起身躯,便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妖道!” 白玉堂顿时怒从心头起,仗着画影刺来,却见那人指尖一道银光指来,整个人便痉挛地倒在地上。   阿九心中警铃大作。   对方不是普通的妖魔。   哮天犬与三首蛟,皆是千年神兽,能与他们相抗的,即便是妖怪,也该是道行不低的妖怪。   而看那来者的术法,显然不是先前那条蛇精可以相比的。   她正思考着退敌的办法,对方却已经开始了进一步的行动。   那轿中人盘膝而坐,手中结印,暗颂咒语,所有人只觉一阵晕眩,眼见着那众弟子抬着软件徐徐前行,却动弹不得。   “站住!”恍惚之间,听得有人断喝。   天旋地转之间,却见展昭勉力撑起身躯,不知何时已经挡在软轿之前。   “只要展某在此,便不许尔等再进一步!”   轿中人抬起眼睑,看着这个年轻人,眼底有掩饰不住的轻蔑之意,并不理会,只欲继续前行,却见那一身蓝衣染血的青年,默默阖起眸来,眉心迸出一道银光,缓缓扩散,呈扇形之势,挡在身后众人之前,竟似筑起一道结界,旁人再进不得半步。   “天生神目?”轿中人突然失色,一把撩开帐子,“你究竟是什么人!”   展昭没有回答。   银光缓缓铺展,清俊的脸庞被笼罩在这片耀目的光芒之中。   大概是被他的沉默激怒了,轿中人掌中暴起一道金光便劈过来,宛若刀锋,光芒愈演愈烈,似要切入那道银光筑起的结界中。   展昭眉峰微蹙。   银光忽强忽弱,似乎正与那妖力做艰难的抗衡。   阿九看得暗暗心惊,凭那天眼的威力,竟然对付对方的妖法也如此勉强?   而看那情形,似乎也坚持不了太久了。   她皱着眉,却也想不出应急之法,只眼见得那银芒愈来愈弱,终于那金光暴涨,瞬间劈散零星的寒光,那蓝衣青年被巨大的攻击力掀起在空中。   “展昭!”她纵身跃起,将他接下,俯身看时,他脸色已俱是苍白,眉心一道血痕缓缓溢出。   “哈哈哈!”轿中人笑得猖狂,“天生神目纵然威力过人,也要看是什么人在用!一介凡夫,还敢螳臂当车,真是自不量力!”   他抬手结印,复起一掌劈来,妖芒迭起,便要夺人性命。   却有万千华光自空中罩下,流光溢彩,瑞气缤纷,千万妖光飘无踪影。   众人骇然之间,抬头之间,只听得环佩声响,半空有黄衫女子踏着夜色而来,手中一盏青色莲灯,七寸莲台,迸射出道道祥光,耀花人眼。   轿中人怔怔地看了许久,终于露出惶恐而不可置信的神情:“宝莲灯?”   女娲娘娘传下的上古神器,应天地大劫而生的宝物,而持有它的人,只有一个。   “你是华山三圣母!”   他叫出她的名号时,那黄衫女子正踩着祥云缓缓降下来,衣袂在夜风里翻飞,柔和温婉的容颜,在莲灯的照耀之下,显得雍容而高贵。   她的眼落在适才负伤的蓝衣人身上,却见那人也在看她,眼底却不是熟悉的宠溺与温暖,而是惶惑与挣扎,一时之间有深不见底悲伤涌上来,却又被她沉沉地掩埋下去。   复又将目光移到对面:“我正是杨婵,你是什么人,再此扰乱人间,残害无辜!”   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小视的坚定:“我念你至今未伤人性命,速速退去,放你一条生路!”   对方沉默了片刻,却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杨婵啊杨婵,你以为你是谁!”他道,“当年杨戬打遍三界无敌手,三界神佛仙妖看在他的面上,尊你一声三圣母,如今二郎真君魂飞魄散,你一个小小地仙,有何可惧!今日撞在我手里,正好报两百年前杨戬将我封印之仇!”   阿九听得一惊,便向展昭脸上看去,却见他的神情抽搐,似乎是在挣扎着什么,气息也似乎更加紊乱了。   杨婵听他这样说时,眼中却浮起了一层不可知的淡淡的哀伤,复又抬起眼:“既然如此,那你便试试看,能否如你所愿。”   她手中持灯立着,裙袂被晚风猎猎扬起,莲华光曦,竟有了几分肃杀的味道。   轿中人沉默很久,却没有动作。   大概是在思量与宝莲灯抗衡的胜算。   阿九却是定下心来。   虽然杨婵的法力并不算上乘,但手中一盏宝莲灯,已能抵得过万年修为,以这妖道的心机与修为,尚不至于硬拼。   果不其然,良久的沉默过后,对方只是冷哼了一声:“你有宝莲灯在手,我不与你争,但包拯性命,我势在必得!”   顿了一下,只听他低喝一声:“走!”   一群人,倏忽消失在暮色中。   所有人回过神时,俱是一身冷汗。   忽听阿九低呼一声:“展昭!”   杨婵没有再追,只将目光投向身侧,那蓝衣青年终于支撑不住似的瘫倒下来,面容如纸,嘴角的血痕艳丽夺目。   暮色深沉。   阿九站在庭院里,看着展昭房中透出来的瑞色华光,沉默不语。那是三圣母单独在为他催动宝莲灯疗伤。此番展昭伤得极重,但有宝莲灯在,她倒并不十分担心。   让她忧心的,是那妖道的来历。两百年前正是杨戬出任司法天神之时,能劳动他亲自出手封印的妖魔,想必不是等闲之辈,此番卷土重来,是为了那集天地之灵气的参娃?   可又与文曲星何干?   手中的巨阙从方才起便一直在鞘中雀跃不已,她抬头看看屋子里忽明忽暗的青色莲华,难道是那人体内沉睡的神魂,因杨婵的出现和宝莲灯的灵力,有了不一般的悸动?   周遭的空气浮起一丝涟漪,身侧白衣拂动,白玉堂已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   “你还没走?”   “我刚才去了趟太师府。”白玉堂不置可否,“证实了一下我们的猜测。”   阿九略一皱眉:“果然是为了参娃?”   “正是庞老贼借刀杀人之计,出主意的人是季高。”白玉堂点点头,抬眼看着屋子里透出来的光华,“展昭的伤怎么样?”   “正在疗伤呢。”   “他伤得这么重,那个什么圣母……”白玉堂面带犹疑之色,“能行么?”   她不行你行?   阿九匪夷所思地看他一眼,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担忧倒是不好出言讽刺,只淡淡斜睨了他一眼,“至少……比五哥你靠谱多了。”   白玉堂被她噎得一怔:“哎,你——”   他刚要说什么,回头一看,包拯与公孙策已经转过游廊向这里走来,接着,前方屋子里光华顿敛,屋子里沉寂了半晌,隐约有悉索的声音响起,隔了一阵,浅黄色长裙拽地的女子持着莲灯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怎样?”   阿九没有多余的话,迎上去便问她。   借着暮色,她看到杨婵的脸色虽然平静,但总觉得不太明朗,眼底透着黯然与哀伤。   “我用宝莲灯替他运功三遍,血脉已经平顺,内伤也应无大碍了。只是……”她的话一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阿九微微皱眉,看着她,却见杨婵只是略略带起嘴角,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这个,一日三次,掺水服下,不日,便可痊愈了。”   阿九听得,算是放下心来,只听身后包拯也是长出了一口气,深施一礼:“多谢圣母娘娘援手,开封府上下感激不尽!”   “大人,不必多礼。”杨婵侧身让开,“这不过是杨婵份内之事,何况……”   她像屋内深深望了一眼,终究没有再说话。   那本就是她自己的二哥。   只是二哥……却不认得她了?   那年她膝下稚子劈开华山迎她重见天日,天伦重聚,却终不见当年华山脚下十里桃花,不见那曾相依为命千年为她殚尽竭虑辛苦筹谋的胞兄。   她在凡世茫茫人海中苦苦寻觅了二十多年,乍相逢时,却恍如隔世。   阿九看她飘忽的眼神,默叹了一声,接过她手里的瓷瓶,凑近了,以不为外人察觉的声音低语了一声,“明日午时,我去云来客栈找你。”   杨婵的眼波微动了一下,略略点了下头。   随后便抽身:“如今没事了,我也该告辞了。”   她抬头张望了一下,见那哮天犬正蹲在一旁的石阶上,巴巴地望着屋子里微弱的灯光,轻轻叹了一声,走过去将它抱起来:“这是家兄座下的灵犬,一时贪玩跑了出来,既然遇见了我就把它带回去。”   她这话说的很自然,仿佛她这番下来只是为了找回自家豢养的宠物一般,于是当哮天犬心有不甘在她怀里挣扎着并连吠几声的时候,不明所以的凡人们也只以为是逃家的灵宠被逮回去闹脾气而已,没有一个出声阻拦。   倒是阿九很清晰地听到了三首蛟躲在巨阙里闷笑。   而三圣母则温柔的抚摸着狗儿的头,藤起云款款离去。   留下来的凡人们怔怔地望着女仙远去的风姿,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华山……三圣母?”白玉堂后知后觉地道,“我游历华山时倒是去过圣母宫,那里到是香火鼎盛……”   他顿了顿,有几分自嘲之意:“竟没想到此生还能看到圣母显灵。”   “我倒是有听闻圣母宫三十多年前曾遭地震被毁,香火一度断绝,再塑金身似乎也是这近二十来年的事情……”公孙策若有所思的捋着胡子,“按着古时候的传说,这三圣母是二郎真君的妹子,那她口中的兄长和那条黑犬……”   公孙策打了冷战,传说里威名赫赫的二郎真君和座下神兽哮天犬,对于凡人来说是多么不可触及的存在。   阿九看着他们微妙的表情,没有说话,只是暗自在心中想着,若是哪天她家表哥彻底醒来,温文尔雅的展护卫成了声名显赫的古之战神,这一窝子该是何等反应?   她复又将目光投向那紧闭的房门,想起方才杨婵那眉宇间的哀愁之色,若是兄妹相逢,她不该是那样低落的神情,而三首蛟的雀跃表明杨戬的神识活跃到了一个新的程度,他是,想起了什么?    ☆、第二十三章      阿九这样想着,随了包拯与公孙等人进去探视他,见那展昭已然醒来,脉相平和,气息颇顺,自是放心不少,白玉堂见他已无大碍,少不了又要刺上几句,而展昭无心与他斗嘴,只得倦怠得回他,展某身体不适,恕不款待,五爷慢走云云,倒是阿九看得不顺眼,柳眉倒立地将那只白老鼠提溜了出去。   世界顿时清净不少。   阿九再次回到房中时,只见展昭孤身盘膝坐在灯下,注视着微弱的烛火,目光炯炯,锐利有神,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深沉如海,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波涛。   她看得微微出神,立在门边一时没有动,直到展昭察觉到有人将目光投向这边时!方才回过神来,走到桌前取出袖中的药瓶,倒出一粒丹药来以水化开:“适才三圣母走时,嘱咐说一日三次服药,记得别忘了。”   三圣母?   展昭微微一皱眉,是了,记得前世,阿九与杨婵其实并不熟,总共也没有打过几次照面。   只是,杨婵……三妹……   他缓缓闭上眼睛,那温婉雍容的女子情绪激动唤他二哥的时候,他有些无措,心底却有一丝丝的悸动。   他记得自己昏睡的时间并不长,却似乎做了很长时间的梦,那些纷纷攘攘的过往又开始剧烈地汹涌上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浓烈的情感。   然而奇怪的是,却没有以前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灵台却出奇的清明,或许,这是一种前兆?   他不知道该抱以怎样的情绪。   他叹息了一声,接过要茶盅来一一饮而尽。   阿九从他手里取回茶盅放回桌上,却听他幽幽唤了一声:“九儿?”   她手中一颤,杯子几乎掉在地上,回过头怔怔地看了他半天:“你……你叫我什么?”   展昭看着他,目光平缓,嘴角却弯起了弧度,竟然带了几分轻松的味道:“看来,还是这么称呼比较轻松一些。”   “你——”她有些猜度地看着他,“以往,表哥是这么叫的。”   展昭却是沉默着,看着那摇曳的烛火,过了很久方才缓缓地道:“我刚才,想起了一些事情。”   阿九眼底微动。   却听他继续道:“法王赫连蓬,本是云梦山的修真者,苦修千年,术法高深,却始终渡不过天劫,难成仙道,他心生怨兑,生了妄念,堕入魔道,在下界残害生灵,天庭曾派兵马镇压,可数万天将俱不是他的对手,逼得杨戬亲自出手将他制服,只因他体内戾气太重,贸然驱散其魂魄,会令怨气飘散为祸人间,故而将他封印在云梦泽中,以日月光华净化污浊之气,算到如今已有两百年……”   “只是不知为何,他破了封印而出,这戾气恶念非但没减,还加重了许多,术法更加厉害了。”   “道行修为如此深厚,术法如此高深,却渡不了劫,成不了正果?”阿九听得微怔,沉吟了一阵,“不过话说回来,神道易与,仙道难修,肉身成圣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倘若心存贪嗔之念,无慈悲之心,任是修为再深,也勘不破大道,只会愈行愈远。”   “正是这个道理。”展昭点头,“只可惜,他已入歧途,入魔太深,这一次恐怕来者不善。”   “如此说来,他是想借参娃灵气,增加修为,渡劫升仙?”阿九存度着道,“可这本就是违逆天道之事,即便成功也只是在魔道上远走远而已……”   “心魔已生,恐怕他……早就迷失了本心。”展昭叹息了一声,却又道,“不论如何,参娃不能落入他手中,不然于三界又是场祸事。”   他抬起眼,声音虽然低沉,目光里却有不容置疑的决然。   阿九迎着他的视线,恍惚有种熟悉的感觉:“我明日去见三圣母,给她提个醒。”   “以赫连蓬如今的修为,宝莲灯虽能克制对方一时,但以她一人之力恐怕对付不了……”展昭却是摇头,“必要的话,还是递个消息给天庭。”   至少也要出动哪吒这样的战将,才能有几分胜算。   阿九明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低头凝神看着他,不知为何,她只觉此时的展昭,应对前世相关的人和物时,已不像先前似得排斥,竟多了几分淡定从容。   他说话的神情与眼神,就像当年伐纣战场上在中军帐议事时候杨戬惯有的表情一般,从容,坚定,果敢。   “你……” 她心底微颤,却不知该如何说,换了一个话题,“方才杨婵走的时候,面色不大好,你们……”   展昭沉默了一下,眸中浮起一丝迷茫。   “没什么。”他道,“或许,我只是没有做好准备而已。”   阿九眼底微微一动,他可以如此熟稔地唤她“九儿”,可是杨婵——她明明记得,前世杨戬是极疼爱这个唯一的胞妹的。   还是说,近乡情却了呢?   她走出房门的时候,仔细留意了下手里的巨阙:“三首蛟?”   三首神蛟在剑鞘里闷声动了动,有些气馁:“还差一点,若主人的神识完全苏醒,这把剑就关不住我了!”   这么说,也该快了。   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轻松了起来,望着漫天萧索夜色,长长舒了口气。   “哮天犬,你就别生气啦,我知道你是不愿意离了二哥,可如今你已经显了本相,继续留着会引起旁人的注意的……”   次日午时,阿九依照约定来到云来客栈三圣母下榻的房间时,只见化作人形的哮天犬正窝在桌子边上闷声不吭地生着闷气 ,杨婵柔声细语地哄着他,而后者却并不领情。   兀自耷拉着脸,只管闷闷地道:“我不管,我只要跟着我主人……”   抬了眼,见她进门,眼前霍地一亮,跳起来扑过去:“九公主,我主人他怎么样了?”   “放心,好得很!”阿九看了他一眼,想起今天一早大病初愈却闲不住的某人,没好气的道,“一大早起来就跟包大人禀报益州青龙堂的案情,然后又护送大人去上朝,接下来又去巡街,精神得很呢!”   杨婵见她咬牙的模样,只微微莞尔。   “二哥还是这样的脾气……”   她心中倒是大定,能够如此折腾,至少说明内伤已经没有大碍,只是……   阿九见她眉宇之间笼上的淡淡愁绪,心底喟叹了一声,只淡淡地道:“他如今虽然记起来前世种种过往,可是神魂尚未彻底复苏,有些事情,你不必太过着急。”   杨婵微怔了怔,顿悟她的话中之意,尴尬地笑了下,不再说话。   阿九看着她,没有再做多余的安慰。   或者说,是不愿意做。   她与杨婵的交集不深,唯一的几次照面也是匆匆而过,更多的印象来源于杨戬对这个胞妹的维护与疼爱,她亦听说过当年杨婵不顾自身安危执宝莲灯引弱水入天河的仁义之举,在她的印象中,当是个温柔端庄而不失勇敢大义的女子。   可是为何,这样一个识大体的女仙,一旦堕于情爱,便变得那样盲目起来——听说她当年思凡,正是当年杨戬最为步履维艰的时候。   还是说,女子一旦坠入情网,心中便会变得狭隘,眼中只剩下了自己的丈夫与孩子?   杨婵见她面上一片的冷肃,沉默不语,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我知道你心中一定在怨我。”   阿九抬了抬眼,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杨婵却是继续道:“若不是因为我当年一念之差,二哥与你,都不会有此劫难。”   “我不过是为全兄妹之情,同袍之义,所行之事均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阿九淡淡地道,“至于表兄,他所背负的那些本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你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维护的亲人,有些事情,他亦不会放在心上的。”   杨婵脸色微白,目中流露出哀哀之色。   “即便是那一天,二哥将我压在华山之下,我亦不曾后悔嫁给刘彦昌。”她别过脸去,缓缓地道,“可是,那一年沉香劈开华山,二哥却魂飞魄散的时候,我已经后悔了,我不该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一意孤行,令他为难……”   阿九沉默着看她,终是叹了一声:“这些事,如今也不必提了……我今日来,是有话要转给你。”   她凑近了些,附耳过来,低语了几句。   杨婵听得脸色微变,良久方道:“前日哪吒派人带信来,说是北俱芦洲有妖魔作乱,他与李天王都派去降妖了,最近这段时间三界不少地方的封印都蠢蠢欲动,沉香临时接了执法神将的职位,每日疲于奔命,就连西天佛界,似乎也有不稳的迹象,大圣与净坛都被召回了灵山。”   “怎么会这样?”阿九吃了一惊,上次八姐下凡之时并未提及此事,而这之间也不过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具体的原因,还在查。”杨婵叹了口气,“不过暂时我们怕是没有强援可寻了。”   阿九沉默下来,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杨婵顿了顿了又道:“沉香与小玉已经去查探参娃的下落,想必也该有回音了。”   话音未落,忽听门啪的一声被撞开,一个少年匆匆闯了进来。   “娘——”他唤了一声,又顿住,这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这素衣长剑,神色冷肃的女子,很是眼熟,略顿了顿,方才想起她的身份来,不由缩了缩脖子,抖去一个不经意间的寒战。   “这孩子,还是毛毛躁躁的。”杨婵嗔怪了一声,“还不来见过你九姨母。”   “九……九姨母。”   刘沉香至今仍记得,这位小姨当日破昆仑禁地而出御剑而来挡下他们众人合力围攻的雷霆之势,加之阿九本就是冷冽疏离的性子,再见时仍不免有几分惧意。   阿九倒是不以为意,只淡淡点了点头,算是回礼。   “沉香,你这么急的回来,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我和小玉已经探明,参娃就在太师府,不过具体的位置还不知道,小玉还留在附近,想办法把参娃带出来,我赶着回来是要说另一件事,那法王赫连鹏似乎在开坛做法,在法坛周遭设下了结界,我听庞太师与那师爷的谈话,好像是针对文曲星君的!”   “包大人?”阿九微微一怔,蓦地眼波一动,“难道是……摄魂之术?”   杨婵闻言,脸色微变。   沉香得道日浅,露出不解之色:“什么是摄魂之术?”   “远程做法,轻则控制人的心神,重则勾取人的魂魄。”阿九沉沉地道,“当日封神之战时,十绝阵中落魄阵姚天君便以此术吊去了姜子牙的三魂六魄,险些便令他丧了性命。”   “可有破解之法?”   阿九眉峰微蹙,良久方道:“你手中宝莲灯乃女娲娘娘留下的上古神器,应天地大劫而生,百邪不侵,或许能化解此等邪术。”   杨婵镇定下来:“那么,姑且去试试吧。”   她复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沉香,你回去接应小玉,不要硬拼,想办法找到参娃再说。”   “是!”少年应了一声,化作金光消失。    ☆、第二十四章      此刻,包大人于早朝之上冒渎天颜的消息已传遍开封府上下。   展昭的一脸不可置信:“什么,公孙先生,怎么会这样呢?”   “展护卫。”公孙一脸无奈:“此事已经传遍京城,还能有假吗。”   说话间,二人匆匆向书房疾行而去,未及门口,便听得书房里一阵大呼小叫的惊乍之声,包拯手舞足蹈地跑出来,嬉笑怒骂,神情似入了魔怔一般,身后的王朝马汉忙不迭地跟在后面一路叫唤,却被狠狠甩在后面。   “大人!”   展昭看得心惊,出声叫了一下,却见包拯毫无回应,兀自在院中嬉闹奔跑着,他只得与公孙对视了一下,智计百出的公孙策也终是露出疑惑而担忧的神色:“展护卫,你看,这……”   展昭却是冷静下来,他冷眼看着包拯那嬉闹中定定无神的眼眸,微微阖上眼,在记忆中搜索着类似的片段,蓦地睁开眼,倒吸了口冷气:“遭了,大人必是遭了那法王的道!”   “你是说……”   “是摄魂之术,控制了大人的心神。”展昭缓缓的摇头,“大人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该如何是好?”   展昭叹了口气,他眉心的天眼,是威力无比的攻击性法器,对这般远程的精神控制术法,却并无太大的作用,或许……   他正想着,仿佛感应到什么,眉梢却微微一扬,抬起眼来,忽见青色莲华自半空照下,万缕祥光将包拯全身锁定,院子里的众人一阵惊呼。   “宝莲灯!”   他心底一动,抬眼看去,但见那一袭鹅黄衣袂飞扬的女子立于屋顶飞檐之上,七寸莲台光华四射,包拯几近癫狂的身躯在神光之中剧烈地挣扎,莲华瑞气忽明忽暗,僵持了许久,包拯身体的挣扎便得逐渐迟缓起来,渐渐平静下来,被抽离所有力气一般瘫倒在地上。   青色莲灯神光顿敛。   杨婵收了灯,却一个趔趄栽下空来。   展昭看得一惊,身体已经做出反应,脚尖点地腾空而起,一个燕子飞蹿上半空将她拦腰抱住,缓缓地落下地来。   定神看时,那雍容温婉的女子已经面色苍白,冷汗淋漓,虚弱地倚在他怀中,分明已经虚弱地说不出话来,眼波迎上他的眼,却是缓缓展了展唇角,唇齿微动,展昭看得心底微微一颤。   “杨婵——”   几乎是同时,太师府的法坛中,赫连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惊得门下众弟子一阵惊呼。   “好你个杨婵,竟然用宝莲灯破我法魂!”赫连鹏撑起身子,面露狰狞之色,“好,好,我就不信,我锁不住他的魂魄,杨婵,包拯的性命,可是丢在你的手里!”   他坐直身,正欲再度做法,却听外面一阵动乱,人喊马嘶,混乱不堪,慌乱之中听得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劫走了参娃儿!”   又听庞吉大声气急败坏地道:“快!快拦住他们呀!”   赫连鹏心中一动,眉峰一皱,纵身飞起,落于庭院之中,只见太师府的侍卫持着刀枪剑戟自四面八方涌来,围着一名淡色短打身材清瘦的少年,少年右手一柄短斧,神光隐隐,架住四面八方的攻击,右手牵着一个身量短小满身根须的娃娃,那正是——   参娃儿!   赫连鹏眼光一亮,正要动作,却见那少年兵刃迸出寒光,瞬间逼得围攻兵将退了三尺,随即牵着参娃纵身跃上墙头。   赫连鹏目露寒光,结出一枚大手印便向那少年袭来,却见半空一道紫芒闪过,一名绯衣少女持剑挡住了那手印的金光。   “沉香,你带参娃先走!”她回头冲那少年喊。   “小玉!”沉香犹豫了一下,却没有多做迟疑,牵起参娃变化金光向远方遁去。   “臭丫头!”赫连鹏怒从心起,紫色妖光漫天袭来,“你敢坏我的好事!”   少女扬眉,姣好的面容不见惧色,只淡然扬起双臂,立掌如刀:“劈天——神掌——”   巨大的轰鸣,震撼了整个太师府。   天色已经渐渐沉下来。   展昭在客房里点起了一盏灯,微弱的灯光映亮了床上女子苍白的脸颊。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记忆一时飘得很远。   他记得她小时候把镯子让给他去讨未婚妻喜欢的乖巧体贴,记得她擎灯送弱水上天仁义勇敢,记得她千年来的温柔体贴,也记得她惊闻夫死子亡时对同胞兄长喊着“我恨你”的凄绝哀婉,千年兄妹,爱恨情仇,皆是羁绊。   他想着她,如今应该是一家团圆,共叙天伦了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阿九悄然走进来,看着他,又看看床上躺着的女子:“怎么样?”   “应该是催动宝莲灯损耗内力太多,休息下便没事了。”展昭缓缓地道,“大人那边如何了?”   “已经醒了。”阿九道,“公孙先生在照看着他。”   “我担心他会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   “这个……怕是瞒不住。”阿九顿了下,“流言传得厉害,再一逼问……”   展昭沉默了很久。   蓦地一个衙役匆匆忙忙的跑进来:“展大人,展大人,外面来了一个……”   展昭见他语无伦次的样子,皱了皱眉:“把话说清楚。”   那衙役张了张嘴,却是一副难以形容的样子:“您出去看看吧!”   展昭顿了片刻,掀了衣袍,迈出房门。   刚到院中,忽见眼前黑影一闪,一条黑色细犬便倏得扑到了他怀中,欢快地叫了几声。   “哮天犬?”   展昭面上露出讶异之色,嘴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将它搂在怀里,摸了摸他的头。   正想要说什么,却听得身后传来一个颤颤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却又含着欢欣的气息:“舅……舅舅……”   展昭的身体微微一顿。   他转过身来,一片沉寂的暮色中,一个少年站在黯淡的天光下,怔怔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几分欣喜几分濡慕,还有几分无措。   “舅舅……真的是你,娘她真的找到你了!”这少年奔到面前,竟然带着了几分哭腔,俯身便要拜下去,“舅舅,我对不起你……我……”   展昭伸手抬住他的手臂,止住了他的动作。   清亮的眸子看着眼前这个应该叫做刘沉香的少年,一时很久没有说话。   良久,才抽回手,没有回应他的称呼,却是拍拍他的肩头,淡淡地道:“先进去看看你娘吧。”   他的目光一转,却顺着下去看到少年手上牵着的参娃:“这是……”   “参娃儿?”阿九站在门口,疾步上来,“沉香,你们得手了?”   沉香点了点头:“只是小玉留下来断后,不知有没有脱身,我回客栈不见娘回去,便带着哮天犬叔叔先过来了。”   展昭微微颔首,正要说什么,却听得远处一阵脚步声,王朝一路小跑地过来:“展大人,不好了,庞太师带人过来传旨,好像是关于大人冒犯圣上的事!”   所有的人都是一惊。   展昭面色一沉,只看了沉香一眼:“先把参娃带进房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法者天下之度量,而人主之准绳也,所以立于下者,不废于上。罪臣包拯知法乱纪,依律而论罪罪无可赦,唯姑念其耿介清廉,功在社稷,准从庞卿之议,赦其死罪,撤其执掌,贬官归田,逐出京畿,卫侍谋臣不得结伴随从,钦此,谢恩!”   展昭赶至前厅,一众人等已跪了一地,庞吉得意洋洋宣读完圣旨,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笑意,不忘假惺惺俯下身,递上手中的黄绢。   “这份情你领也好,不领也好,为了保你这条命,老夫是尽了力了。老夫也不要你谢恩,明日晌午之前,你得离开东京城,你可听清楚圣上的旨意了,谋臣卫侍不得结伴随从。领旨谢恩吧!”   话音落地,满室皆是沉寂。   跪在后面的张龙赵虎等四人面上已有了隐隐的怒意。   片刻,便有王朝愤愤喊了一声:“包大人冤枉!”   “大胆放肆!”庞吉怒喝,“前宣旨声中,尔等竟敢喧哗骚扰,你开封府徒众真想造反?”   王朝被他一喝,脸上仍有愤然之意,还想再说什么,却见展昭单膝跪于地,手执撑住地面,低着头,声音却是冷彻:“太师何必动怒,包大人是否冤枉,太师心知肚明!”   庞吉听出他语中讥讽之意,面上怒意更胜,刚要说什么,却见展昭跪着没动,抬起眼来,却是一片慑目的寒光,惊得他后退了一步。   那不是素日来,温文尔雅的御前护卫该有的眼神。   “包拯,你平日就是这样管教下属的?!”   包拯只叹了口气,向众人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目光虽然平缓低沉,却又不容抗拒的威严,展昭等人终于不再说话。   庞吉一张老脸重新漾起笑意,眼见包拯接过圣旨,众人起身,复又捋须笑了笑,挥挥手,一群官兵便冲了进来。   包拯终于变了脸色:“庞太师这是何意!”   “奉皇上旨意,即日起由老夫暂代开封府尹一职,如今这府衙,由老夫接管了!”   庞吉只冷冷一笑,一个眼色过去,一干侍卫官兵已经散作几个分队,冲入后院。   众人皆是倒吸了口气。   便是公孙策这般沉稳之人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懑:“庞太师你——”   展昭却冷静下来,冷眼看了片刻,蓦地回头,正见阿九与沉香不知何时已经进来,目光相交,心照不宣地点了下头。   他心下一动,默默转身变向后门走去。   “站住!”庞吉眼尖地叫住他,“展昭,你这是要去哪?”   展昭脚步一顿,没有说话。   沉香却是凑近了低语道:“舅舅,别理他,我们进宫去见那皇帝,我自有办法证明文曲星的清白。”   展昭还未及开口,庞吉已经冷冷的道:“展昭,你若是要进宫面圣,老夫奉劝你一句,,还是尽早打消这念头的好!”   展昭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平缓淡然,却有一种隐隐然的威慑力。   庞吉有些心惊,不知何故,他只觉这平日里温润如玉谦和守礼的御猫展昭,此番的眼神竟如在淬过□□的匕首,散着慑人的肃杀之气。   这是……错觉么?   “展某受御封,乃堂堂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只听展昭的声音朗朗传来,“难道进宫还要太师的许可不成!”   庞吉镇定下心神来:“御前四品护卫嘛,老夫自然是知道的。进宫,你可以,当然可以,但是他——”   他指着沉香,这个刚才大闹他太师府的少年,露出狠意:“这个来路不明的臭小子不可以!”   曾经大闹天庭和地府的少年冷哼一声:“我若想进宫,你能拦得住我么!”   他话音未落,手中已经多了一把斧子。   见识过他厉害的庞吉下意识退了一步,却是倏得从袖中掏出一撮狐狸毛来。   沉香骇然变色:“小玉!”   展昭微怔,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当年那万窟山中差点做了杨戬女儿的小狐狸,原身不正是一直有着纯正红色圆毛的灵狐?   她的皮毛落在庞吉手中,那么就是说——   一时之间,涌起的怒意,令他暗暗握紧了湛卢。   沉香却已经沉不住气地踏上一步:“你把小玉怎么了!”   “放心,她很好!”庞吉显然满意他们的反应,“不过,你们要是再敢轻举妄动,下次见到的就不只是这一撮狐狸毛,而是一堆狐狸毛了!”   “你卑鄙!”少年怒从心起,手中利斧泛起森森寒光,似乎下一秒,便要取人性命,然而他终究没有出手,因为他的肩头已被展昭死死地按住。   阿九沉沉叹了口气,略上前一步,凑近来:“不要与他们僵持了,仔细听后院的动静,那些侍卫好像是在搜什么东西!”   展昭眉峰一动:“参娃!”   众人暗暗交换着眼神,却不知该如何动作,后院的骚动逐渐平息,大概是结束了搜查,侍卫长官一路奔过来禀报:“太师,前后抖擞过来,没有发现什么!”   庞吉的脸色一沉,却没有动声色。   他挥挥手,示意卫兵退下,复又扫了一眼众人:“没什么事了,包拯你就收拾收拾赶紧出城,另外府内的幕僚侍卫也都搬出去等待发落,这里就由老夫接管了!”   说罢,领着侍从,排开仪仗,扬长而去。   展昭来不及宣泄心中的不满,便带着阿九与沉香,抽身便直奔后院客房,却见灯火未息,参娃与之前昏睡的杨婵却已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头黑犬,蹲守在房门前,见到他便扑了上来。   “哮天犬叔叔,我娘还有参娃呢?”   沉香忍不住便要问,黑犬吠了几声,展昭却是听懂了,摸了摸他的头:“你娘带走了参娃,沉香,你带着哮天犬先去追上她,赫连鹏恐怕会去找她的麻烦。”   沉香听得事涉娘亲的安危,也顾不得许多,点了点头,便与哮天犬腾云而去。   展昭却不曾松口气,回过头来,望着长夜里灯火通明的前厅,眉宇之间笼上一层郁郁之色。    ☆、第二十五章      包拯不得不收拾行装准备离开。   他一声为官清正,少有继续,行囊朴实简单,不过几套发旧的衣物与几箱子藏书,天明时分,展昭与四校尉及一众讶异送他出城,早惊动开封百姓,不约而同自四面八方涌来,十里长街一路跪送一路哀泣。   阿九站在人群之中,看那满目萧索,沉默着没有做声,身边却不知何时做了一抹淡白,有低沉的声音徐徐响起:“包大人……实在不该走。”   她侧过头,白玉堂目光幽然。   “圣旨已下。”她只轻叹一声,“便是不该又当如何?”   “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那妖道既然能对包大人下手,难道就不能对如法炮制控制皇上?”白玉堂斜睨她一眼,一双弯弯的桃花眼竟然也有少见的严肃,“届时朝纲大乱,又有谁能证明是那妖道作祟?”   阿九沉默了下,这个可能倒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人间帝王素有紫薇帝星庇佑,有紫薇真气护体,这一代的宋主赵祯又与现代帝王不同,据说当年真宗命中本无子,夜夜设坛祷告上天,终于感动北极紫薇大帝伯邑考,在玉帝驾前奏准,求得赤脚大仙转世投胎于后宫李辰妃腹中,便是日后即位的赵祯。又因宋室国祚尚存,又遣了文曲武曲两位星君转世,匡扶宋室江山,换人间数十载太平。   故而她想,那法王要以邪灵妖法入侵赵祯天灵,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当然,也并不万无一失。   她叹了口气:“便是如此又如何,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五哥你一样,能够随心肆意而为。”   白玉堂神情微敛,眼底闪过一丝厉色。   “哼!”他鼻子里冷气一抽,望着送行队伍之中那一身红衣,“官服在身,碍手碍脚!”   话音未落,倏得转身,白衣一闪,已经消失得无踪。   包拯出城之后,因着开封府衙已被庞吉接管,公孙策等人再待在府衙中便觉束手束脚,索性便在城中了一处客栈落脚。   展昭刚刚换了一身暗红色的便装,正要出门时,却被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四人堵在了门口   四人此时也换了便装,只是手里却托了换下来的六品校尉公服和佩刀。   年轻的红衣武官微微愣了愣:“你们,这是何意?”   私人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下视线,张龙上前一步:“展护卫,我们兄弟几个合计过了,虽然我们这也不是个什么管,可我们也不打算干了!”   “我们当初,本就是冲着包大人投奔过来的,如今大人都走了,我们还留着做什么呢!”   展昭的愕然只在瞬间便淡去,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半晌未语。   他理解这些兄弟们的想法,便是他展昭,当年还不是感佩包拯为民请命的高义,才不顾非议,弃了江湖逍遥,只身入了公门,自缚庙堂中?   不求玉堂金马登高第,惟愿一锋巨阙守青天。   而今青天已不在,侠士徒留又何辜?   然而他只是叹了一声,轻轻地道:“大人才走,你们便忘了他说的话吗?”   ——同生共死,为我大宋立法山   ——继往开来,莫断苍生正义门。   ——忠义千秋,莫以境迁而怠忽,切记,切记!   言犹在耳,余音犹存,王朝等人只得一阵沉默。   隔了很久方才打破沉闷的空气:“展大人,不是我们不听大人的话,可是你也看到了,庞老贼封了开封府,我们这帮人,还不知道何处容身,便是要报国,也无门啊!”   “你们想追出城对不对?”展昭不置可否,却只是问他们:“你我追随包大人日久,你们想一想,抗旨行事,包大人可会同意?”   “可是包大人这一路……”   “展某又何尝不担心包大人的安危,可如今敌暗我明,我等若草率行事,只会授人以柄,反而连累了包大人。”展昭缓了口气,“你们稍安勿躁,等于公孙先生商议之后,再做定夺吧。”   “可是展护卫,大人这一路出了城,万一庞老贼再施什么阴谋诡计,大人他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招架得住呀!”   “那你们便能招架得住了?”   展昭刚想说话,不远处便传来女子清冽声线,阿九站在门口的树下,阳光透过茂盛的枝桠洒下斑驳的碎影。   “若是那妖道再次下手,你们去了也不过多送几条性命。”她无视四人隐隐含怒的眼神,“若是庞太师派的是人间杀手死士之流,有比你们更适合的人已经赶去了。”   “谁!”王朝等人惊了一下,急急追问。   展昭却是心念一动:“白玉堂!?”   阿九点了点头,带上几分戏谑的笑意:“他说你官服在身,碍手碍脚,所以有些事情还是他去做得好。”   白玉堂乃是江湖人,江湖人行江湖事,不受朝廷礼法约束,自是极佳极合适的人选。   只是话里头,怎么就添了那么几分别扭?   展昭在心里微微摇了摇头,眉宇间却添了一丝安然。   日暮时分,包拯已经出生数十里之远,离了官道,周遭便是一片荒野山林,便只得找了一处山谷容身,管家包兴翻出干粮,又点了一盏蜡烛,映亮了一方石岩。   刹那间却见那火苗闪了闪,便有一股杀气直扑脊背而来。   包拯尚未来得及转身,便有一锋雪刃自背后劈来,包兴一声尖叫尚未出口,只听撕拉一声,白刃扎入血肉的声音伴着一声悲鸣响起,包拯怔怔看着面前蒙面的黑衣人缓缓倒下,背后有人白衣翻飞翩然而立,手中三尺银龙染血,正是素剑画影。   “白少侠?”   白玉堂在那人的尸身上蹭了蹭剑身的血迹,眉目如常:“庞老贼看来最新不死,包大人,你这一路可不太平。”   包拯看着眼前这眉梢轻扬的年轻人,面上到有几分歉意:“老夫无能,令白少侠费心了。”   “大人不必如此客气。”白玉堂轻笑了下,“你开封府那一窝子出处受制于人,白某闲着也是闲着,便送大人一程。”   话音未落,却听空中金戈嘶鸣,有整齐错落的脚步向这里逼近,多年来行走江湖的经验令他那双弯弯的桃花眼立时凝起警戒的杀意,抽了间便冲了出去。   但见已经沉下的黯淡提昂广利,数十名黑衣死士已成合围之势,看不清每个人的面貌,却又一双双锐利的目光如电光般扫射而来,架起的□□,阻力在顷刻间了结几个人的性命。   白玉堂冷笑了一声:“庞贼这厮还真舍得下血本!”   一语未完,雕翎已经如雨而下。   白玉堂明艳双眸闪过一丝厉色,手中画影发出一阵龙吟,呼之欲出,空中却倏然扬过一袭鹅黄彩缎,将那箭矢尽数卷曲,黄衫女子横空掠来,广袖飞扬之间,卷起一阵长风,瞬间将那些死士刮了个无影无踪。   “三圣母?”包拯吃了一惊,忙躬身作揖,复又顺着她的身边看去,露出几分犹疑之色:“这是……参娃儿?”   “当时府里太乱,我便将他带了出来。”参娃哦哦了两声,脸上还有几分仓皇的神色,杨婵安抚地按了按了他的肩。   “参娃儿有圣母庇佑,便是再好不过了。”   “人间的杀手死士不在话下,只是赫连鹏……”杨婵微微皱着眉,正色道,“包大人,你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的好,不然只会受那无妄之灾……”   “没错!”   她话音未落,空中已经响起一道霹雳,闪电过处,之间面前乍现一定软轿,赫连鹏端坐于明黄帐幔之中,双鬓斜飞,面容肃杀,满目尽是肃杀之气。   “赫连鹏!”   杨婵脸色微变,瞥了一眼身边一众凡人和那形如稚子的参娃,未及思量,便扬袖起了一道仙风,卷起众人便向数十里之外抛去。   “想跑!没那么容易!”赫连鹏见状顿时大怒,抬手便是一道□□直追而去,杨婵祭起宝莲灯,将雷霆截断在当空。   “杨婵!”赫连鹏恼羞成怒,“你身为一方地仙,管好自己香火之地即可,为何在此苦苦相逼,百般阻挠!”   “参娃身系苍生万代福祉,岂能落入你这般人手中!”杨婵毫不退让,“赫连鹏,你当初苦修道果不得,堕入魔道,怨气缠身,我二哥将你封在云梦泽中,是要以日月华光洗净你周身戾气,谁知你不知悔改,竟然妄想占天地灵根为己有,你可知道,断了苍生福祉,如损万千阴德,纵得天地灵气,也只会在魔道一路越陷越深,永远成不了正果!”   “放屁!”赫连鹏见她提起前情,怒不可遏,发出一道手心类,麾下弟子仗剑齐出,直取杨婵而来。   而后者腾云立于半空,口中念起咒语,七寸莲台光华大盛,一路飞旋,便是一阵天崩地裂。   “赫连鹏!你听我好言相劝,就此收手,放下执念,重回云梦泽,修身养性,回归正道!”杨婵心中尚存一念之仁,仍是规劝道,“若你再执迷不悟,杨婵便只得在此收了你!”   “大言不惭!”赫连鹏大喝一声,结出一枚大手印,一掌推出,宝莲灯似是感应到无边的邪气,飞旋而起,光华大盛,将那金光拦截在空中。   两道炫目光束在半空里对峙,映得夜色斑驳灿烂,骤然之间,那青色莲灯却突然按下光滑,赫连鹏掌中金芒暴起,刹那间冲破它的阻碍便向杨婵袭来,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掀下云头,踉跄跌落尘埃,胸口一阵热血翻腾,嘴角便溢出汩汩的鲜血来。   宝莲灯在一瞬间也自半空坠下,跌在她的脚边,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去查看那莲灯,眸中闪过一丝仓皇,脸色也变得灰败起来——灯油,耗尽了?   宝莲灯本事天地之报,法力无边,当初小玉误食灯芯,增了万年道行,宝莲灯也一度变成非等,直到后来,她以血灌作灯油,才重新点亮了神灯。   而如今小玉却不在身边,宝莲灯失了神通,要对付这妖道,便只能凭她自身的修为了……   正惊悸之间,赫连鹏已经飞身而起,掌风如电,泰山劈顶而下,杨婵错愕之间不及闪避,千钧一发之际,却有五彩霞光迎面扑来,将赫连鹏弹出数里之遥,方才站住了脚。   他稳住心神,方见前面立了个少年,面如朗月,眸若寒星,宽服广袖,手中一柄宣花斧,正是那太师府中带走了参娃的少年。   “沉香……”杨婵怔了怔,苍白的脸上泛出些许宽慰的神色来。   “娘,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她挣扎着起来,捧起宝莲灯,沉香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阵,心中暗叫不好。   “小玉落在他们手里,宝莲灯没了灯油,我们不宜硬拼,还是走为上。”他退了一步,低语道,杨婵点了点头,沉香霍然抬手恢复,掀起万层狂杀,便向赫连鹏扑去,趁着间隙,母子二人便腾起云来向远方而遁!   赫连鹏跌落一声,催动咒语,便有远方山峦崩裂,向那母子二人压来。   沉香挥起手中的斧子劈开山峰巨石,乱石穿云,轰鸣不止。   他尚未来得及喘口气,漆黑的夜色里有六道银芒自周遭袭来,闪电般交错纵横,如六道光柱般,集结成六芒星的图案,将二人锁在其中。   沉香挥斧,待要斩断那些枷锁,却只觉桎梏愈来愈紧。   “哈哈哈!”赫连鹏仰天大笑,“听闻三圣母当年思凡下界,被压在华山之下,你便是那持开天神斧劈开华山的刘家小子?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你这妖道!”   沉香挣扎着,待要再挥斧,赫连鹏却是冷笑着看他:“别白费力气了,这六芒结界你是冲不出去的!”   他刚刚说完,却停顿了下,修长的眼眸闪过一丝诧异之色,尚未来得及反应,已听紫衣弟子惊呼了一声:“师父小心!”   便有一道银光自背后袭来,所及之处,如利剑割裂血肉,剧痛袭遍全身。   赫连鹏痛呼了一声,转头看时,只见一道朱影御剑而来,丰神俊朗的眉宇之间,隐隐闪现淡金流云纹,有银光迸射而出。   趁着他分神之际,沉香利落地挥斧,斩落六道光柱,带着三圣母脱身而出。   赫连鹏一时怒从心起,转身出手,空手接住湛卢剑刃,一道绿色电光便沿着剑身袭遍它主人的全身。   “展昭!”   后脚刚到的阿九方欲祭起巨阙,哮天犬已经腾空而起,一口便咬在赫连鹏的手腕上,赫连鹏猛然撤掌,巨大的反弹力直贯心肺,那红衣人便被震飞在半空,踉跄地落下来,被她抢上几步扶住身躯。   “舅舅!”沉香刚刚回过神来,赶至面前,见那人口吐鲜血的样子,一时有些无措,身后的杨婵已然心神大乱。   “多管闲事,不自量力!”赫连鹏冷笑,忽而顿了顿,“你叫他舅舅?”   沉香顿觉失言。   赫连鹏倒是仔细看了看展昭的面容,仔细思量了片刻,蓦地缓缓道:“是了,看他的面貌倒是与当年的杨戬有几分相似,难道这便是杨戬的转世?”   杨婵的脸色一时变得惨白。   赫连鹏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怪不得,你们一个两个都往这里凑……原来……哈哈哈……杨戬啊杨戬,妄你一世英雄,想不到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大笑一阵,心头却一动,猛然张开袍袖,一道虹吸之力倾泻而出,瞬息之间便将昏迷的展昭收入袖中。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率众弟子腾空而去。   “妖道,还我二哥!”   杨婵骇然变色,旋即便腾云追了上去,沉香愣了愣便也打算跟上,却被阿九按住了肩头:“你留下来,护住参娃,我与哮天犬去追你娘。”   沉香怔了怔,却也知道,赫连鹏若是卷土再来,单靠包拯与白玉堂这些凡人,是护不住参娃的,便也只得按耐下焦躁之意,止了脚步。   阿九只向哮天犬递了个眼色,黑犬脚下腾起云雾将她带上天穹,向漫漫天际奔驰而去。    ☆、第二十六章      太师府坐落于汴京城西北方,依规制而建,墙高宅深,深浓的夜色之中,有错落的灯光隐隐闪现,巡夜的侍卫陆陆续续在长廊里穿梭。   盘踞太师府多日的鬼罗刹出去了一趟卷土复来,虽然没有如愿带回参娃儿,却带回了一个半死不活的四品带刀护卫,这让将包黑子侍卫眼中钉的庞太师大为欣慰,却在自家府邸守备上丝毫不敢松懈,比平日加了三倍的侍卫巡逻,将整个负债守得如铁桶一般。   当然,那只是对于凡人而言。   一头黑犬悄无声息地窜进庭院,黑亮眼珠警醒地转着,张望了下四周,耸了耸鼻子,便向后院窜了过去。   两名女子跟在它的身后,轻而易举地避开巡夜侍卫的耳目,很快便来到后花园的一处假山前。   “就是这里?”   将身形隐在不远处的古木后面,阿九看了一眼已经化成人形的哮天犬。   “气味很淡,应该还在更深的地方……”哮天犬耸了耸鼻子,“不过,为闻到了小狐狸的味道。”   杨婵怔了一下,借着树叶的缝隙望去,但见那假山石洞仅仅闭合,有两名修真弟子守在两边。   她只沉吟了片刻,掌中凝起一道银光,风驰电掣般地直击二人的背后,两人惊愕之间不及反应,闷哼了一声便浑身无力地瘫倒了下来。   银光复又一闪,击向厚重的石门,僵持了片刻,石门终于缓缓松动,现出一道狭窄的缝隙来。   杨婵与阿九对视了一眼,彼此携了手,便闪入石门之中,哮天犬见状也不敢耽搁,提了虎骨棒便跟了进去。   石洞很深,像是庞吉府中一早便挖好的密室,阴森昏暗,不见天光,哮天犬在前头探路,一步步摸索着前行,忽的警醒地后退了几步,抬起头来,只见眼前光芒乍亮,至此眼底。   前方洞顶,一枚八卦符咒高悬上空,发出炫目诡异的幽蓝光芒,一尾灵狐正被困在那一方光柱之中,甚是虚弱地蜷着身躯,唯有一双清亮的眼珠子,在看清眼前的来人之后,陡然有了几分雀跃的神采。   “小玉!”杨婵很快便认出了这灵狐的原身,将目光投向身后的阿九。   “是八卦镇灵符。”阿九缓缓地道,皱了皱眉,“这小狐狸当有万年功力,怎么会被这一道符咒锁住了原身?”   灵狐清澈的眼眸闪了闪,露出些许无辜的表情。   杨婵便会了意,叹息了一声:“应该是中了暗算。”   她深吸一口气,起手凝起一道明黄色的光束,迎着妖异的蓝光弹去,光影交错相接,对峙了许久,终于那蓝芒逐渐被吞噬殆尽,淡色的金芒凝成一束火焰,将那灵符烧尽,只余黑色的灰烬如残蝶般纷纷落下来。   几乎是同时,眼前腾起一阵紫色的烟雾,灵狐抖了抖身上的毛皮,瞬间化作一名少女,翩然下拜:“谢母亲援手!”   “自家人,说什么谢。”杨婵止住她,“可曾有伤到?”   “我没事,只是……”小玉摇摇头,面上却有焦灼之色,看了一眼杨婵身边的碧衣女子,大抵能猜出她的身份:“方才……那赫连鹏急匆匆进了更深处的密室,手下人带着一个昏迷的凡人,我看他的面貌好像……”   “是展昭?”阿九脸色微变:“多久了?”   “大概……一个多时辰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来。   手中的巨阙突然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蓝色的剑芒时隐时现,竟显得焦躁无比。   “三首蛟?”   “头——头好痛——啊——”   上古神蛟压抑着痛苦的嘶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阿九用力攥紧了剑鞘,只觉一阵阵的寒意浸透了全身。   此时已经天将破晓。   淡白的天光洒在太师府后门的青石路面上,泛着死寂的白。   公孙策无力地靠在墙边,双手扶着墙垛,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可置信得惊愕与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了整个身心。   有人,从太师府的后门缓步而出。   红衣如火,青锋如电,眉目依旧,却肃冷如霜,额前不知何时多了那抹胭脂色,在那黎明黯淡的天光下显得妖异诡谲,邪魅阴冷。   他起手挥剑,湛卢出,风云动,伤的是谁人性命?   赵虎。   王朝。   马汉。   湛卢贪婪饮血的时候,他们的面容依然沉浸在不可置信的惊愕之中,鲜活的生命来不及见到黎明的朝阳便仓促地逝去。   而那挥剑的人,修长凤眸只一寸寸地略过滴血的剑尖,往日的清澈的眼底一片阴寒。   “张龙!”   一声凄厉的悲鸣划破黎明寂静,公孙策再也忍不住悲哭出声冲出藏身的屏障,一把抱起刚刚到底的六品校尉。   “展护卫!”开封府冷静自持的秉笔师爷哭得撕心裂肺,“展护卫,你疯了!他们都是你的兄弟,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你这是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展护卫!”   展昭低着头定定看他,眸子里古井无波,只停顿了片刻,缓缓动了动剑柄。   “小心!”   杀机尚未来得及浮现,空中传来女子的断喝,阿九自半空里跃下,手中巨阙架过湛卢,反手便拎起公孙策的衣领,带着向后掠出数里,有一身干练短打的少女斜刺里杀出,举起短剑迎向湛卢的雪刃。   公孙策惊魂未定。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孙先生,请您冷静。”阿九竭力安抚他,“现在这个时候不要去送死!”   “冷静,我怎么能冷静的下来……丁姑娘你不知道……”公孙几乎泪声俱下,“展护卫他……”   “他……”阿九望着不远处与小玉缠斗的红艺人,眼底尽是阴霾,“不是展昭!”   他的双目看似无神,却充满煞气。   额前不见金色流云,却邪气萦绕,就连驱邪镇宅的湛卢,都似在深潭中淬过,散发着一股黑色的煞气。   这个人,已然不是展昭。   他的身躯已被恶灵占据。   她用力握了握剑鞘,只觉三首蛟的气息甚是微弱。   而小玉打得很是吃力。   她虽有万年功力,却顾忌着那人的肉身,虽有劈天神掌也不敢贸然地使出来,只兀自应付着,却始终找不到压制得办法。   杨婵踏空而来。   她衣袖挥展,漫天霞光,无数彩缎从身后飞出,四面八方,如牢笼般像展昭驰去,片刻之间,缠上他的四肢,复又一道黄绫,一道道缠住他的身躯,一时动惮不得。   阿九看得略松口气——只要抢回展昭的肉身,总有办法驱逐其体内的怨气。   却听一声惊呼,只见展昭闭合的眸子乍然睁开,邪煞之气如雷霆一般暴起,湛卢剑花闪动,缚住身躯的彩缎,顿时被斩碎成片片翻飞的蝴蝶。   庞大的反噬之力自沿着地面袭来,杨婵连着后退了几步。   “娘!”小玉大惊,飞身过来扶住她。   阿九的声音已从后面传来:“收手吧,他如今邪气缠身,功力大涨,先撤为妙!”   杨婵心有不甘地抹去嘴角一抹血迹,心中虽有不甘,此时却也有些无措,只得咬了咬牙,将袍袖一甩,平底卷起一阵风来:“走!”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杨婵一阵风,便将众人连同死去的四名校尉一同带回了客栈。   公孙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扑在那四大校尉的尸体上痛哭流涕:“是我的错……我明知道他们此行凶多吉少,却还是没有拦住他们硬闯太师府……”   阿九仔细打量着四大校尉的尸身,摸了摸胸口仍有余热,略略松了口气,回头看着这开封府第一智囊如此失态的样子,抽动了下唇角:“公孙先生,你先别急……”   “别急?”公孙只差几乎已经泣不成声,“他们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现在……”   阿九没有说话,只看着杨婵。   而后者沉默了多时,终究是叹息了一声走上来,起手落势,封住了四人命门。   “他们四人乃是死于非命,阳寿未终,我如今封住他们的命门,使一魂一魄留在体内,只要在三个时辰之内,在去地府的路上将魂魄追回,他们四人就还有救。只是——”        她顿了顿,脸上略有犹疑之色,公孙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三圣母,我知你有慈悲之心,请救救他们吧……”   杨婵目光微沉,眸中泛起些许涟漪,却将目光看着阿九:“看来这一趟只能有我去走,可是我实在是不放心,二……展护卫他……”   提起展昭,蜷在角落里的哮天犬激动地连吠了几声,小玉不得不俯下身来安抚它。   只听阿九叹了一声:“人命关天,更何况他们四人也是因展昭而死,若他们就此丧命,也有损展昭的阴德。这里,只能再想办法。”   “话说起来,展护卫这究竟是怎么了?”提起展昭,公孙策又是一阵痛心,“难道是和大人一样遭了那法王的摄魂术?”   “不是摄魂之术。”阿九摇头,“摄魂之术,更具施术者法力的高低,能够对被施术之人产生不同的影响,轻则控制心神,重则失魂落魄,包大人乃天上奎星在世,有日月光华护体,那法王吊不走他的魂,所以只能混乱他的心神,借人间帝王之手除掉他。而展昭的身上,有天眼法器护体,这种程度的摄魂术是动不了他的。”   “那么……”杨婵沉吟了一下,蓦地到吸了口气:“难道是——”   阿九点了点头:“应该是移神大法。”   站在一边的小玉微微变色,公孙策听着糊涂:“移神大法?”   “移神大法,本是将本身的能量借由外在的肉身来施展的一种法术……”杨婵深深吸了口气,“赫连鹏既入魔道,邪灵恶念俱是他的力量来源,如今他将这些恶念戾气转移到展昭的身上,使之神志俱失,完全听命于他?可是,这种术法,需要消耗许多精力,而且,如果你刚才所说,如果施法的对象的元神与魂魄足够坚强,那些邪气是难以入侵的呀?”   “摄魂之术是远程做法,效力上大打折扣,而移神大法则是借由肉身直接施法,只要施法者的术法足够高深,而施法对象的元神不足以抵抗的话……”   “可是展昭的元神……”   他是肉身成圣,元神强大无比,怎么是常人可比?   阿九看着杨婵,自知她心中所想,只是垂下眼睑,叹了一声:“如果他的元神本就是破损的呢?”   杨戬的修为再深厚,神魄再强大,经那华山一役也只剩了一缕残魂,到如今也未能修复,又如何抵抗那些邪气的侵袭?   搞不好,最后被恶灵压制的半点不剩!   杨婵细思下来,顿时骇然变色,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只觉冷汗涔涔。   阿九看着她的反应,便知她已经想到了什么。   残破的元神再度重创的后果是什么,谁都不知道,或许,就此消失,连轮回都入不得。   到那时,展昭已成恶鬼,三界也再无杨戬此人。   这,才是赫连鹏,真正的目的!   她沉沉叹息了一声:“是劫,躲不过,便只能尽力而为了,所幸还有宝莲灯在,不是么?”   杨婵站立了许久,看着她的眼睛,终究是认命地叹了口气。   她一展袍袖,在室内点起七盏灯来,呈北斗之势排列。   “公孙先生。”她道,“我即刻便去地府抢魂,公孙先生请务必看好这七星灯,至于小玉和哮天犬你们……”   “娘,你放心去吧。”小玉点了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杨婵点了点头,一转身便失了踪影。   公孙策下意识地张望了下:“这……这就走了?”   “救人如救火,自然是来不及耽搁。”   “丁姑娘……”公孙无力地叹息着,“可是展护卫该怎么办……你们刚才说的这些,我是听得稀里糊涂的……”   “听闻先生精通奇门遁甲八卦推演之术,这玄门法术其实也该见怪不怪才是……”阿九同情的看着他,盘算着是不是应该等事态平息之后让三圣母篡改下他的记忆,“展昭那里……只有先想办法抢下他的肉身再说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整装待发的小玉和一旁已经立起来全身警戒的哮天犬,不动声色的叹息了一声。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这天怎么突然就暗了下来?”   白玉堂站在山谷外头,望着天边骤然如山峦般压过来的云层和暗如夜色的天幕,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正午时候白花花的阳光被层层叠叠的乌云遮得严严实实,不见一丝白光,竟似入夜时分,天幕如泼墨般的蔓延,阴风猎猎而动,在山谷的下洗剪穿所以呢,宛若逢魔时刻,鬼怪横行。   “山雨欲来风满楼——”包拯负手而立,望着满目凄凉萧索,幽幽叹了一声,身边的参娃儿仿佛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么,“哦哦”了两声。   他看了一眼这稚子般的面容,黝黑的面孔沉静如水:“只怕大劫将至了。”   “丁丫头去了这么久,也不知怎样了……”白玉堂只觉画影在鞘中警醒的低吟,修长的剑眉微微拧紧,“包大人,赫连鹏对参娃儿志在必得,这一仗怕是不好打。”   “尽人事,听天命。”包拯面容淡然,“但老夫相信,自古善恶有报,邪不胜正,赫连鹏逆天而行,必不得善终,更何况……”   他将目光移到一边闭目盘膝打坐的少年身上,“还有刘公子在呢……”   身量单薄的少年,此刻正端坐于石凳之上,闭目运功,神情平静安和,仿佛满天乌云压城皆在化外。   蓦地,骤然睁开双目,起手结账,于胸前化出一道银光,在山谷入口处化作三道镜面屏障,罩住狭小的山谷。   “各位,呆在山谷里,不要出来!”   刘沉香低喝了一声,眉宇间已然凝器浓重的战意,飞身跃起冲出山谷之外,手中短斧一摆,兵刃的锐意直达眼底。   几乎是同时,空中电闪雷鸣,一顶软轿自云层深处穿行而来,落于地面,扈从随侍,帐幔飞扬,邪风四起。   白发紫袍的法王坐在轿中一阵冷笑:“刘家小子,你这是要与我作对到底的意思了?”   “妖道!你尊术失道,早已犯下天条而不自知,我即为天庭执法神将,就势要捉拿你归案!”   “哈哈哈!”赫连鹏听得一阵大笑,“好大口气,倒是有几分当年杨戬的气魄,不过,跟杨戬比起来,你还差得远呢!”   “少说废话!”刘沉香喝道,“要打便打,赶快放马过来!”   “别急——”赫连鹏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你的对手,可不是我!”   他一甩袍袖,面前腾起一阵烟雾,少年眸中升起警戒之意,将兵刃横于面前,利刃神锋呼之欲出。   待到烟雾散尽,定神看时,却似遭了雷击一般,面色大变,连退了几步,露出仓皇之色。   慢慢长风之中,有人仗剑而出,清正双眸沉入古井,红衣猎猎飞扬如火如荼。   “展昭,怎么会是展昭!”   白玉堂已经开始惊呼,包拯也再也无法维系强作镇定的表情。   那个温润如玉有着太阳般和煦笑容的南侠,怎么会成了如今这浴血修罗。   “展护卫,你这是怎么了,还不放下刀剑!”   展昭充耳未闻。   他已经开始出剑。   湛卢既出,美人嗜血。   他的剑招大开大合,每一件都是杀局。   少年持斧相抗,却是步步后退,只守不攻。   他是仙凡之子,半仙之体,修行虽然日浅,却也闹过地府,上过天庭,劈过华山,迎过新天条。   初生牛犊不怕虎,诚然如是。   他曾有过无数次与杨戬对战的经验,那时那三尖两刃刀雷霆之势远胜今日。   然而如今他却不敢,不敢对面前的人出手。   他的舅舅苦心孤诣,甘负骂名,一路引着他拜师学艺,劈山救母,功成之日却是魂飞魄散,几近羽化。   他与母亲苦苦寻觅了几十年才觅得他的转世,他又怎敢贸然出手,再次铸成大错?   他们酣战未休,赫连鹏的麾下众弟子已经纷纷执剑向包拯等人袭来,林金谷口,却见那少年布下的结界绽放出炫目的华光,将一众弟子纷纷弹到半空。   赫连鹏看得心头怒气,纵身飞起,手起一掌直取二人而来。   透骨的杀意直击沉香的灵识,唯恐自己以元神维系的结界抵挡不住赫连鹏的张力,他虚晃了一斧,避开展昭的湛卢,挥斧迎上赫连鹏。   赫连鹏冷笑一声,连着结出三枚手印,直击长空而去。   沉香连挥三斧,击落三道手印。   却听得脑后一紧,赫连鹏不知何时已经瞬移到他的斜后方,掌风猎猎直扑后颈。   他顿时心惊,急欲闪避时,半空里一名绯衣少女急掠而来,起手落掌,只觉山崩地裂,尘烟滚滚,将赫连鹏生生逼得后退几步。   “小玉!”   沉香定神看时,脸上顿时浮出几分欣喜。   小玉却顾不得与他多言,只微微点了点头便道:“沉香,宝莲灯呢?”   ——“你要清楚,展昭如今只是凡人,即便杨戬的神魂复苏,也不可能拥有前世那般的法力,要破赫连鹏的道术,唯有靠你夫妇二人合力。你赶到沉香身边的第一件事情,便是以自己的血重新点亮宝莲灯,宝莲灯乃天地至宝,它的正气能够遏制一切恶灵怨念,净化戾气,而那些正是赫连鹏的力量之源。用宝莲灯张开四方结界,守住生门,驱他入死门,你们方有取胜之机。”   ——“那么……舅舅呢?”   ——“展昭——交给我。”   小玉记得,那位气质清冷的九姨母说这话的时候,她一袭碧衣猎猎站在长街尽头,青丝飞扬,长剑嘶鸣,容颜似水,凝如寒潭,平白令人生出几分畏服之意。   那是恶战在即,曾为统御天兵执掌欲界的女战神才有的杀伐决断。   一错念间,竟让人觉得与当年那权重一时的司法天神有些许相似。   她只能感叹,那是自己再修个千百年也未必能有的气度。   除却信任与服从,再无他念。   当宝莲灯在空中冉冉升起的时候,漫天花雨缤纷,瑞气千条,通天姹紫嫣红。   清空里击下霹雳连珠,一众修真弟子非死即伤。   赫连鹏一瞬间几乎立不住脚,生生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展昭的动作迟缓了片刻。   沉闷空洞的眸子里倏忽闪过一丝挣扎的迷茫。   然而,仅是片刻。   恼羞成怒的赫连鹏,运起真气,竟是全身功力尽释而出,直取沉香夫妇二人。   大概是被那陡然暴增的怨念所控,展昭的眸子里略过一丝寒意,湛卢一抖,直取山谷之中而来。   白玉堂再也忍不住,画影出鞘,一道灼目的银白冲出了屏障。   包拯已经喊不住他。   出了结界有如何?   肉体凡胎又怎样?   他白玉堂从不是躲在他人羽翼庇护之下的人。   他是狂妄肆意笑傲江湖的锦毛鼠。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   那才是他的风骨   他不惧刀剑,不惧邪佞,亦不惧鬼神。   他偏要亲身去问一问,那个人究竟是怎么了?   “展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展昭,我不相信你中了邪,展昭你清醒一点!”   “展昭,你醒一醒,我是白玉堂啊!”   画影长鸣,剑走龙蛇,缠上冰寒刺骨的湛卢,金属相扣,火花四射。   展昭混若未闻,他的动作快速迅捷,剑锋里带着黑煞之气,剑花一抖已是血光四射。   撕裂般的剧痛令白玉堂踉跄的退步,几乎握不住剑柄。   展昭抽身反手又是一剑,煞气直扑面门,一道黑影跃入眼帘,竟是一条黑犬,将那白影生生叼了去,避开混乱的战局,方才张开嘴,将那白衣人缓缓放在地上。   白玉堂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堪堪反应过来,回头看去,一道天青色的丽影已经凌空而下,一剑架住了湛卢。   那是——巨阙。   上古名剑,质朴厚重,削铁如泥。   剑刃的寒光,映亮女子肃杀的容颜,她的发带已经飘散,满头青丝猎猎飞扬。   “丁丫头……”   “退下!”她只厉声,“这里交给我!”   她打的并不轻松,展昭的剑势挟着邪灵之力,招招狠辣,见血封侯,她只能凭借内息,让自己的动作快起来。   湛卢巨阙,双剑相争,谁能出其右?   她此时只觉得,手里巨阙沉重万分。   “三首蛟,你给我卖力点行不行!”   “不行,我根本就感觉不到主人的气息,一点都感觉不到。”剑鞘里传来的气息竟然十分虚弱,不带一丝生气。   她微微一怔,骇然变色。   一点都感觉不到神魂的波动,也就是说……完全被恶灵压制?   那么这样下去,等不到以宝莲灯净化他体内的怨气,神魂就要被恶灵吞噬了?   她微微走神,肩头剧痛已经袭遍全身。   湛卢的剑尖没入她的肩胛骨,有浓黑的血蓬勃的涌出来。   她皱了皱眉,艰难抬起头来,面前那人清润儒雅的五官依然僵硬死寂,瞳眸空洞无神,却不知为何,身体有了片刻的停顿,眼眶中竟有两行清泪淌了下来。   她的眼神游移而片刻,忽的咬了咬牙,运起丹田之力,蓦地出手,趁其不备,点住他的穴道。   几乎同时,合上眼睛,将一股真气提起,直冲灵台,一道白色虚影自头顶天灵缓缓升起,倏忽没入展昭的眉心。   继而,她身躯无力的瘫倒下去,坠下半空来。   白玉堂眼睁睁地看着,华美的五官有不可置信的神情,隔了片刻方才纵身跃起抢下她的身躯。   “丁丫头,你醒醒!丁丫头!”他将她抱在怀中,急切地喊着,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却是一丝游气也无,“展昭,你知不知道,你已经犯下大错了!”   他抬头冲着展昭喊,包拯被这眼前之景惊的面容失色,竟也顾不得危险,冲出山谷来,望着白玉堂怀中的青衣女子,难掩悲戚痛心之色:“展护卫,你还不放下刀剑,等待何时?”   展昭却只是定定地站着,浑若未闻。   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的意识一片混沌。   身体好像浮在虚空之中,满目皆是黑暗与死寂。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却好像溺水的人一般,找不到一根稻草,只能沉沉地坠下去。   他只觉得困倦,很累,想要沉沉睡去。   耳边却好像有人在呼唤着什么,一个女子的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来。   她在叫——杨戬。   杨戬,你醒来,别再睡了。   杨戬,你再不醒来,就会任凭恶灵占据你的肉身,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杨戬,你的妹妹去了地府追回你妄杀的灵魂,你的外甥正在于恶魔交战,你不管他们了吗?   杨戬,醒来!   杨戬——杨戬——   那声音渐次由远及近,直至振聋发聩,黑暗被一道炫目的亮光撕开,满目一片炫白。   一道耀目的银光从展昭的眉心迸射出来!   三千浊气冲出天灵,额前一团瑰丽的灼炎倏忽褪去,面容霎时不见来时的妖艳诡异,整个面容骤然变得沉静祥和。   一道白色虚影自他眉心的流云中弹出,化入阿九的体内,白玉堂顿觉怀中女子的身体微微一颤:“丫头?”   面容苍白的女子咳嗽了一声,幽幽醒转过来,有鲜红的血沿着嘴角汩汩流下,她将目光移向一旁。   不远处,杨戬,已经睁开了眼睛。   红衣如旧,风骨如昔,只一双眼睛,澄净明朗,却沉淀了千年的动荡和沧海桑田的坚忍。   她沉沉长出一口气,只觉得身体虚脱得没有半点力气,眨了眨眼,便不顾白玉堂的呼唤,在他怀中沉沉阖上了眼。   杨戬站着没有动。   两世的记忆交织着冲击在一起,令他一时有些恍惚。   文曲星,白玉堂,还有——九儿?   他其实很少见到阿九这般虚弱的样子,她在人前总是淡定无波刀枪不入的样子,封神战场上一路拼身满身血腥,亦与他们那些师兄弟们一般无二,便是受伤也少有露出柔弱的表情。   她总是太过坚强而通透,反而显得有些冷清,叫人不敢接近。   往往让人忘记了,便是千年之前,她也不过是个刚刚十几岁的少女。   他的目光变得柔软而复杂,心底一声长叹。   背后忽有杀机扑来,白玉堂抬头看时,已有紫衣女子持剑向这里刺来,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见眼前红衣一闪,湛卢反手,便向后方飞驰而去,电光火石,正中那女子的胸膛。   紫衣女抽搐地倒在地上。   横在地上的巨阙突然光芒大盛,一道蓝芒冲出剑鞘直奔红衣而去,被他握在手里,化作一杆长刀。   三尖两刃刀。   上古神兵,利刃嗜血,通体皆寒。   上穷碧落下黄泉,多少神佛仙妖,丧命于此。   神锋既出,杀意直透九霄。   刚刚从地府赶回的杨婵立在不远处的云头,望着那熟悉的光芒,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沉香小玉正与赫连鹏激战正酣。   两人合力守住生门,面对赫连鹏骤然凝聚起来的法力,已有不支之态,而对方似乎在宝莲灯灵力的压制之下,法力消耗也愈来愈大。   赫连鹏已生退意,要夺取参娃已不可能,只能后撤以图来日,虚晃一招便向西南角逃窜而去,却见不防一袭红衣腾空而起,三尖两刃刀如蛟龙出水,直劈面门而来。   惊得赫连鹏急急闪避,露出不可置信之色:“你——你是——这不可能!”   杨戬眉心浮出淡金色的流云纹,银光铺天盖地而袭来,赫连鹏只觉剧痛袭遍全身,脉细混乱游走,方欲闪身,沉香已经一斧子劈下,正中腰际,生生叫吐了一口黑血。   不及还手,三尖两刃刀已经贯穿他的咽喉。   赫连鹏双目圆睁,尽是不甘。   杨戬撤刀,彼时杨婵已经赶至半空,念起口诀,七寸莲台光华流转,形成虹吸之力,将那赫连鹏的身躯收入莲台之中。   正是他身负万千怨念戾气,只有将他镇入宝莲灯中,方才不至于怨灵四溢祸及三界。   杨婵将宝莲灯收入手中,刹那之间,光华尽敛,云破天开。   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照耀着满地狼藉。   “二哥——”杨婵飘然落地,望着已然收刀而立的红衣人,明眸中泛起雾气,来不及说什么,却听怀中莲灯剧烈的颤动,搜得一声,一道黑气冲天而去,倏忽不见了踪影。   杨戬眼波一动,望着漫漫长空,皱起眉来。   沉香小玉已经收了兵刃赶过来,见此情景亦是大感不妙:“舅舅……这是……”   “竟然能从宝莲灯中逃脱?”杨戬的眼神收紧,面色阴沉, “纵虎归山,日后恐为大祸……”   只是眼下,穷寇莫追。   何况,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他叹息一声,手中三尖两刃刀倏忽化作一道蓝光,复又进入巨阙鞘中,他赶至白玉堂的面前,去看那昏迷不醒的女子,她的气息甚是微弱,面如白纸,口目紧闭,竟似一朵浮萍,倏忽便要飘散了开去。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阿九这一昏迷便有三天微醒。   三天里,城郊惊天动地一役早已惊动宋帝赵祯,失了法王为依仗的庞太师唯恐祸延自身,抢先一步进宫澄清事实,顺便摘出自己,赵祯本就对包拯失礼犯上之事颇为无奈,碍于法度才有贬谪之举,如今既然明了真相,便即刻下旨令其官复原职,重掌开封府。   彼时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等四人也已还阳,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开封府一干人等终于回到府衙。   “大人,这庞太师如何会有这样好心,在皇上面前进言,只怕别有居心。”公孙策对于庞太师此番栽赃陷害之举一直耿耿于怀,背后忍不住便要与包拯商讨。   而包拯也只得叹息:“他手上没有参娃儿,法王又受重创一去不返,与其等本府向皇上禀明真相,不如抢先一步还出自己,若本府没有聊错,我等若执意在圣上面前戳穿他所谓,他定会狡辩是受了妖邪蒙蔽,将责任尽数退给赫连鹏!”   “可他窝藏钦犯季高,这是不争的事实……”   “逼急了他,他若索性将季高出首?”   包拯反问,公孙策一时怔愣沉吟了片刻,“那样他倒反添了一功!”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只得无奈的叹了一声。   此时已是三更,夜色深浓,包拯推开窗户,望着远处走廊尽头客房的方向里隐隐闪现的华光:“丁姑娘……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么?”   公孙摇头:“这宝莲灯已经亮了三天三夜,还是不见一丝起色,恐怕是凶多吉少……”   “展护卫还在里面守着?”   “一直没有离开过。”   那日战退了法王,展昭便从白玉堂怀中抱过了阿九,一路抿紧了唇不曾说话,面上也少有表情,那眼底的悲伤与沉重却是汹涌如潮,便是包拯也不敢多看。回了府衙,三圣母不敢有一刻耽搁用宝莲灯替她疗伤,展昭亦是守在床头,三日未曾出来。   “想那张龙等人咽了气三圣母都能将他们从地府带回,这一次却如此吃力,恐怕丁姑娘此番伤的甚重……”公孙缓缓摇了摇头,却有欲言又止的神情。   包拯看着奇怪:“先生可是想说什么……”   公孙沉默了一阵:“经此一事,大人难道不觉得,展护卫与丁姑娘……应该都不是普通人……”   “先生……”   “展护卫手中的法器我们见识过,而丁姑娘……虽然没有见过她出手,但她对玄门法术的了解……”   “先生。”包拯沉吟了一阵方道,“先生可记得,三十多年前天门阵一役?”   公孙脸色一变。   真宗朝时,辽兵大举南侵,于宋辽边境摆下紫薇九煞天门阵,按紫微斗数排列,内中玄门异术厉害非常,边关将士死伤无数,便是当年威震三关的大帅杨延昭也险些送了性命。幸而有天波府少帅夫人穆桂英,自幼得高人传授,精通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术,方才得以破了此阵,令宋室江山逃过一劫。   如今那位穆夫人也已有了些年纪,然而宝刀未老,英姿不减当年,便是皇太后对其也十分敬重。   “据本府所知,穆夫人出身草莽,性情桀骜不驯,又身怀奇技,离经叛道,当年与杨宗保元帅这段姻缘,也曾为不为天波府长辈所接受,但若非这一段姻缘,我大宋百姓又焉能逃过那一场大劫?”包拯缓缓道,“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我既然已亲历鬼神之事,那么凡世之人身怀绝技,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更何况展护卫入公门多年,可有半点失当之处?他既不愿多说,必是有难言之隐,我等又何必追问呢?”   公孙怔了怔,倒是释然了:“大人说的是,是学生多虑了。”   包拯点点头,复又道:“如今我倒是更担心丁姑娘……她这番若有一个好歹,只怕展昭心中绝不会好过……”   那个他一手带进公门,看着他一路走来的温雅南侠,纵然一身红衣如火,然则性情却极是内敛,很多事情都是一笑而过,然而并不代表他不在意,反而掩藏地愈深的,正是逾难以触碰的……   杨戬沉默着坐在床头,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宝莲灯一室华光映得他的眉眼轮廓分外清晰,沉如一泓潭水,柔缓的目光落在一侧的卧榻,着白色中衣的女子一直在昏睡,面若白纸,气若游丝。   他自是知道她的极重。   她以凡人之身强行将元神逼出体外,进入自己的天灵,以唤醒他的神魂,势必损及元神,元气更是大伤。   杨婵催动宝莲灯为其疗伤已有三天,如今灯油即将耗尽,却仍未见有任何起色。   那日她破禁地而出御风而来时的雷霆之势宛然昨日,而今却只是虚弱无力地躺在这里,了无生气。   上一世她以元神之力助他抵挡乾坤钵的反噬之力,两人元神皆受重创,如今转世修元,竟是又一次牵连她至此。   他垂下眼睑,修长的睫毛盖住眼底的阴霾,握着剑的手略略发紧。   宝莲灯满室华光骤然一敛,屋子里只余一豆青灯,他蓦地抬起眼,只见杨婵收了功,接住缓缓下坠的莲灯,脸色甚是苍白,额头已然泌出细密的汗珠,   灯油已耗尽。   小玉已经撩起衣袖,在自己的手腕上放出血来。   他看得皱眉:“怎么会这样,如此下去,不是办法。”   “她的肉身其实伤势不重……只是……”杨婵微微喘息,长时间的运功令她颇感疲倦,“我……锁不住她的魂魄!”   杨戬一震,难道是元神重创,以至于无法神魂残破,无法依附于肉身?   他回头再看时,阿九仍是未醒,身体却开始轻微的挣扎颤动,她双眉紧锁,喘息急促,表情显得甚是痛苦。   杨婵的声音已经开始变得慌乱:“她的魂魄要散了……”   话音未落却见那女子的身体挺直了挣扎,有一道白色虚影缓缓飘了起来。   “九儿……”   杨戬借着天眼,清晰地看见那一袭素白的女子漂浮在半空中,裙袂轻扬,容颜寡淡似水,目光缓缓地投过来,仿佛是听到了他唤她,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是只来得及眨了眨眼,便消散在了一阵风里。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抓不住。   “三首蛟!”杨戬霍然起身。   巨阙蓝光一闪便跃入他的手里。   “二哥!”杨婵喊住他,“你要去哪里?”   “去地府抢魂!”   无法附着于肉体的生魂只能被黑白无常压入酆都,而那修劫未满又受重创的元神,已无力再去寻找合适的肉体,唯独只有入轮回司一条路,而经此再入轮回,灌下孟婆汤,便是前尘尽忘,世间再无阿九此人。   “可是二哥……”杨婵却是摇头,快步上前拦住他,“你如今也是凡人之身,贸然入地府,万一……”   古来幽冥之地,只有诸天神佛仙妖能入,凡人入地府,只能是阳寿终时。   “三妹。”杨戬打断她,“当日华山之下,若非阿九她以元神之力替我挡下乾坤钵的一击,杨戬早就魂飞魄散,又哪来这一世残魂与你相会?”   “可是……”杨婵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终未能说下去。   依她自私的念头,自是不愿好不容易劫后余生的二哥再次涉险,然而她却知道拦不住他,也不该再拦。   他们兄妹,都不是知恩不报之人。   正如当年他们父母俱丧,兄妹相依为命,他的二哥为报哪吒救命之恩仍不惜以命作堵打上天庭,而她只有眼睁睁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一般,这一次她除了放手亦别无选择。   于是她只能什么也不说,缓缓地落下两行泪来。   “舅舅!”沉香打破了这尴尬得沉默,“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必。”杨戬却道,“你去一趟三十三重天,找老君要一粒定魂丹。”   沉香愣了下,赶紧应下:“是!”   话音未落,便纵光消失。   杨戬深吸了口气,看了一眼重逢的胞妹,微微叹息了声,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三妹,你莫担心,二哥自会小心,烦你和小玉一起以宝莲灯护住九儿的法身……”   “我会的,二哥。”杨婵默默得点头,“只是,你以凡人之身,如何去黄泉之地呢?”   “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转身推门出来。   白玉堂正站在庭院中,白衣素剑,与月色相溶,霜华满地。   他抬头看来,眼底有探寻的意外,却见那对面的蓝衣人摇了摇头,倏忽间那平日里神采飞扬的凤眸暗了一暗:“连三圣母都没有办法?”   他是真的将那丫头当做自己的妹子看,茉花村与陷空岛只隔了条芦花荡,他们小时一起上树捉虫下水摸鱼,那是打小的情分,那一日她重伤昏迷之时,平日自命风雅笑傲江湖的白五爷亦失了分寸,若是丁家丫头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了岔子,先不说难以向那丁大丁二交代,便是自己也难得安然。   杨戬看他熟悉的眉眼,倒是想起那日里他抱着自家表妹焦灼无主的样子,略垂了下眼,复又抬起:“白兄……展某有一不情之请,想请白兄担待。”   “你说?”   “展某如今需得暂时离开,在詹某回来之前,请白兄代为守住丁姑娘肉身,即便丁家人来,也不得令其带走。”   白玉堂皱皱眉:“丁小三生死未卜,这时间你竟要走,展昭,你要差遣白某不难,可你总得给句实话!”   杨戬沉默了下:“白兄,你我相交多年,该知展昭心意。有些事情,展某实在不便相告。”   “展昭,这些时日以来,再奇异诡谲之事我白玉堂也都见过了,难道有什么我还不能理解?”白玉堂冷眼看他,“你老实给我交个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戬看着他,一时无言。   他这一世为人,结交过不少江湖义士,也遇到过不少难缠的对手,白玉堂可算是其中最独特的存在。想当年他初入公门,受封御猫,便激得这心高气傲的锦毛鼠杀入开封,大闹东京,寄笺留刀,杀人题诗,盗取三宝,轰轰烈烈上演了一出鼠猫斗。   白玉堂的心性,桀骜不驯,遇强则强,刀枪无阻,鬼神无惧,所幸他看似不拘小节,大节却无亏,除了有事没事来开封府找找他的麻烦,比剑斗酒上房揭瓦之外,倒也无甚不妥之处,只是每每他抓差办案,说了那是官府的事,这白五爷机缘巧合便要来插上一脚,如今这番,莫不是还要插手鬼神之事?   他虽嚣张肆意,但心思细致精明,洞若观火,若不说明了,只怕他日后闹起来,实在是个大麻烦。   “她如今元神重创,魂魄离体,如今三圣母用宝莲灯护住她心口最后一丝热气,需有人去地府将她的游魂找回。”如此考虑了一番,杨戬缓缓的开口,“此事太过匪夷所思,不宜有太多人知道,所以……”   “你不必说了。”白玉堂一摆手,有了张龙等人的先例在,此事倒也并不十分难以理解,只是,“你一个人去,虽有法器护身,可是……”   “她既是为我受的伤,我自然责无旁贷。”杨戬道,着意看了他一眼,“更何况,换了旁人,也去不得。”   白玉堂自是明白他这一眼的含义,冷哼一声抄起手来:“哼,死猫……”   饶是已经听过这称呼千万次,杨戬仍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忍住了想要将赵祯——不,是赤脚大仙,山崩地裂了的想法。   然而他素知这大白老鼠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只得温言开口:“白兄……”   “不必多言。”白玉堂倒是打断了他,“我白玉堂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倒是你,多加小心!”   话已至此,早已无需多言,那一袭蓝衣便从身边飘然而过。   “等等,展昭!”白玉堂忽的大喊,“阴曹地府,你要如何去?”   “白兄当日盗取开封府三宝,没有亲身试验过吗?”有清朗的声音在夜空里传来,白玉堂一错愕间,那蓝衫一角,已经隐没在长廊的尽头。   开封府众人只见数日不曾露面的展护卫行色匆匆,一路行去,神情端是冷肃。   包拯推开书房的门时,正见那一袭儒雅蓝衣沐在月华之下,抱剑拱手,声线急促而不失镇定:“大人,属下斗胆,求借游仙枕一用!”   游仙枕,便是当日白玉堂大闹东京时盗去陷空岛的三宝之一,乃是文曲星下界之时应运而生的宝物,枕中一方天地,通达三山五岳九天十地,又通阴阳两界,宝枕机关一开,便有虹吸之力溢出,转瞬之间便入太虚,转而便向黄泉一路而来。   此番幽冥地界,愁云惨淡,惨雾重重,无数亡灵自奈何桥上而过,不知往生渡向何方。   鬼王钟馗在奈何桥上现了身,望着忘川溯游的魂魄,皱着眉头,半晌未语。   身边的小鬼诧异地望着这位面目狰狞的上司:“大祖师爷,怎么突然有兴致到这来了?”   鬼王没有答话,只贵了冷冷的眼神过去,小鬼立刻吓得不敢做声。   三天前,三圣母杨婵下地府,在他面前带走了四个阳寿未终的生魂,那四人本是命不该绝,带走便带走了,谁知不多久前,一名凡人女子的生魂入地府,竟然惊动了十殿阎罗方寸大乱,连下了几道封锁令,不知将要生出何等事端。   更有甚者,他方才接严峻谕令出来的时候,竟隐隐看见了瑶池的青鸾,以及那被刻意隐藏的隐隐祥光,鬼王长叹了口气,这地府看来就要不太平了。   他抬起头来,一错眼间,却见半空里一道蓝影鹞翻腾空而过,顿时眉毛一抖:“大胆凡人,胆敢私闯地府,阴兵鬼使,还不速速与我拿下!”   一众阴兵齐应一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齐出,,直奔那蓝影而去,但见那蓝衣人敛眉抬眼,一道银光自眉心迸射而出,阴兵鬼吏莫能近身。   一道蓝芒呼啸而来,及近处看却是一尾三首蛟龙,摇头摆尾,风卷残云,将众鬼兵纷纷掀翻在地。   鬼王吃了一惊,再看时那尾神蛟已至那一人手中,倏忽闪过一道光华,已然化作一杆三尖两刃长刀,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影自半空里跳下,是个瘦小精悍的汉子,虽是人形,举止神态却颇与某种动物相似。   “主人,等等我!终于追上你们了!”   哮天犬乃是神犬,并未从游仙枕中进来,走得寻常路径,故而脚程上慢了一步。   鬼王看着他二人,蓦地心中一惊,随即喝住了众阴兵。   他纵然再迟钝,也认得当年司法天神座下神兽,以及他手中那杆所向披靡的三尖两刃枪。   只是,传闻中,二郎真君不是一惊……   他倒吸了口气,复又仔细打量了下来人。   眉目轮廓倒是十分的相似,只是看上去要显得年轻一些,身体也是普通的凡胎,倒是犀利的目光与那傲然而立之姿确有几分当年叱咤风云杀伐决断的神采气韵。   回想了下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鬼王试探着开口:“二郎真君?”   杨戬已撤下阴兵,便收了兵刃,只淡然地看过来:“鬼王钟馗,许久不见。”   鬼王驻守地府,乃降妖除魔的煞神,人皆尊称一声大祖师爷,可在杨戬面前,也不过个道行尚浅的小辈,故而他直呼其名,鬼王也只能受着。   “真君元神既然下凡历届,如今阳寿未终,为何入地府?”即便阳寿终时,也该元神归位,何至于来这阴曹走一遭?   “来寻故人魂魄。”杨戬素知鬼王为人,倒也不隐瞒,“鬼王可曾见过,天庭九公主的神魂?”   “九公主?”鬼王微微一怔,方才反应过来,他说得乃是那位当年权重一时之后却被贬在昆仑的那位重华公主,传闻中当时九公主破昆仑禁地而出,在华山之下与杨戬一道均遭重创,想必也是被迫转世了,“小神未见,只是听闻适才有一凡女生魂入地府,十殿阎君看上去甚是慌乱。”   杨戬眼底微沉,抽身便向地府十殿而去,却被鬼王叫住:“真君留步!”   他停下脚步,却未回头,只听鬼王的声音从后方传来:“阎罗殿上此刻恐有不便!”   “为何?”   “适才小神出来时,隐隐见过瑶池鸾鸟,如果没猜错的话,王母銮驾已至阴曹……”   杨戬剑眉一挑,终是回过头来。   又听鬼王继续道:“九公主乃娘娘亲女,相比娘娘定不忍让她受轮之苦,但真君你,听闻此前诸多行事均是阳奉阴违,难道不怕娘娘趁机秋后算账?何况我观真君气色,虽然神魂已醒,魄力不减当年,但旧伤仍未痊愈,又凡人之身,一旦动起手来……”   他这番话,倒是实实在在替杨戬考虑,他虽常年驻守地府,但对新天条出世一事亦有耳闻,于真君忍辱负重之大义深为敬佩,自不愿见他身犯险境。   只是杨戬却顾忌不了许多。   他当年在王母驾前日久,亲眼见过她处置几个亲生女儿时候的狠绝,更何况是这个一出世便被抛在下界又屡屡同她作对的小女儿?   他又怎敢去堵王母心中那一丝骨肉之情。   倒是鬼王与他相交深浅,却如此直言不讳,心中也不得不感念:“多谢鬼王提点,杨戬心领了。”   说罢足尖一点地,便飞身向阎罗十殿的方向掠去,哮天犬一提虎骨棒也是一溜烟的跟了上去。    ☆、第 29 章   “你给我跪下!”   此刻阎罗十殿,一片鸦雀无声,十殿阎君,判官小鬼,均被赶了出去,不留一个闲杂人等。   宝座之上,一名华服贵妇狠狠拍了下案头,环佩哐啷作响,九鸾凤钗急剧地颤动。   阿九一人站在空旷的点个之中,看着她怒不可遏的样子,无辜了弯了弯嘴角。   她如今不过是一缕幽魂,跪与不跪又有何分别,看来她这幕后当真是气糊涂了。   王母看着她这事不关己的样子,更是怒从心头起,疾步便从宝座上走下来,到了近前,伸出一根指头对着她颤了许久,连道了三个好字。   “好,好,好!”她咬牙切齿地打量她,“不愧是本宫生的好女儿,为了一个杨戬,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阿九抬头,看着她眸中不加掩饰的恼恨之意,只淡淡地别开眼去,王母看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时竟被噎住,微微颤声,许久没出一个音。   她身为瑶池之主,女仙之首,近千年来更是插手前朝之事权势喧天,从来都是高傲尊贵说一不二,此刻却不免觉得挫败。   她长女龙吉公主,当日动了思凡之念,贬在青鸾斗阙,为了一个凡人洪锦,甘愿弃了天生仙骨,与夫君双双死在诛仙阵中,最末不过封了红鸾星君;更不提七女八妹一个个动了凡心,被她亲手施以惩戒,纵然新天条出世得以重获自由身,终究是隔阂已生,儿女离心。   眼前这个小九,本该如珠如宝捧在手心,当日无奈将她弃于玄女宫,纵然日后费尽心机将她接回瑶池,可终究是叫她记恨于心,便是在自己膝前的那千年里,也多是恭敬而疏离的样子,少有濡慕之情。   “你这是什么眼神!”王母忍不住,“是,当日你出生之时,本宫迫于无奈将你送往玄女宫,未能亲自教养于你,是本宫治国,可那时本宫只是女仙之首,谕令不出瑶池,如何能违抗陛下的旨意?在那之后,还不是费尽心机,将你接了回来?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阳奉阴违,结党营私,难不成将你罚在昆仑是亏了你!”   阿九沉默不语。   她这位母后,城府极深,心思狠绝,骨肉之情大多做了权力的踏脚石,然则无可否认那千年间,对她确实颇为维护和容忍。   不然以她所行之事,说不得便要落得与瑶姬当年同样的下场。   她幽幽叹了口气:“所以,当日我被削去顶上三花,罚入昆仑,心中并无怨言。”   “好一个并无怨言!”王母冷笑了一声,“要知道七儿可是到现在还恨着本宫!你不是不怨,你是看得太透,本宫花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捂热你的心!”   她的声调拔高,缓了缓,终是继续道:“这也就罢了,我罚你在昆仑思过,你却私出禁地,帮着外人来对付本宫,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自己折腾差点魂飞魄散!你不是一直清新理智地过头么,怎么回回都把自己弄成这样?那杨戬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维护!”   “母后……”阿九其实很少见王母这般义愤填膺情绪激昂的样子,之前那次还是她所布之局败露被拿下领罚的时候,那时她亦像如此这般勃然大怒,只是眼底眉梢有几不可见的心恸,看得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或许这位九天之上的瑶池金母对于自己膝下的儿女还是有着点滴骨肉之情的,只是她阿九自那日眼睁睁看着桃山之下十大金乌活活晒化了瑶姬,便也不再敢指望那点血脉之情了。   想到这里,她只得微微叹了声,低下头去。   王母却是顿了顿,蓦地掉过头来,凑近了打量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明艳逼人的凤眸犀利尖锐:“你不会是对他……”   “母后?”阿九诧异地抬起头,在她的逼视下,终于不再保持沉默,无力地扯了下嘴角:“您多虑了。”   王母似是不愿轻易相信,反复打量了她几眼,方才哼了一声:“最好不是,如今全三界都知道他暗恋嫦娥,什么若得嫦娥真心,情愿反下天去,竖旗为妖,本宫听着都觉得瘆的慌!”   她是真恨,这一桩桩的思凡之事,虽说如今新天条不禁神仙婚嫁,但想到自己这最是清心寡欲的小女儿也动了凡心,即便对象是那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她也感到无比的心塞!   更何况,她当年自以为驯服了一头狼,却不料狼终究是狼,临到头反咬了她一口,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阿九倒是头一次听说他表哥当年这番豪言壮语,一时竟也有些诧异,虽说嫦娥与他二人之间素有远远,但如此深情款款的儿女情长实在不是他表哥的作风。   以他表哥的闷骚个性,即便是心有所属,也不会叫嚷着满世界皆知才对。   话虽如此说,但她当年在天庭时与嫦娥不大能合得来,便觉得他表哥挑女人的眼光和以前一样不大好,于是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   然后,方才缓缓道:“阿九当日历封神之劫,曾受杨家表兄多番关照,若没有他当日的维护,阿九亦不可能安然渡劫,证得仙禄,如今他落难蒙尘,我也不过是为道义所趋,全袍泽之义兄妹之情罢了。所作所为,都是我心甘情愿,与他人无关,请母后不要迁怒旁人!”   王母看着她先前并不在意的表情,先是缓了缓,只是听到后来话中的维护之意,便觉得心口发闷:“你放心,本宫不会处置你!本宫若要处置你,又何必用奇花异草将你肉身养在瑶池?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底路过几丝狠辣:“至于杨戬,本宫可要好好跟他算算这笔账!”   “母后?”阿九倒抽了口冷气,正欲开口,忽听店外喊杀阵阵,金戈撞击之声带来一片杀意。   王母将视线投向厚重的铁门,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这个杨戬,还算他有良心,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你故意的!”阿九心底一凛,死死地盯着她,“你以我为饵,诱他前来,布下重兵剿杀他?”   “他身为司法天神,却欺上瞒下,瞒天过海,难道本宫不该治他欺君之罪!”王母冷笑,“你跟着本宫时间也不短,该知道本宫最是睚眦必报,就算新天条已出,本宫不好明着动他,可他以凡人之身擅入地府,因此丢了性命,便也怪不得旁人了!”   “你——”阿九一阵心惊,一贯寡淡的脸上显出几分惊慌,缓了缓方道:“如今三界已有乱象,难道母后想自毁长城!”   “放肆!难道我天庭没了杨戬便寸步难行了不成?!”   “杨戬下凡历劫才多久,天庭便弹压不住各处的妖魔,是与不是母后心知肚明!”   “你——”王母怒极,一振衣袖,“便是拥有毁天灭地的力量又如何,不能为我所用,终是心腹大患!”   “母后。”阿九深吸了一口气,“天条之上还有天道,你与父皇即便是三界之主,也不得违逆天道而行,否则一旦失道,天降大劫,便是三界都不复存在,你便是有了绝对的权力又能如何?”   王母身形一顿,眉间雷霆之色仍未散去,眼底却已然笼上几分警醒。   而此刻,殿外的厮杀声愈演愈烈。   杨戬已入重围。   从第一殿到第五殿,十殿阎罗均已回避,判官阴兵也不见踪影,却又重重天兵蜂拥而来,四大天王宝具齐出。   前任的司法天神冷笑了一声,他倒是低估了,王母秋后算账的方式竟然如此粗暴直接——不过,选在地府动手,倒也颇为掩人耳目,毕竟凡人入地府,便是死了也无话可说。   他亮出刀来,两刃枪银芒闪烁,寒气逼人,前世战神余威犹在,但见一片蓝衣翻飞,杀气扑面,七重天兵竟也莫可近身。   魔礼青见部下们久战不下,索性便将青云剑祭起,黑风卷起万千戈矛,烈焰烧人黑烟遍地而来。   杨戬眉心浮出一道金辉,炫目银光迸射而去,幻化做一道巨大的银刃,迎上黑风烈焰刹那间冲破风火交织的封锁,直击魔礼青的天灵。   魔礼青吃了一惊,虚晃一剑便翻身躲过,眸中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讶异——他竟不曾料过,这一世杨建神木的威力仍不可小觑。   他倒吸了口气,一个眼神过去,魔家兄弟宝具齐出,青云剑鸣动,万人个毛,碧玉琵琶,风吼烈焰,魔礼海撑开混元伞,一霎时间天旋地转。   哮天犬已经站不住脚跟。   三尖两刃神锋银芒迭起,生生接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逼人的恶灵呀铺天盖地,蓝衫的年轻人皱了皱眉,按耐下略显吃力的表情,提气凝神,张开天目,将天眼之力贯注手中兵刃之上,但见刀刃白光暴起,魔家兄弟顿觉一阵反噬之力扑面而来,竟撑不住似的各自跳出一丈之外,收了宝具,微微喘息,再放眼看时,那蓝衣人的情形也并不太好。   魔家四将所仗的法宝厉害非常,凡人血肉顷刻便可化为齑粉,当时封神一战不知伤了多少周营将士和阐教门人。   杨戬纵然以天眼之力,勉强逼退法器攻击,然而这一世既无九转玄功护体,又无前世武功法力,一番硬扛下来便已有不知之态,以三尖两刃刀住地,勉力撑着身子,只觉得胸口一闷,便有鲜红的液体自唇角溢出。   魔礼青看在眼底,心下忽的大安,微微笑起来:“杨戬,这一世你武功退步了许多呀!”   “展昭凡人之躯,竟劳四大天王齐出,真是看得起杨戬。”蓝衣人轻笑了一声,嘴角有冷讽的弧度。   对方却并不介意:“杨戬,你如今也不必呈口舌只能,王母娘娘下了死令,今日必叫你丧在这阴曹地府!”   说吧,青云剑再起,长啸一声,万仞如雨而下。   “主人!”哮天犬惊呼了一声。   杨戬此刻,却无力在动用一次天眼。   而凡人之躯,对上青云剑,绝无生路!   “休伤我主人!”   千年神犬长啸了一声,跃起在空中,千刀万刃已至面前!   “哮天犬!”   杨戬一声惊呼尚未落地,有烈焰横空而过,热浪灼人,万刃尽化飞灰。   有人自半空而降,赤发,金甲,扬眉如剑,眸厉如刀,长剑金轮隐隐有灼炎烈烈。   他身后有碧衣仙子袅袅而降,容色清丽,明眸含威,看得魔家兄弟大惊失色。   “十殿下,八公主!”   但见金乌神将持金轮而立,你表情冷淡肃杀,未发一言,倒是身后的八妹缓缓开口:“魔礼青,尔等身为上界尊神,却要取凡人性命,不怕有违天规吗?”   “臣等乃是奉娘娘之名,追杀欺君佞臣,请八公主与十点下不要多管闲事!”   “新天条既已出世,二郎表哥此前行事便当一笔勾销!”八妹厉声道,“何况如今,展昭不过是他的转世!”   魔礼青却毫不退让:“此乃王母娘娘钦命,若八公主执意阻拦,就别怪臣等得罪了!”   “你们敢!”他话音未落,小金乌右手的金轮烈焰暴起,惊得四人后退了几步,眸中露出几分惊惧之色。   再是孤陋寡闻,他们也听说过这位九天十地唯一的太阳,三界光明的福祉。   据说他自九位兄长命丧桃山之后,便一直避世太阳神殿,不问天庭朝局,只管每日昼出夜伏,驾太阳神车奔走于天地之间,便是玉帝派人宣召,也不见得理会一二,性情甚是孤僻冷傲。   他当年便是天庭战将中翘楚,如今千年过去,法力修为更加浑厚,三昧真火练得炉火纯青,真若是动手,他们四人未必会是对手。   更何况,即便他实力稍逊,谁又真的敢伤了他这个三界最后一个太阳?   魔礼青只觉得麻烦重重,他不大懂,算起来这十殿下,与杨戬之间,是隔着血仇的,为何要在这节骨眼上站出来?   小金乌却不管他怎样想,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略略侧了眸,只对着杨戬道:“你现在走,我可保你全身而退。”   杨戬亦不曾料到,这位仅剩的金乌神将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他的惊讶仅持续了片刻——想来是八妹这丫头发现事态不妙搬来的救兵。   然而此刻他并不打算接受他的建议,勉强支撑起身体,抹去嘴角上的血痕,只淡淡道了句:“杨戬此番是为阿九魂魄而来,不达目的,杨戬不会离开。”   小金乌倒并不意外他的反应,若简单的一句话可让他退去,那便不是杨戬了。   所以他只是冷哼了一声,并未说话,半空里却响起一个冷厉的声音:“够了,本宫的女儿,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森罗殿门霍然打开,身着素白罗裙但威仪不减的贵妇人傲然款步而出,气度雍容,通身气派,只一双凤眸却面带杀机。   杨戬的目光却落在她身后那一抹虚影上,白衣,素颜,有种空灵的虚无感。   “娘娘!”   魔家兄弟忙不迭的行礼,王母却是不假辞色:“四大天王,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本宫拿下这个叛臣!”   “母后!”   八妹大惊失色,正欲开口,四大天王已经摆开阵势,祭起法器,小金乌手中的金□□起一轮金光,熊熊烈焰将八妹与杨戬等护在身后。   “小金乌!”王母怒喝一声,“你擅离职守,就是为了到这里忤逆本宫?”   “小神不敢!”金乌神将敛眉,只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一抹白色虚影,淡淡地道,“小神只是想提醒娘娘,凡人的魂魄离开肉身太久便会肉身坏死,无法还阳,请娘娘不要因为一时激愤,误了九妹还阳的大事。”   “此事本宫自有分寸,何用你多言!”王母冷哼一声,“还不给本宫退下!”   她一振袍服,便有不可违逆的震慑之意扑面而来,小金乌却是寸步未动,左手金轮,右手执剑,攻防一体,巍然不动。   这便是毫不退让的意思了。   王母的眉峰微微抽搐,隐忍的怒意蓄势未发。   阿九在后面看着,只觉眼底隐有朦胧之意。   她这十哥已有千年不问世事,这一番却踏出太阳神殿,不惜与王母相抗。   她幽幽叹息了一声,却是蓦地开口,用极低的声音向王母道,“母后,你原本打主意是要悄悄在这处置了杨戬,可如今十哥在这里,恐怕不那么容易了吧,动静闹得太大,对母后也不好。”   这一番道理,王母怎么会不知?   更何况小金乌乃是三界仅剩的太阳,便是玉帝之尊,也不好动他。   只是她终究还是不甘心。   她的面色阴沉,看得八妹有些心惊,下意识便唤了一声:“母后息怒!”   王母却是立马一记眼刀瞪回来:“你给我闭嘴!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纵容了,昆仑囚室你没还没呆够是不是!”   “母后!”八妹却是疾步走到王母跟前,低声附耳过去,簌簌低语了一阵,王母脸色一变,沉着脸许久不曾说话。   隔了很久方才道:“此话当真,你没有唬弄我?”   “是红鸾星君批的命格,丁月华与展昭红线已牵,展昭若死,恐怕丁月华的劫数也会有变……”   红鸾星君,便是当年的大公主龙吉,自封神之后,便孤守月老殿中,王母神情复杂,只长长叹了口气。   复又抬手,示意四大天王撤去围攻之势。   “杨戬,算你运气好,本宫这次放你一马。”她扬起脸来,看向阵中蓝衫青年,“时辰不早,你带着九儿走吧……”   “母后?”阿九倒一时没有料到,她竟然松口地这般容易,竟也有些愕然。   杨戬淡淡地看过来,脸上倒是水波不兴。   王母却又是道:“只是九儿此番元神重创,想要修补元神,恐怕要在尘世间多耗些时日,本宫要你务必护她周全!”   “阿九本就是受杨戬所累,杨戬自会护她,不必娘娘挂心。”   王母不置可否地点头,伸出手掌来,化出一枚木匣,倏忽之间便到了杨戬手中:“这里是老君刚刚练成的定魂丹,还有一枚瑶池灵芝,有修补元神之效,你一并带回去吧……”   “母后……”   阿九愕然,她倒是不曾料到,她这位母后竟还是留了几分血脉之情的?   她一时间望着她的背影,只低低唤了一声,噎濡了一阵却是说不出话来。   王母没有回头看她,隔了很久终是叹了一声:“走吧,母后……等着你回来……”   她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八妹:“你跟我回去,小金乌你送他们一程。”   八妹欲言又止,却看王母面沉入水,也不敢再多言,但见远处仙乐袅袅,有五色鸾鸟自远处飞来,不多时四大天王并一众天将,便簇拥着銮驾便向远方而去。   阿九虚立于地,望着远去的祥云,久久不言。   回过神时,已经随着小金乌与杨戬一路过了忘川。   站在黄泉路口,除了哮天犬,三人皆是无言。   良久,深蓝衣衫的青年终是向着金甲神将淡淡道了句:“今日之事,多谢。”   小金乌却是淡漠地出奇:“不必,我也不是为了你。”   千年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虽不至于剑拔弩张,却也并不能算得上和睦,当然他们能够碰得到的场合也是屈指可数   小金乌不得不承认,他这位表弟的天纵奇才与义薄云天,便是自己也无法企及。   然而纵是如此,他们之间,终究是隔着瑶姬的悲恨与九大金乌的血仇。   是以,他可以助他治水患,护杨婵,可以应八妹之邀,慨然出手,却无法与他把酒言欢。   这些,阿九自是明白。   “小十哥……”   她唤了一声,却见她最小的哥哥掉头看过来,习惯性地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头,触手一片虚空,方才意识到她如今是灵体的状态,自嘲地笑了声,收回手去。   “走吧,前面便是路口了……”    ☆、第 30 章      阿九醒来的时候,仿佛已经昏睡了许久一般,脑海仍觉得隐隐作痛,入眼已是开封府客房里天青色的帐幔,恍惚了一阵方才反应过来,抬了抬眼皮,便有人迅速地探过身来。   “哟,丫头你醒了!”   一袭月白镶边的白衫,正是那风流天下的锦毛鼠,阿九眨了眨眼睛,大概是去地府走了一圈的缘故,反而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睡了多久?”   “七日,自你们从游仙枕中出来算起,已经是第七天的早晨了。”大概是见她安然醒转,白玉堂也是长出了口气的样子,“那展小猫守了你七天,如今煎药去了,我姑且替他一替。”   那日杨戬从游仙枕中出来,带回阿九的残魂,又借杨婵的宝莲灯之力,令魂魄重回肉身,再灌下老君的定魂丹,总算是让她的魂魄锁在肉身了里。   只是她的元神虚弱,故而这七日来,杨戬只得以那枚瑶池灵芝入药,每日撬开她的唇齿灌下,修元补神,方才渐渐将元气养回来。   这期间的光景,阿九自是睡得深沉,一无所知,只是听得他提起那个人,心底微微动了下,没有说话。   白玉堂方才还想说什么,只听房门吱呀一响,有人端着药碗站在门口,一袭蓝衫身影清瘦,只一双清澈的眼定定的望过来,有着几分隐忍的雀跃。   阿九微微一怔,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白玉堂嘻嘻笑了下,便抽身走开去,到了跟前,拍拍那蓝衣人的肩:“人醒了,交给你。”   说罢,便挥挥衣袖出了门,顺手带上房门。   彼时有淡金色的晨晖从门缝里洒进来,一片和暖温煦,在那人的背后淡淡地晕开来,甚是祥和。   阿九看得有些恍惚。   一时之间,她倒是有些分不清楚,究竟是那温润如玉的南侠展昭,还是威震三界的二郎真君。   杨戬看着她怔怔的样子,沉默了一阵,走上来,将药放在桌上,叹了一声,淡淡地道:“叫表哥吧。”   阿九却没有说话,在被窝里略略挣扎了下,支着仍有些虚弱的身子坐起来,抱着被子着实打量了他一阵。   杨戬被她看得皱皱眉:“怎么了?”   她歪着头,很是无辜的样子:“没什么,只是突然看到表哥顶着年轻了这么许多的脸,有些不大习惯。”   杨戬抽搐了下嘴角。   其实今世的展昭,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未到而立之年,面貌其实要比他当年来的年轻许多,也显得青涩和面嫩些,谁叫当年杨戬得道时虽说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却被天蓬那一记催龄掌生生催得像是三十好几的人,难免要显得沧桑一些。   他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女子,当年阿九入道的时候,也是凡间十八九岁的年纪,如今丁月华也不过二十芳华,面貌之上,倒是相差无几,不过这性情,好像有些——杨戬看着她,忽而想,这一世她是不是跟那白玉堂和丁二混多了,竟然调皮了许多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掀了下下摆,坐在床沿上,没好气的道:“刚醒来,便有力气调侃你表哥了?”   阿九耸了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杨戬无奈的扯了下嘴角,伸手去探了探她额头的体温:“如今感觉怎么样了?”   “还好,就是睡多了,有点昏沉沉的……”   “差点这条命就没了,如此危险的事情,一次也就罢了,你……”他没有说下去,皱皱眉,眼底的情绪复杂。   阿九却是打断他:“表兄不也是明知母后恨你入骨还一意孤行闯进地府,你我兄妹之间,本当相互扶持,算那么清楚做什么……”   杨戬看她轻描淡写的样子,心念在那兄妹二字之上微微一顿,眼底泛起些许涟漪,如风过耳,倏忽归于平静。   不再多话,端过来药碗来,淡淡地道:“过来喝药。”   这一番她倒甚是乖巧,歪在榻上任他一勺一勺地将药灌下去,末了慵懒无力地道:“这药喝了,反倒觉得困倦起来……”   “那便再睡会儿,这修补元神的药物,本有安神之效。”他淡淡地道,“你如今元神仍虚弱着,亦须休养一段时日才行。”   她如今既已醒了,便已无大碍,只是神魄受损,未免觉得困倦,服下灵药,沉睡之中,神魄倒是能够得到更好的休养。   阿九自是明白其中的关窍,点了点头,眼皮已经沉重的阖上去,杨戬看着她,忽有想起什么,伸手推推她:“且等一等,你这几天水米未进,厨房炖着粥,我去弄点来吃了再睡……”   话虽如此说,她却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只嘴里嗫嚅着:“表兄不必管我,这几天你必定也累了,自己去歇歇吧……”   声音渐次小下去,竟是抱着锦被,再度入梦。   杨戬哑然。   他想起当年伐纣征途之中,他们总是枕戈待旦,而阿九的睡眠很浅,一有风吹草动便十分警醒,有时实在是累极,也会不免从梦魇中惊醒,甚少会如现在这般,毫无心事的睡去,蜷在和暖的一床锦被之中,呼吸平缓,面容安详无害,全无戒备。   也只有这时,才会叫人想起,那年纪轻轻也威震三军的重华公主,也不过是个需人呵护的女孩子而已。   他的眼神变得和软起来,纵横千年冷硬的心,不知何故,竟如冰封了千年的湖面,生生裂出到缝来。   他微微叹了口气,却是心神一动,将目光移到一旁墙上的巨阙上。   仿佛是感应到他骤然变得犀利的目光,一道蓝光自剑鞘中化出,倏忽之间化作了人形,俯首而拜,竟然有了几分慌乱的气息:“主人,属下什么都没有感应到!”   杨戬望着面前这跟随了自己千年的上古神兵,一时无言,有一个能够随时感念主人心念的兵器,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是件好事情。   但即便如此,那终究是追随了他千年的兵刃,灵霄殿上的上古神蛟,只因一念之差下界为妖,却遇上天纵奇才的二郎真君,从此俯首甘为驱策,千百年来无数次喋血沙场,生死相随,便是落难蒙尘,亦不曾改了初衷。   “三首蛟。”杨戬叹了口气,缓缓地道:“这千年来,委屈你了。”   “主人?”   三首蛟一时怔愣,却听他复又道:“之前在昆仑我已解了你的封印,如今你也恢复自由身,我如今是一介凡人,也无力拘束于你,天高地广,你自去吧……”   “主人……”   “只是一件,你不可再度为恶,倘若再犯前科,即便我粉身碎骨,也定要将你绳之于法!”   桀骜不驯的神蛟良久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眼前面貌年轻了许多的主人。   久违的自由是他长年所渴盼,只是为何一时之间竟然无所适从了呢?   不知从何时起,那跟随着他架犬擎苍游狩四海,跟着他刀锋嗜血风口浪尖的日子,竟然已经成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深入骨髓。   他沉默了许久,低下头来:“主人,三首蛟跟着主人一千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了,离开主人,属下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杨戬沉默了很久,良久方才道:“如此,便暂时到这里来吧。”   他抬了抬腰间的湛卢。   三首蛟一愣,便会意了,一道蓝芒倏忽化入修长剑鞘。   杨戬以修长的手指抚过剑身,阖上眼睑,隔了片刻睁开,复又望了一眼榻上沉睡的女子,替她拉上被角,缓缓地起身,推门出去。   “二哥,我听说阿九醒了?”   一出门便迎面遇上了杨婵,杨戬点了点头:“只是人还虚弱,方才又睡过去了。”   兄妹二人在庭院里的石桌边坐下来,杨婵面上亦是轻松了不少:“她元气伤得太重,想来还需要休养一段时日,不过总算是逃过了一劫……只是,二哥——”   她停顿了下,抬起眼睑,眼底波光微动,杨戬的眼神微微一顿,却听她缓缓地道来:“我离开华山已有段时日,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她此行不过是为了寻找兄长的转世之身,如今杨戬神魂既醒,诸事已了,自然不可再尘世中耽搁,只是兄妹二人刚刚重逢,诸事纷扰,许多话都未来得及诉说。   杨戬望着她如往昔般的容颜,沉默了一阵,方才微微点头:“你说的是。”   隔了一阵复又缓缓地道:“另外还有件事,赫连鹏当日从宝莲灯中逃脱,恐怕后患无穷,你叫沉香继续追查一下,必要的话让哮天犬一起去……不过记住,一旦发现情况不妙,不要贸然出手,禀报天庭妥善处置。”   “是,我知道了。” 杨婵沉默了一阵,表情变得严肃,“只是,哮天犬,你不留在身边吗?”   “我如今仍是凡人之身,他既已在众人面前现了真身,跟在我身边终究是不大妥当……何况,赫连鹏之事,我始终觉得蹊跷,还是要借他追踪术好好查一查。”杨戬叹息了一声,见她欲言又止,又道,“我身边如今留着三首蛟,防身也足够了。”   杨婵沉吟了一阵方才答应下来:“那好,不过二哥,哮天犬可是只听你的话,这事儿你得自己好好跟他说。”   想起那狗儿可怜巴巴的眼神,杨戬心底一软,点了点头。   杨婵看着他,却是许久没有说话,蓦地低低唤了一声:“二哥……”   他抬起头来,但见面前少妇装扮的女子,笑靥温婉如初,眼底却有波光闪动。   “二哥……”她道,“我找了你二十多年,差点都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这一次,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渡劫回来……”   她竭力维持着嘴角的弧度,却有晶莹的泪珠抑制不住地落下来。   杨戬看着她,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二哥答应你。”他道,又是无奈地叹了声,“都是有儿子和媳妇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呢……”   “谁说的,我不过是……”   “不过什么?你也不怕沉香和小玉看见了笑话?”   杨婵哽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终究是止住了眼泪。   杨戬看着她如少艾般的容颜,心底却未免喟然,他千年来捧在手心爱护的妹妹,终究是已经嫁为人妇,不仅有了儿子,还娶了媳妇。   至于那个自己并不是十分看得上的妹夫……咳,三妹喜欢,也就罢了。   “新天条虽然不禁神仙婚嫁,却不允许点化凡人配偶成仙,亦不可更改凡人配偶命数,不可寻找凡人配偶的转世,刘彦昌的天资也不像个能自己修行的,凡人的寿数有限,你,还是在华山多陪陪他……”   再怎样讲,也是他当日一番作为,令她夫妻母子离散十六年,不论前因后果,终究也是他这个兄长的亏钱与她。   杨婵闷闷地点头,他却看得皱眉:“怎么呢,那小子待你不好?”   “不……”她摇头,“只是他年纪渐渐大了,身体便不大好……”   杨戬算算日子,他转世将近三十年,那刘彦昌大概也近花甲之年,他叹息了一声:“三妹,仙凡殊途,你当日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该想到今日的情形……”   杨婵怔了一下,沉默很久,方才道:“是,二哥,我明白的,不论今后如何,只这一世便已经够了……”   “你能想得开便好。”   杨婵弯了弯嘴角,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新天条出世后,寸心公主也得了赦免的旨意,如今已经恢复公主封号,回了龙宫……只是听闻,西海龙王为他重新择了夫婿,似乎是洞庭新上任的龙君……大约这几日,便要出嫁了……”   杨戬的目光变得缥缈起来。   西海三公主敖寸心,正是他当年那位被休弃的糟糠之妻。   想起那一段持续了千年却又终究失败之极的婚姻,至今也不免黯然。   当年他是真心求娶,她情深意重,纵然从一开始便挑战着旧天条的权威,却仍是三界之内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然而世事终不如人愿,那些不可磨合的矛盾终究成了婚姻里突兀的倒刺,将光鲜的外表划得支离破碎。   她要他功成名就,封妻荫子,他却不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向天庭俯首。   他性喜潇洒,交友甚广,她却只想他日日陪伴。   她多疑猜忌,心结难解,而他心灰意懒,三缄其口,终至隔阂愈深,争吵不休。   他们彼此了解,却又彼此不肯妥协。   敖寸心无疑是爱他的,乃至几近痴狂,甚至和离之后,仍不惜性命上天为他顶罪,以致削去公主封号永禁西海。   他感念她的情意,却终是无以为报。   他已不是她的良人,她亦非他的佳偶,与其菏泽之中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他轻轻念着,目光悠远,望着天边淡白的流云,唇齿微微一顿:“如此……甚好。”   杨婵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是想起了那些年的过往,身为那段姻缘的旁观者,也不免唏嘘:“三公主被禁西海三百年,如今若能放下心中执念,觅得良人,也是好事。”   她看杨戬的神色,平淡而坦荡,便知他已将前事看淡,便不再多言,心思一转,又提了一句:“我这回下界来,嫦娥也甚是惦念……”   杨戬眼波一闪。   “那日华山脚下,还是老君与嫦娥下凡,抢先一步将你的肉身带回了昆仑玉泉山,如今叫玉鼎真人守着,嫦娥她……”   “三妹。”杨戬打断她,“嫦娥那里,你代我好生致歉,之前为谋大事,有许多不得已冒犯之处,请她海涵。”   “二哥……”杨婵微微一愣,见他神情肃冷,不似平日,有些不大明白,“二哥当初所作所为都逼不得已,如今真相大白,还谈什么冒犯呢,嫦娥如今也一直后悔,误会了二哥这么多年……”   “我说的不是这些。”杨戬苦笑了一声,“王母生性多疑,我为博取她信任,不免动一些手段,却将她扯在其中,于她清誉总是有些损害……”   “二哥你的意思……”杨婵反应了半天,“可是当初你明明是……”   “那不过是年少不更事时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那日击碎玉树,我便已经清醒了……”杨戬沉默很久,方才缓缓地道,神情变得有些萧索起来,却并没有太多的感伤,“当断则断,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杨婵闷闷地点了点头。   虽然知道他说没错,却依然觉得,他如今这番光景,仍然孤独寂寥了一些。   杨戬看着她略显失望的神色,却是笑了起来:“三妹,你便莫要替我操心,我如今在这里,觉得很好……”   他如今笑起来的样子,正如那南侠温文尔雅春风拂面一莞尔,和煦温暖如千年之前。   杨婵看得怔了片刻,终是微微一抬唇角,不再说话。   心底却有个念头一转,她之前好像是听八妹提了一嘴,据说这一世展昭和丁月华是有了婚约的?    ☆、第 31 章   对于自家二哥这段尘缘,杨婵虽然好奇心迭起,然而她估摸着二哥并不想过多言及此事,于是也不再多问,次日便带着沉香小玉向包拯辞行,顺便将参娃也一并带走——那本事兜率宫丹炉里遗落在凡间的灵根,如今留在凡间未免令诸多妖魔觊觎,不如送还老君,再做安排。   哮天犬不愿离了主人,还是杨戬抱他在怀里,哄了好久,方才跟着杨婵走了,倒叫如今蹲在湛卢剑鞘里的三首蛟嗤笑了一番。   这一行人走后,开封府终于迎来一段相对清静的时光。   府衙里依旧每日接手着大大小小琐碎的案件,杨戬依旧履行着四品护卫的职责,巡街办案,末了便是照看养伤的阿九,某只白耗子仍然隔三差五地过来喝酒比剑斗御猫,除了王朝马汉某一日在城郊发现了季高的尸体却找不到任何谋杀的线索之外,没有惊天大案发生的开封府实在是比以往太平了许多。   而对于此事,公孙策的判断是庞吉杀人灭口。   然而即便如此,没有掌握切实证据的包拯也无法将此事提请圣裁。   只能简单地将襄阳王余党横死不明原因的陈述录入公文卷宗。   一直到了七月流火,盛夏时节,茉花村丁家有书信送来,乃是丁家大爷丁兆兰的亲笔,却不是送给阿九,而是直接差人递到了展昭的手中。   据说那日他们在益州不告而别之后,着实把二爷丁兆蕙气的跳脚,丁兆兰的反应倒是相对和缓些,带着自家二弟在先行回了茉花村,左右妹子办完事也会自己回来。   谁知等了个把月也不见个人影,丁大爷终于也忍不住,知道自家妹子脾气倔,若执意不归一封书信也不能奈她如何,索性修书一封给展昭——自家妹子任性倔强出门在外多承展兄照顾,只是她离家日久,家母甚是惦念,一个女孩家终日在外面闯荡也不是体统,烦请展兄好生劝劝,叫她收收心思,及早回家来,展兄如有闲暇,不防也回茉花村一叙云云……   杨戬接信时,正在包拯书房,议事已毕略叙了几句闲话,顺手接过来展信一阅,便只觉哭笑不得。   丁兆兰话说得客气,却分明是指责他拐了自家妹子,连这几个月不着家的意思,最末顺带那一句分明是忍无可忍你展昭速来提亲的意思了。   包拯见他面上露出古怪的神色,也不免有几分好奇:“展护卫,丁大侠信上说了什么?”   “没什么。”杨戬收敛了神色,轻描淡写地信札折起收入袖中,“丁大爷怪属下拐了他妹子数月不着家……”   心中却觉得违和,那明明是自家表妹,何以竟有真有种心虚之感?   “丁姑娘离家日久,难怪家中兄长忧心。”包拯倒是正了神色,回头去问公孙策:“她伤势如今怎样了?”   “应是已无大碍了。”公孙策笑着道,“不过既然丁家大爷发了话,展护卫还是辛苦走一趟亲自将人家姑娘送回去的好。”   “先生说的是。”包拯点点头,“过几日便是七夕,城中治安琐事颇多,等忙完了这一阵,展护卫不如也休个假,送丁姑娘回去就是,她此番受伤也是受本府所累,烦请展护卫向丁家兄弟多多致歉。”   “大人言重了。”杨戬敛眉,顿了顿,“其实她此番还是受展昭连累之故……”   “展护卫。”包拯皱了皱眉,“当日赫连鹏妖法摄魂乃是防不胜防,你实在不必过于自责……不过,丁姑娘侠肝义胆,情深意重,确实是个不可多得好姑娘,展护卫可不能辜负了……”   杨戬听他冷不丁提起这一茬,不由微微一怔,一时有些恍惚,却听公孙策又来凑热闹:“正是正是,展护卫换剑定亲也有两年了,如今你们彼此年纪都渐长,也该考虑成家的事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去丁家把这事商议商议……”   杨戬抽搐了下嘴角,抬眼看了下这位公孙先生,他竟然以前没有发现,这位开封府谋略过人的主簿竟然还有这等八卦的癖好。   眼见得包拯脸上也露出期待的神色,他不觉一阵头疼,他可是清楚记得阿九那丫头几次三番地来寻自己是要得退婚的事情。   “多谢先生提点,属下会留心的。” 他略略扯了下嘴角,复又施了一礼,“丁大侠那里还等着回信,无事的话,属下先告退了。”   略略欠了欠身,回转身来,一撩海波纹的下摆,跨过门槛,一身红衣便消失在了门外。   杨戬回到自己房中,便提笔给丁兆兰去信,斟酌许久却不知该从何处下笔,这才后之后觉地想起,这连月来诸事纷扰,他竟然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思量今后之事。   纵然他如今神魂已醒,可终究还是要以展昭的身份度过这一世,正如今阿九如今,也不过是丁家月华而已,而这之前那一纸婚约……   他苦笑了一声,倒也不知是否该作数了。   阿九那里,显然是不想认的。   他轻叹一声,曲指轻轻叩击着薄宣,沉吟了片刻搁下笔来,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盛夏时节,树林阴翳,沿着树荫之下往后院走,不到垂花拱门,便听得里头风声猎猎剑气纵横。   阿九正在习剑。   她休整了两月,元气恢复了七七八八,早已在屋中闷地不耐烦,这几日便开始下地活动筋骨。   杨戬站在门口远远地看她,一袭素衣被缤纷的剑花裹起,翩若惊鸿,动如狡兔,她的剑术原本极好,当年在茉花村试剑定亲时,他也不过是险胜了一招方才挑下她的耳坠来,如今她的剑招里,又带进了前世千年厮杀战斗的痕迹,轻灵利落之中又融进了辛辣与果决。   然而她最擅长的却是刀,乾坤弯月刀。   当年玄女宫中镇殿之宝,集天地灵气,能镇煞气斩凶顽,自认了她为主之后,三千里烽烟,刀锋饮血,令人闻风丧胆。   杨戬隐隐便想起她当年驰骋沙场的样子,白衣染血刀锋寒,本不适合形容女子,却是闺阁之中永不会有的苍凉肃杀,热血激昂。   他一时看得入神,心头激荡,仓啷一声湛卢出鞘,红衣跃入半空,迎上那一片雪白的剑花,素衣女子微微一愣,却并未停顿,巨阙长啸一声,迎刃而上,白衣红影交织在一处,甚是炫目。   千年来杨戬使惯了三尖两刃刀,而这一世他却已习惯用剑,剑乃兵中之君子,进可攻,退可守,轻灵如龙蛇,狠厉如闪电,巨阙鸣而湛卢出,名器相和,酣畅淋漓。   这段时日白玉堂总来寻他比剑,三首蛟不堪其扰,索性封了五感在鞘里头沉睡,湛卢没有法力加成,反而倒有了种棋逢对手的快感。   阿九亦被激得斗兴大发,挥剑破空,金戈相击,颇有一较高下之兴。   杨戬却惦着她重伤初愈,不敢与她久战,适可而止,一剑封住她的攻击,掠出几步远,做了个收剑的姿势。   阿九却是尚未尽兴,见他收剑,不由得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杨戬怔了片刻,不由苦笑着叹声:“你这脾气怎么与那白老五越来越像了,不过是切磋而已,非要分出个胜负不成?”   阿九顿住脚步推头,却是没有说话,面上仍是愤愤。   他只得无奈上前:“你如今大病初愈,活动下筋骨可以,可也别玩过头,损了元气。”   阿九自知他的意思,倒也不好不领情,只轻轻道了句:“知道了,我可不是那白老鼠,明知你有天眼法器护身,还有那三首蛟也被收了回去,与你分胜负那不是自讨苦吃!”   她如此押见阻力,杨戬倒是一时无话可说,只轻轻叹了声:“你呀……”   这一声叹,带着有了几分纵容和无奈之感,杨戬却又想起丁兆兰信中所说之事,不知该是否与她提及,沉默了一阵,却又仿佛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如今已经大好,闷在府衙也有两个月了,可要出去走走?”   顿了顿,又道:“过几日乃是七夕,开封城中有夜市灯会,甚是热闹。”   话一出口,却又觉得有些不妥,七夕佳节,世人多在此日穿针乞巧,更是凡间传说中牛郎织女相会之日。   他一时有些无言,却见阿九有些神色古怪地看过来:“你是真不知道,当初织女思凡一案是谁经手处置的?”   当年织女思凡案发之时,阿九亦是初入天庭不久,根基未稳,正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之时。   是以当日她接下王母谕令捉拿织女归案时,手下并没有留情,一道缚仙索便将那思凡的女仙擒上天来,掷下一枚玉簪化作慢慢天河将那追上来的痴情凡人挡在了对岸。   那思凡的女仙被下入天牢,受尽千般酷刑,最终被发配至弱水尽头的苦寒之地,去织那无穷无尽的五彩云锦,而那孤守银河一头的凡人终是被天将随后拿下,打入地狱。   阿九当日复命时,便被王母斥责办案手段过于绵软,之后的处置便再未插手,只眼睁睁那一双男女生离死别,所谓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不过是凡间编织出来的美好愿景。   杨建沉默一阵,方才缓缓地想起很久以前翻看过的案卷。   正斟酌着如何开口,她倒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其实也没什么,与我而言,织女擅离职守,本该捉拿归案,只是后果,未免严重了点……”   她的神色冷清,提起那段残酷的往事,却很是坦荡,并无悔意。   杨戬想起她当年留给他的那只薄宣,心中一顿,也确实无甚好悔。   阿九行事,其实颇有几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以她当日处境,明哲保身以图后进才是上上之策,不然,何来日后的千年之局?   这其中多少鲜血淋漓的残酷多少隐忍,自不为外人知。   他不再赘言,只看了她一阵,缓缓伸出手去:“阿九,过来。”   她微微一怔,露出懵懂之色,却仍是慢慢地走上前去,及至近前,便他单手揽进了怀中,男子清冽沉稳的气息扑面而来,竟然出奇的安谧宁静。   “阿九,都过去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蓦地听他长长地道,她微微一怔,眸中泛起一片苍茫,一声喟叹,悠然落地。   是啊,都过去了。   他们苦心孤诣费尽心机的千百年岁月,那些九重天虚以委蛇阙步履维艰的过往,昆仑山下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终究没有白费。   历尽劫波之后,只有那无边落木,萧萧而下。   空中有黄鹂低鸣一声直冲天际,杨戬回过神时,阿九已然从他怀中离开,面上有将将收拾好的平静,以及那若有所思的神情。   “其实……听闻开封城中灯会甚是热闹,去凑凑热闹也未尝不可。”   杨戬一愣,心想她这几日果然是闷坏了:“那倒时我陪同你去。”   “表兄你那日不必当值?”她有些出乎意料,瞪起了眼睛。   “城中戍卫需及早布置,自有禁军与衙役巡逻。”   “表哥不用巡街?”   “你见过哪个御前四品护卫需要巡街的?”   “可是之前明明……”   “那是我乐意。”或者说,展昭很敬业。   杨戬扫了一眼她有些因为吃惊而无措的神色,莫名勾了下唇角。   忽而想到,或许是该给丁兆兰回信,过些时日去那茉花村走一趟了。   七夕佳日,乃人间乞巧之节,每逢时日,凡间少女三五成群相约乞巧,亦有少年男女于相约黄昏灯下。开封城中,更有高门富户,结彩张灯,高达彩楼,以备乞巧之需,蔚为壮观,七夕灯会更是汴梁三大灯会之一,一到入夜时分,彩灯缤纷,夜市熙攘,满目琳琅,煞是热闹。   杨戬其实并非第一次来这灯会,只不过往日多是佩剑巡逻,少有放松下来细细赏玩,不过他倒是没有想到,以阿九清清冷冷的性子,面对眼前这番热闹,竟也是颇有兴趣的。   “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对这些这么有兴致?”   他细细想来,她的少女时代虽然是下界度过的,但玄女宫清规森严,想来也不可能放纵弟子下山入凡世玩耍,待上了天庭供职,瑶池虽然歌舞不息,可终究不过是表象的浮华,她那重华殿只怕不比他的真君神殿好到哪里去。   “以前是不喜欢,可是小的时候,二哥经常带我出来玩,那时候松江府但凡有夜市灯会,他便带了我换了男装偷偷溜出去,城隍庙的小吃有名,在那里头,我们总是第一家吃到最后一家……”   阿九这样说的时候,手心里还剩着半块水晶玫瑰糕,嘴里那半块还没有来得及咽下,将腮帮填的略略鼓起。   杨戬听得默默撇了撇嘴角,心道果然是被那丁二带坏了。   忽而又想起当年白玉堂的戏谑之语:“猫儿你可别听这丁二坑你,丁小三的底细我最清楚不过,当年跟着我上树掏蛋下水摸鱼什么没干过,活脱假小子一个,娶了她有你受的!”   于是又在心中记了这白耗子与丁兆蕙一笔,堂堂天庭的九公主,他好好的表妹,被这两人带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他转而一想,其实这样也未必不好,前世她自由清修,又亲缘淡薄,性情便显得清冷孤傲,如今转生一世,有老母兄长疼爱,倒是总算有了几分少女该有的娇俏。   他想到此,便扬了扬嘴角,极自然地伸出手去,抹掉她嘴角边上零星的糕点碎渣。   阿九正刚刚将令半块玫瑰糕放入口中,被他这动作惊地微微一怔,星眸微闪。   杨戬却是一笑:“前头还有几次热闹的彩楼,可要过去看看?”   华灯之下,一袭蓝衫浸在斑斓夜色之中,温文一莞尔,宛然如画,她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抬了抬脚正要跟上去,却又定在了那里,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对面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时竟有些恍惚。   杨戬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过去,水波不兴的眼底蓦地掠过一丝涟漪,那灯火阑珊之处,梳着高高的发髻,白色长裙曳地,怀中抱着一只玉兔的女子,不知何时已款款到了面前。   阿九挑了挑眉,这清冷高傲不食人间烟火的广寒仙子,月里嫦娥,缘何在这人间的七夕夜下了凡尘?   其实嫦娥其人,阿九倒说不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是无端觉得气场不和,话不投机半句多而已,便是在天庭的那段时日,两人也甚少有交集。   她素来心气高傲,又是以武入道,肉身成圣,便不大看得起偷吃灵药便飞身成仙的广寒宫主,在她看来,便是那些在封神大劫之中尸解成仙的神袛们,也是历经三灾八难,为着心中信仰艰难战斗过的热血之士,有着值得令人敬重之处。可月宫中的那位,除了长得漂亮一点,舞跳得好点,口才出众了点,便有了能在朝堂上议事的资格,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加之她统领天兵之后诸多行事,嫦娥也不甚看得过眼,早朝之上也颇有微词,虽不至于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可她实在也不耐烦看她那副振振有词大义凛然的样子,有一回索性在王母驾前发了狠话:“既然嫦娥仙子如此高瞻远瞩,不若本宫卸了兵权,叫仙子来试一试好了!”   当然王母自是并未当真,只半真半假斥责了她一句“胡闹”,便将此事掩了过去。   此后天庭上下皆知重华公主不喜嫦娥仙子,两人相看两厌,不过阿九事后想来还是很佩服自己的心胸,当日以她手握重权的优势,竟没有动用点手段叫她吃过半点苦头。   然千年之后她仔细想来,嫦娥以一介微弱女子之身,又无高强的法力,能在险象环生的九重天阙立足这么多年,还是有着足够的本事的。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什么兴趣与之相谈甚欢,嫦娥这番下界,想必也不是为了她这位当年与她便不对盘的九公主。   倒是听说,这位月宫仙子与她表哥之间有着很深的渊源。   据说表哥第一次上天见到的便是在月宫里起舞的嫦娥,而后嫦娥还几度救过他的性命,据说表哥婚后好几次与那位西海公主争吵,起因便是表哥有事没事总是望着月亮出神以致她那表嫂一口咬定他心中恋慕嫦娥大吃飞醋……   忽而又想起那日在地府王母口中的什么“反下天去,竖起为妖”的话来,她一时竟然觉得有些骨鲠在喉的别扭。   此时灯火流连,游人如织,空中有烟花绽放,擦亮了人的瞳眸。   她看着那蓝衫人长身而立,迎着那白衣仙子投过来的璀璨眸光,绚烂的灯火在彼此的面容上流连,相映成辉,一时便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多余。   瞬间她有些意兴阑珊,索性开口:“我自己逛去,你……你们自便……”   话说着,便闪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杨戬回头的时候,只来得及捕捉到她一袭浅色的衣襟一角。   不远处醉仙楼上,白玉堂靠着栏杆,斟起一盅女儿红,望着楼下迅速扎入人流的那一抹倩影,乃至那灯火暗处熟悉的蓝衫和那陌生的女子,两道剑眉微微皱起,手指不觉用力,扣紧了酒杯。   那厢里白衣仙子望着疏忽件小事的女子背影,反应了片刻,隔了很久防擦不大确信地道:“那是……九公主?”   杨戬隔着川流不息的人海,未曾应答,隔了很久方才回过头来,望着面前高髻钗环的女子抱剑施了一礼:“仙子何来?”   嫦娥望着面前这一袭蓝衫,略略有些失神。   他如今的样貌比之间年轻了几分,面容清隽,神色和缓是一时无法与前世那个银甲冰凉的司法天神联系到一处,平白怔楞了片刻,方道:“我听说三圣母找到了你,故而……过来看看……”   “有劳仙子挂念了。”杨戬略略低了低头,“当日承仙子大恩,杨戬一直铭感在心。”   他说的自是那日昆仑山下救助他肉身之事,嫦娥听着确实微微蹙眉轻叹了一声:“说哪里话,倒是我等一直未能体谅你的苦心,多有对不住的地方……”   “仙子言重了,当日杨戬行事亦是机密,有所误会也应该的。”杨戬顿了一顿,“倒是先前,对仙子多有冒犯之处,还望仙子能够海涵……”   嫦娥恍惚了一下,便想起杨婵带过的话来。   一时很久没有说话。   她望着眼前蓝衣如画的男子,眉眼轮廓英挺如昔,却莫名觉得有点陌生。   当年那个曾经一腔热血却又懵懂迷茫需她指点迷津的少年,终究在漫长的岁月中褪去了昔年的青涩和冲动,蜕变成叱咤风云的一代枭雄,他一袭黑衣如玄铁,银铠泛寒光,五官的轮廓犀利如刀,神情冷峻如冰,即便是如今一袭蓝衫款款而立,看着温和,实则目光深邃如海,叫人再也看不透。   她在心中微微叹息了一声,当初那个初学腾云便上了月宫看她跳舞陪着她落泪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杨戬……”她沉吟着,想了想,改了称呼:“真君言重了,真君行事皆是为大局考虑,嫦娥……又怎会放在心上。”   她退开一步,深施了一礼:“嫦娥此番见真君安好,心中甚安,愿真君早日劫数完满,重归正位。”   杨戬站着没有动,只淡淡执剑拱手,回了一礼。   然后望着她袅袅转身,裙袂飘曳,缓缓没入熙攘的人流之中,璀璨的华灯之下,神情淡漠,星眸古井无波,却又沧桑如许,似是在目送一位远来的故友离开,又仿佛是在向很多年前纷纷扰扰的前尘作别,自此天高地广,不复当年。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杨戬回到府衙中的时候已经是四更天。   他先前在街头巷尾巡了一圈,却不曾找到阿九的影子,方匆忙赶回开封府,直奔后院去寻,却见她那间客房里头床铺齐整,一些换洗的衣衫已然不见,隐隐便觉得不好,皱了皱眉一脚跨出门来,正欲寻人去问,却听得冷不防身后响起一道冷讽。   “别找了,人早走了!”   白玉堂一袭白衣华服抱着剑站在垂花拱门一角,懒洋洋挑着剑眉,精致的五官隐没在黯淡的天光里,表情晦暗不明。   “走?”杨戬止了步回过头来,倒是有些意外:“什么意思,你知道她去哪里了?”   “自然是回茉花村。”白玉堂把玩着手里得画影,答得漫不经心,“如今大案已结,她伤势已愈,还留在这做什么?唔——对了,她叫我提醒你下,别忘了之前说过的,找个时间去茉花村退婚。”   杨戬眼皮一挑,隐隐想起之前在益州似乎是说过这样的话来,此时只觉脑门隐隐作痛,看了白玉堂一眼,眼底便有些冷郁之色。   “她重伤初愈,你便让一人上路?”   白玉堂看他的眼神不善,气性也上来,提高了声线:“你也知道他重伤初愈,如何就放心将她一人丢下,跟别的女子叙旧去了呢?”   杨戬沉默一下,竟有片刻语塞,大体便知道他这番态度的缘故:“那不过是一位偶尔遇上的故人——你误会了。”   “误会?五爷我在醉仙楼上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猫儿,你跟那女子只恐怕交情不浅。”白玉堂冷笑了声,抬步上前,“丁丫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素来大气,若不是真的察觉到什么,断不至于如此不告而别。”   杨戬心中微微一沉。   他想着这许多年来三界内关于他与嫦娥的传闻,恐怕阿九也难免有所听闻,且据说当年她在天庭时与嫦娥之间原本有隙,也难怪……   “怎么,没话说了?”白玉堂见他沉默不语,便显得极不耐烦:“展昭,我虽然不知月华丫头为何苦苦要你退婚,但看她先前几次三番,对你都有情义在,这门亲事是退是结由你们自己考虑,可唯独一点,若是真是因你展昭的缘故对不起她,我白玉堂先去找丁兆兰叫他退了你这门亲,断不会叫她委委屈屈地嫁你!”   杨戬有些哭笑不得,这白老鼠看着潇洒不羁,玩世不恭,其实性烈如火,见不得人间不平之事,如今正主都没有发话,他倒有几分娘家兄长为妹子出头的气势来。   他叹了一声: “放心,展某比不得白兄风流天下,且君子重诺,自不会相负。”   说罢,提剑一拱手,一个空翻便跃入了沉沉夜色。   四更天半,天将破晓,城门大开。   整个汴梁城因为前一晚上的热闹而在此刻显得过分宁静,似一个因为贪玩熬夜而迟迟不愿睁开惺忪的睡眼,而一骑绝尘已经穿出城门而去,只剩清清楚楚的马蹄声在遥远的彼方回响。   隔了一阵,一袭蓝衣急匆匆纵马跃出了城门。   后脚刚刚带着衙役们过来巡逻的王朝马汉面面相觑了下:“刚刚那个……是展大人?”   “好像是啊,一大早这么急的出城,是有公务?”   “没听说啊,倒像是追人的样子……”马汉嘀咕了一声,推了推旁边守城的禁军校尉,“哎,刚才有人从这过么?”   “嗯,好像是个姑娘来着……”后者正了正沉重的头盔,面无表情的道。   好像昨晚……展大人是陪丁三小姐逛了灯会来着?   开封府的众人交换了下眼神,压抑着内心的小八卦。   此一时,杨戬已经跃马上了城郊的山岗,满目山峦,烟气弥漫。   从开封前往松江府的官道只有一条,可小道却不止,他合上眼睛,眉心的流云微微晃过一丝银光,睁开眼,便加上一鞭向着东南方跑下去。   阿九被斜刺里穿出的一骑绝尘拦住马头的时候,几乎是吃了一惊,立马勒住缰绳将坐下的马儿慌得朝天嘶鸣。   看清了眼前的来人,她便气打不过一处来:“你干什么!”   杨戬倒是颇为满意地拍拍自家一路奔袭效率奇高的坐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缰绳,淡淡的看她一眼:“为何不告而别?”   “不是叫那白老五给你留信了嘛?”   她倒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杨戬有些无力地叹声:“你如今伤势初愈,仍需休养,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   “左右该办的事也办了,我还在这里呆着做什么?”   阿九前番上汴梁来,无非是为确认展昭的身份来历,顺便解决这门棘手的婚事,如今诸事已了,杨戬神魂已醒,叙旧也叙得够了,再待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更何况……她想起昨晚那月宫仙子款款而来的样子,白眼一翻,“好没意思!”   杨戬看着她,神色如常,只眼波微动了动:“哦,你说说,如何没意思了?”   阿九本是顺口一泄气,却不料他竟认真起来,一时有些气结,更没有心情解释,瞅了空便打马要走,杨戬却是一摆手横过湛卢,大有不肯相让的架势。   “杨戬,你什么意思!”她挑起眉,口气便有不善。   杨戬看她一眼,叹了一声:“你这是哪来的火气,昨晚还好好的,就这一错眼就变了脸?”   阿九微微一怔,她竟也不知昨晚那一瞬的不快从何而来。   大抵还是见到了不待见的人?   若说她虽不大待见嫦娥,可也没到见了她便大扫兴致的地步,昨夜在那琳琅夜市之中匆匆游走,竟不知为何生出苍茫迷惘之感。   杨戬看她恍惚,却是静下来,沉默许久,方才缓缓地道:“嫦娥下界,不过为了之前的事情致歉,你莫要误会。”   她一怔,扭过头去:“我有什么好误会的。”   “那为何当时扭头就走?”   “我当年便与嫦娥相看两厌,表哥不知道?”她哼了一声,“再者说了,三百多年我人在昆仑山底,可有些风言风语也不是没有听过,就算是误会了,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哦?”杨戬顿了下,打量她漫不经心的神色,却是轻笑出声,“那你这样醋意大发地跑出来做什么?”   阿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回神,登时大怒。   你说谁醋了!   她一抽鞭子便向面前的人甩过去。   眼见那鞭子劈面而来,杨戬眼中精光一闪,眼疾手快地将鞭尾拽在半空中,手里微微用劲,身子便腾空而起,落在她身后半幅马鞍上,阿九一惊,暗叫不好,转身出手,如闪电般而去,却被他稳稳接下,一时连过了数招,竟被他牢牢禁锢在了怀中,动惮不得。   “杨戬你——你偷袭我!”   她一时暗恨,前世杨戬武艺便在她之上,如今她重伤初愈,又被偷袭,自然是敌不过他的速度。   那蓝衣人却是和煦地笑起来:“前番你大哥丁兆兰已有信来,我已回复他过些时日自会送你回去,不过你既然要急着走,这就起程也好。”   竟是打算撒手要一路同行的意思了。   阿九挣扎了一阵,回头带着失败的恨意看他:“杨戬你卑鄙!”   杨戬看了怀中的女子一眼,没有说话,表情云淡风轻,淡定自若地催了下□□的坐骑,竟有几分当年在封神战场上的潇洒来。   阿九恨地牙痒,看惯了温文尔雅谦谦君子的御猫,她怎么就忘了,那是杨戬啊,曾经智计周营第一、不择手段周营第一的杨戬啊,美人计擒过土行孙、障眼法害得张奎杀母的杨戬啊!啊!啊!   阿九很生气,一路上便懒得搭理人,杨戬心知这回将她得罪得狠了,也知趣地保持沉默,暗暗寻思着如何将她慢慢哄回来。   两人赶了一天路下来,便不曾说过几句话,反倒是一路专注地往前赶,直至傍晚时分天下起了雨,方才惊觉错过了投宿的地方,没奈何只得在荒郊野外一处破落的山神庙里暂避。   彼时天色已暗,外头的雨不大不小地下着,淅淅沥沥,空气里尽是潮湿的气息,杨戬在破庙的角落里寻出一堆废弃的柴木,生起一堆火来,终于让周遭看起来亮堂了一些。   阿九坐在篝火旁,烘烤方才有些微湿衣衫,杨戬从包裹里取出水囊递过去,却见她只横了一眼,冷哼一声,变扭过头去。   杨戬苦笑了下,只得抽回手: “怎么,还在生表哥的气呀……”   阿九不言,只望着暖暖的篝火发呆,隔了阵又听他缓缓地道:“当日三妹回去时我叫她给嫦娥带了句话,所以她这番下来不过是将有些话说明白了,免得以后误会。”   他顿了一顿,拨弄一下面前的篝火,火苗跳了跳,在女子的瞳眸深处里闪动。   “我当年与嫦娥之间,确实有不少渊源,只是当初纵有一些妄念也早就断了,只不过后来……你也知道,我取信王母不易,总要有些把柄落在她手里才好让她放心……”他慢慢地道,“如今把话说开了,心里有个数也免得彼此困扰,你……不要在意……”   阿九缓缓抬了抬眼皮,看了他一阵,复又别开眼,懒洋洋地道:“那是表兄自己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杨戬看着她紧绷着的脸,抿了抿唇,递过手里的水囊。   她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下,终究接了过来。   然后又听他轻轻唤了声:“阿九?”   “嗯?”   “你在这凡世间,可曾有过心仪的人?”   她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思绪停顿了片刻,望着眼前这熟悉的五官,忽而想起当年茉花深处眸正神清清雅如画的人来,心里咯噔了片刻,赶紧摇了摇头。   南侠展昭什么的,不过是当年她还是丁月华的时候,年少无知的悸动罢了。   “那么……”不知为何,杨戬见她否认的干脆,倒是有点轻松起来,“这一世,既然已有婚约在先,便与表哥在一起如何?这样,我也可好生护着你……”   阿九一时怔愣,半口水呛在喉咙里,停滞了片刻,便尽数喷了出来。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她面无表情的将水囊塞上盖子抛进他怀里,只冷冷道了两个字:“不好!”   说罢她站起来,转身变要走,外头却还下着雨,便只得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望着屋檐下淌下来的水柱发怔,耳根却有些微微发热。   杨戬见她翻脸,倒是没有接着再问一句“为何不好”,只是沉默着望着她独坐与檐下的背影,目光幽深,隔了一阵方才道:“阿九,可还记得这一世,你我初会时候的情形?”   她微微怔了一下,方才恍惚想起两年前在茉花村,也是如今日这般下着雨,而那时她还只是丁月华,而他还是闻名天下的南侠展昭。   那年展昭奉命往江南公干,公务一了便被白玉堂拖着往松江府来,正值江南雨季,满空气里尽数飘着绵绵雨丝,一水芦花荡里却有金戈相撞刀戟厮杀,白玉堂正诧异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丁家和陷空岛的地盘上撒野,画影还未来得及出鞘,便有白衣如雪的女子在那迷蒙的雨雾中腾空而起,湛卢游走如电,顷刻之间为首数人便重重摔在船头,被丁家的护卫拿下。   那是展昭便在心中感叹,没想到在这杏花烟雨的江南,竟会有这等如漠北鹰隼般英气逼人的女子。   等到白玉堂上前招呼,他方才知道这便是丁氏双侠的妹子,茉花村丁家的三小姐,当年他与双侠相识几次在茉花村做客时,她正在外游历,是以一直不曾见过。   白玉堂和她却是自小混熟的,一见了面吵嘴斗狠,那日展昭只坐在船尾,看着那两人你来我往斗得正酣,冷不丁船桨一摇便将那大白老鼠翻进了水里,眼见得平日华美无双的锦毛鼠成了水老鼠,便是沉稳如展昭,也很不厚道地别过头去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那船头的少艾女子立时便回过头来,秋水般眼瞳里有掩不住灵动,看得他一怔,房才回过神来,正了正神色,清清嗓音道:“咳,白兄不识水性,姑娘……还是早点把他拉上来吧……”   她倒是怔了一下   “江湖上盛传猫鼠不两立,白五哥估计也没少找你麻烦,展南侠还肯替他说话,实在是心胸宽广……不过——”她这样说着,却又话锋一转,眉梢高高扬起,嘴角挑起一个弧度,“其实你方才笑得挺开心吧……”   温文尔雅的南侠被戳破了心事,顿时窘迫的微微红脸,她看着却是心情大好,打个呼哨叫人将在水里扑腾的白老鼠捞起来,便撑着一叶小舟直往岸边而去。   早就有人报给进庄子里去,丁兆兰兄弟便忙不迭地迎出来,先叫人给白玉堂重新收拾了下,便在厅堂摆开酒席重叙旧情。   展昭记得那天喝得是白玉堂最爱的女儿红,有刚刚捞上来的鳜鱼下酒,四个大男人推杯换盏,酒过三巡,便都有些醉意来。   丁兆蕙多喝了几杯,便搭着展昭的肩胡侃:“展兄,你今日见我妹子如何?”   彼时丁兆兰尚有几分清醒,微微皱了皱眉,却已经来不及阻止,而他却心中顿了下,眼前便闪过那干净利落的伸手和灵性跃动的眉眼,却不敢胡乱说话,只谨慎地道:“呃……巾帼不让须眉,展昭甚是佩服……”   “算你有眼光……”丁二显是喝多了,“不若你做我妹夫可好?”   展昭心中一怔,尚未反应过来,白玉堂已经一口浊酒喷了出来:“猫儿你可别听这丁二坑你,丁小三的底细我最清楚不过,当年跟着我上树掏蛋下水摸鱼什么没干过,活脱假小子一个,娶了她有你受的!”   “白老五,你什么意思!”丁二立时摔了酒坛子,“拆我们兄弟的台是不是!”   “怎么,不服来战,五爷奉陪到底!”   “来就来,我还怕你不成!”   “二弟,老五有话好好说……”   这场酒喝到最后越来越热闹,最终都是不胜酒力,沉沉睡了过去。   唯独展昭还有最后一丝的清明,站起来走出门,入眼便是一道清丽的背影,兀自坐在台阶上,那情景竟也与眼前有些相似,灯火摇曳满城飘雨,屋檐下的水珠滴答滴答往下淌,在积水的地面上散开几圈涟漪。   见他过来,她递过手边的杏花酿,温和淡雅,清香满口。   然后她便道:“我二哥喝醉了乱说话,你莫要放心上。”   他诧异于她的直白,要知道少有女子能够在陌生男子面前像谈论天气真好一般谈论自己的姻缘。   那时她整个人浸在潮湿的夜色里,神情坦坦荡荡,面容精致,却又澄静而通透。   展昭后来知道,丁月华彼时已满二十岁,寻常人家的女子在这个年纪早就为人妻为人母,只是她少年时便厌倦女工红袖,只爱刀枪剑戟金戈铁马,十五岁那年离家闯荡,一去便是经年,后来虽也协助兄长打理着家业,却也时不时便要出去游历,眼界宽了,心气便也高,寻常的男子便也看不入眼,是以婚嫁之事便一年一年耽搁下来。   他两位兄长虽不说,可也未免着急,暗地里把江湖上的青年才俊盘点了个遍,怎奈北侠太老,锦毛鼠太风流,黑妖狐太狡猾,倒是南侠难得是个出类拔萃且又温和宽厚的……以至于丁兆蕙那日喝多了酒便一时失口,此后倒是没有再提此事。   只是展昭后来却不止一次想,像那样英姿飒爽的女子,若是如平常一般嫁入深宅大院将手里的湛卢换做绣花针,终日面对宅门里的琐碎杂事乃至勾心斗角,也未免太可惜了些   那日之后,展昭便告辞返回开封,三个月后运河水灾,又逢内河水寇猖獗,展昭奉命赴江南督办赈灾一案,期间向熟识水性的陷空岛五鼠与茉花村丁家求助,陷空岛来的是翻江鼠蒋平与锦毛鼠白玉堂,丁氏双侠却被家族生意缠住,派来的是茉花村的三当家丁月华。   有了这两方面的协助,赈灾一事便办的很顺利,约摸三个月后,他便回京复命,事后领了假便去了松江府登门拜访双侠,之后江湖上便传出了换剑定姻缘的佳话。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阿九此时想起来便不由得后悔,她当初怎么就头脑一热答应了这门亲事呢,虽则那一袭蓝衣撞入视线之时和煦如春风的笑颜确实一度乱了她的心神。   之时如今看来,或许只是一时的错觉罢了。   那天地府里头,她站的离王母近,是以八妹那番话她隐隐约约听了一些——都是那月老的红线惹得祸啊!   这样想来她便觉得无趣了许多,只闷闷地道了句:“记得又怎样,我还记得你答应得好好的,会去找我大哥想办法退婚呢……”   “谁说的。”杨戬幽幽地道,“那是展昭答应得,杨戬可没应你。”   阿九想不到他竟然这样无耻,忍不住便跳起来,蹭蹭蹭便到了他面前:“你胡扯,耍赖!”   杨戬看着她柳眉倒竖的样子,想起平日她冷静自持今日却炸毛两次,怔愣了片刻,竟是轻笑出声,并且甚是开怀。   阿九几乎要气结。   等他笑够了,方才忍着气道:“表兄,你醒醒吧,你我相识千百余年,何曾有过的别的想法,之前的那些……那些不过是月老那条红绳的缘故……”   杨戬其实耳力极好,那天八妹一番低语早就听得七七八八,故而此时并未有太大的意外,只收敛了笑意,表情严肃地道:“既然如此,你更应该知道,月老掌司天下姻缘,被红绳牵定的二人,不仅姻缘详细,命数也相辅相成,你我如今历劫修元,又怎知这不是劫数的一部分?”   “可是……”阿九下意识地要反驳,可他这话说得虽然寡淡,却有理有据无可辩驳,只闷闷憋下一口气。   “我知道,你前番提退婚之事,不过是怕他日归位后见面尴尬,倘若你真的无心,我想办法解了婚约也无妨,可是如今红线一定,若强行逆天改命,只怕你我二人都前途堪忧。”杨戬继续道,“况且,你元神二度受创,命数已有了变更,再往前不知还有多少生死劫难等着你,我若能守在你身边,也可方便替你化解灾劫……”   他未说完,便被阿九打断。   “表兄!”她的面色甚是冷淡,只淡淡地道,“我又不是那为了你犯了天条无家可归的西海公主,要你以身相许报那救命之恩!”   话一出口,她便自觉失言,但看杨戬一怔,神色便开始变得萧索,周遭的空气开始变得沉闷而难以忍受。   “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   隔了一阵,杨戬终是叹息了一声。   仔细论起来,当年他娶敖寸心,十分里头确有七分是为了恩义与责任,而那一段婚姻苦心经营了千年却终究未能有好的结果。   阿九如今,大概便是怕他重蹈覆辙。   且她是那样骄傲的女子,不屑也不愿如此勉强的姻缘。   他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却见方才还怨气冲天的女子有些无措地看他:“表哥……我不是有意的……只是……”   这一桩旧事,终是他心底的旧伤疤,揭开来未免让人伤感。   杨戬却是淡淡笑了下,伸手拉她坐下来:“九儿,你莫不是忘了,红线绑定的是人的姻缘,却不能左右人的情感,不然天底下何以还有那么多的痴男怨女……”   阿九怔了一怔,心里漏掉了半拍。   杨戬望着他,眼波微动,深沉如海:“你曾说过,展昭即是杨戬,杨戬即是展昭,那年在茉花村,展昭对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她自然是记得的。   记得那名满江湖的南侠,满面通红窘迫的样子。   “展昭自幼父母早亡,家中并无长辈,姑娘若是进了门,必不会约束姑娘……”   “展昭虽然不才,但也是四品护卫,发的俸禄足够养家,不必为生计所苦……”   “展昭在开封府当差,公务忙碌,且经常风餐露宿出生入死,家中难免会有照看不到的地方,只是展昭既然成家,必定会尽心对待姑娘……”   “展昭……”   “展昭!”他絮絮叨叨了许久,终于她忍不住打断他:“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我嫁你,可你为何要娶我?”   “展昭……”他一时被问住,低了头,耳根微微发红,隔了很久方才嗫嚅地挤出几个字,“展昭……展昭……心悦姑娘……”   那时茉莉花开得漫山遍野,清香满袖,风过处,便是一地落英,衬着公子如玉,宛然如画。   阿九一时没有说话。   杨戬却是缓缓地道:“九儿,自从苏醒之后,我亦想过良多,思虑许久,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当日展昭的心境,至今未曾变过……”   她怔了怔,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莫名便觉得脸颊微烫,有些慌乱地别开视线去。   杨戬看着她火光之下微红的耳根,呼吸略微有凝滞:“我亦记得,当年的丁三小姐,最是潇洒刚强,她不愿的事情无人能够勉强……”   “别说了!”她捂住耳朵,不愿再听。   他却要再接再厉:“如今,你为何不敢,与我一起试一试?”   阿九沉默很久:“我……考虑考虑……”   “从这里到茉花村还有数日功夫。”杨戬并不反对,“你慢慢考虑。”   他伸出手拍拍她的肩:“今日晚了,先早点睡,明早起来赶路。”   然后他站起来给她腾出地方,自己便隔了几步远,倚坐在门柱上,支着巨阙调整了下舒服的姿势,准备阖眼,忽听阿九在背后蓦地问了句:“若我考虑的结果还是不变,你会退婚么?”   杨戬睁开了眼,懒懒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了两个字:“不会。”   “……!!”   阿九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和衣躺下来,她就知道表哥什么的……最讨厌了!   杨戬的嘴角噙起一抹笑意,收回目光,缓缓地阖上了眼,此事云时雨霁,淡白的月光洒落下来,满地霜华。   两人一路辗转,回到茉花村时已是七月将尽,八月伊始。   因着二人此前不告而别,丁兆蕙一见面便是余怒未消地冷嘲热讽了一番,倒是丁兆兰因为之前接了杨戬的书信,明了前因后果,态度倒是和缓许多,两厢里没有太多的周折,便将婚事商议商议定了下来。   如今已经入夏,嫁娶之事诸多繁琐,加上杨戬此前寄居开封府衙,若要成亲便还需另置宅院,一番筹备也需时日,故而便将吉日定在了当年的腊月。   十一月底,诸事齐备,丁家兄弟便送妹入京完婚,。   迎娶那日,已经年关将近,隆冬酷寒,开封城内却是锣鼓喧天,喜炮齐鸣,迎亲队伍一大早便到了丁家在京中的别院,杨戬带着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去接人,那边却请了五鼠兄弟拦门敲杠,蒋平撇着小胡子摇着羽毛扇出尽刁钻古怪的主意,更有那白玉堂极尽挑衅之能事,好不容易过关斩将,方才见丁兆蕙将那一身头顶喜帕嫁衣如火的新娘背了出来。   上花轿,绕城三圈,方到展家宅邸。   双侠嫁妹,南侠娶妻,朝野江湖同贺,花堂之上一时好不热闹,展昭老家常州已无长辈亲友,故而青天包大人被请来主婚,公孙主簿做了司仪,丁家老太君坐了高堂上首,眼见新郎新娘已到,公孙策便要清清嗓音宣布拜堂,却有个衙役从人群后面挤进来,凑到杨戬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阿九便觉得身侧一同提着花球的男子气息微微一沉。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是个挺奇怪的老道。”那小衙役顿了顿,“我跟他说您现在没空,他偏不听,叫您亲自出去接他,嗯——他说他是您师父……”   杨戬的呼吸微微一滞,展昭此世的授业恩师早已辞世,而此外能够被他称为师父的人……   他深吸口气,示意小衙役在外面等着,然后抬起头,不动声色地向阿九这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我去看看。”   “嗯。”   阿九点点头,杨戬便向众人示意暂等片刻,抽身出了大堂,跟着那小衙役来到府门外,便见一个衣衫褴褛的道人盘腿在门前下马石上,一身破败的绿袍子,一支毛笔权做发簪插在头顶,手里摇着一把与这寒冬格格不入的破扇子。   普天之下能做这样打扮的人,只此一位再无其他。   杨戬很是怔愣一阵,方才赶上前去,一时竟也有几分不可置信:“师……师父?”   “你还认得我是你师父!”   那道人却不理他,从那石头上一跃而下,扭过头去把手里的扇子扇得哗哗响——没有认错,这便是昆仑山阐教十二金仙之首玉鼎真人。   “师父?”杨戬微怔了一下,大抵能够猜到玉鼎的怒意来源,只得陪着笑上前:“师父什么时候来的?”   “哼!”   “师父……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师父远道而来,不如随徒儿进去坐坐,徒儿做得不对的地方任凭师父处置……”   “处置!”玉鼎猛地转过身来,手里的破扇子便要戳到他的鼻梁上来,“贫道怎么还敢处置你!当年我是叫你忍辱负重,可也没叫你差点把自己的命给玩掉了!”   他一顿劈头盖脸的训下来,前头过来带路的小衙役看着自家温文尔雅的展大人站在路边被个牛鼻子老道一顿狠批不敢反抗的样子,露出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   杨戬沉默地听着,垂下眼睑,没有一丝反驳。   他以江山为棋盘,众生为子,连同自己的命运算计在内,布那一局险棋时,他的师父为免牵累与他,闭关修行不问世事,可又何尝不是担惊受怕了几百年?   末了,他只是轻轻道了句:“是徒儿思虑不周,令师父担心了!”   玉鼎没了声音。   看着他徒儿如今青涩了许多的面貌,眼底有了湿意。   “哎……算了算了!”他叹了一声,“看在你今日大喜的份上,暂且不跟你计较,还不带为师进去,难道为师来了,连杯喜酒都不给喝?”   杨戬抬头,眼底浮起笑意来:“是,师父,这边走……”   杨戬一路带着玉鼎进了花堂,众人得知这开起来疯疯癫癫衣冠不整的小老道便是闻名江湖的南侠,御猫展昭的师父时,下巴都差点掉到了地上,当然这并不妨碍玉鼎一路欢欢喜喜,登堂入室,与那丁家老太君一同坐了高堂之位。   阿九早在封神之时便早就熟知这位真人的秉性,虽然蒙着喜帕看不见,却也听得周遭鸡飞狗跳的骚动,便知这位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师父了。   “真的是玉鼎真人?”   她低低的问,倒不是求证,只是有些惊讶。   “嗯。”杨戬低低的应她一声,相执的那只手掌心却传来微微的暖意。   她在喜帕之中,微微扬了下唇角。   她与这位真人,也算是旧识,故而对他的底细也甚是了解,其实玉鼎真人在昆仑十二金仙之中,有过目不忘之能,悟性极高,法力却极微末,之所以能列十二金仙之首,大抵还是因为他收了个好徒弟。   而这个徒弟,却也只有他敢收。   当年杨戬家破人亡,被那天兵天将追杀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谁也想不到这看上去貌不惊人,又有些胆小怕事的玉鼎真人,竟会冒着得罪天庭的风险,将毕生所学所知倾囊相授,虽则他道术不精,却偏偏碰上个天分极高的徒弟,一来二去竟教出了个威震三界的战神来,也终于换得那人口称师父,郑重一拜,奠定师徒的名分。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阿九心想,真人今日能来,那人心中必然是欢喜的。   此时吉时已到,喜乐响起,公孙已经开始催促着新人拜花堂。   拜天地。   拜高堂。   夫妇对拜。   三拜之后,新人入洞房,宾朋入席,杨戬出来敬酒,一时便闹腾到了晚上。   等到主客尽欢,宾朋散去已经是二更天,杨戬将最后一拨客人送走,又好不容易摆脱了死死纠缠要与他喝酒最终被丁二看不下去伙同他家四个哥哥一起拖走的白玉堂,回来便见他家师父站在喧哗褪去的花堂门口,摇着扇子,目光悠然地看他。   忽然想起千百余年之前似乎也是这样的光景,喜堂仍在,花烛未尽,玉鼎也是这么站着招呼他:“徒儿啊,师父与你说封神这场仗……”   他微微有些闪神。   “师父?”他缓了缓,道“夜已深,徒儿叫人收拾下房间,你好去歇着……”   “不必了……”玉鼎摇摇头,“喜酒已经喝过,为师也该走了。”   “师父……”   杨戬想要挽留,却见玉鼎晃了晃扇子:“你的肉身还在玉泉山叫道祖替我看着,我得赶紧回去,免得出了岔子。”   这样一说杨戬便不好再说什么,倒是低了头,有些歉疚:“徒儿无能,令师父费心了。”   “你能保下这条命,为师就是谢天谢地了,这些又算什么。”玉鼎叹了一声,“徒儿,你如今虽然神魂已醒,可距离修劫圆满还有段时日,依仗天眼之力在人世间行走应该绰绰有余,不过如今三界乱象已生,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杨戬点头应下,却又道:“说到这个,不知沉香那边追查赫连鹏的踪迹可有了结果?”   提及此事玉鼎也是摇头:“唉,别提了,你外甥带着那条狗寻遍了三界角角落落愣是没有找到那妖人的踪迹,这家伙当初既然能从宝莲灯中逃脱大概也是借了不寻常的外力,恐怕日后会是场祸患……啊,今日还是不提这些扫兴的事,天色已晚,你赶紧进房去,别让新娘子等急了——”   顿了顿忽的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匣来:“啊——等等,这个带去给你媳妇……”   “这是——”杨戬接过来在手中掂了掂,很轻,却隐隐可以窥见寒光锐气,似乎觉得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   “前日九天玄女来玉泉山,叫我带过来的。”   杨戬眉峰一扬:“玄女娘娘可曾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她那日被王母急召回瑶池,走得匆忙……”玉鼎皱了皱眉,“不过,临走倒是提了句,最近天象逞凶,明年凡间恐怕会有兵祸……”   杨戬眼底微沉,如今尘世,宋、夏、辽成三足鼎立之势,边境纷争时而有之,若有战事也并非不可能,只是能令九天玄女如此在意,是否意味着这场兵灾,有着不可预料的杀机?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杨戬回到新房中时,阿九已经取下沉重的凤冠,正对着镜子卸下钗环,一袭大红嫁衣蜿蜒拽地,衬着她今日的妆容,在那一双花烛之下显得艳煞桃李。   他便一时有些愣怔。   不论是在前一世,还是如今,她素日都喜欢清雅寡淡的打扮,少有如今日这般盛装,落在他的眼里,竟也有了几分惊艳。   “外头都打发了?”从镜子里看到他进来,她便打了个招呼,并没有回头,将最后一枚凤钗取下,盘成高髻的长发便簌簌地散落在胸前,顿了顿见他不语,便扭过头来,“你师父那边安顿好了?”   他走过来,看她云鬓懒散的样子,眼底微暗了暗——或许师父说得对,今日不该提那些扫兴的事,于是浅笑了下,从袖子里取出那个木匣递过去,“师父连夜走了,这个是给你的。”   阿九狐疑着接在手中,忽的便有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一时屏住了呼吸,打开匣盖——   那是一对耳环。   月牙状的耳环,精致玲珑,银光如水,静静卧在这极普通的木匣之中,红绒衬里之上,泛上几丝清雅艳丽的色泽。   她的心突然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声音带了几分颤意:“乾……乾坤弯月刀?”   杨戬的眼底流过几丝讶异,波动了片刻,沉静下来。   乾坤弯月刀,当年玄女宫的至宝,她随身不离的兵刃,如今虽然化形做了一般饰物,可仍然抵不住那千年的瑞气,玄女娘娘托人再度送到她的手中,其意不言自明。   他缓缓伸出手去,按住她那略有颤抖的手指:“是玄女娘娘托师父送来的。”   她的眼底微颤,一时间嗫嚅着没有说话。   她自幼在玄女宫长大,亲缘淡薄,便是在玉帝王母驾前也不过是君臣之份,唯独对于教养她长大的九天玄女有过濡慕之情。   想来是恩师不忍她在凡间行走无有依仗,便将昔年的兵器辗转再交到她手中,也算是用心良苦。   杨戬见她露出这般神色,没有多言,只缓缓将手按着她的肩头,静默了很久,她深吸了口气,合上木匣,站起来将它放进柜中。   “玉鼎真人专程过来,便是为了这个?”   杨戬倒也不瞒她,只是轻描淡写。   “倒是谈了些事情,似乎有些棘手,不过……”他顿了顿,拉过她来,“今日便不必提了。”   如何便不提了?   她其实很讨厌这种话说一半的方式,只是人已经不自主地被牵过来,他今日其实已被灌了不少,此刻有些上头,眼底流过几丝微醺之色,烛火之下看着她一身华丽繁复的大红嫁衣,神思便有些恍惚。   三界出了名的美人里,阿九好像是排不上号的,她统军千年,身带戾气,英武之气远胜女子的妩媚,大多数的时候人们总是将她当做横扫万马千军的战将,而非温婉美丽的仙子。其实卸了一身戎装,仔细妆点起来,倒也并不逊于她的其他姐妹,如今披着红色外氅,散着青丝站在灯下,烛火与人面相映,衬着眉间一股英气,显得妍丽逼人。   只是这一身行头,未免有些繁复沉重,撑了一天下来,怕是累得很。   他这样想着,便伸手去解她错综繁复的外衣腰带,本是极自然别无他想,却见她蓦地僵硬了一下,方才觉得这动作似乎暧昧了一些……   阿九有些不知所措,她活了一千多年却不曾谙情爱之事,猛地想起嫁妆里压箱底的那些……便登时红了脸。   杨戬看着她无措的样子,住了手:“怕了?”   谁知这一问倒激起了她好胜之心:“谁说的!”   他看着她明明紧张无措却又死撑着的样子,竟是很开怀地笑了下,趁着不注意,便将人带进了怀里。   半夜里醒来的时候,案头的红烛还未燃尽,外面不知何时已经飘起了雪。   北风夹杂着雪花从窗棂的缝隙里飘进来,带来几丝寒意,阿九在被窝里睁开眼:“下雪了?”   “也该下了。”杨戬扬扬唇角,替她拢上被角:“今年开封入冬晚,这第一场雪倒是叫你碰上了。”   “也是,年关都近了。”她懒洋洋地呵口气,闲闲歪在他怀里,“又一年过去了……”   杨戬没有说话,心中却在想,只怕来年不会太顺遂。   阿九看他神色凝重,一时也清明了几分:“是不是玉鼎真人说了什么……”   他沉吟了片刻,倒也不隐瞒:“当日赫连鹏逃脱,沉香寻遍各地都没找到他的踪迹,这两年人间地气横生,妖物活动频繁,似乎不太正常,且……据说九天玄女曾推断,明年有兵祸……”   九天玄女掌司人间兵事,寻常刀兵必不看在眼里,可若是为妖魔所用……   “从那日在益州离奇死掉的蛇妖来看,或许党项人已与妖物有所关联,而赫连鹏所擅长的术法其实与当初杀死蛇妖和徐长风的那种秘术,也有相似之处……”她皱了皱眉,“只是赫连鹏如今已被重创,恐怕还得蛰伏一段时间吧……”   “若他是借了外力从宝莲灯中逃脱,那么未必没有办法短时间恢复过来,而那种帮助他的未知力量只怕更可怕……”杨戬叹了口气,如今他将前事种种串联起来,便觉得千丝万缕,不得头绪,有心甩手叫天庭自己去管,却又心知神仙不得直接插手人间战事乃是规矩,实在是头疼得很。   “罢了,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他叹了一声,复又见怀中的人眸子清明地看着她,别有意味看了她一眼,蓦地淡淡地道:“你现在这般清醒,倒显得我方才未曾尽力。”   阿九愣了好一阵,方才反应过来。   登时瑟缩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将身子挪得远远的,背对着他蜷在被窝里,闭上眼睛装死。   杨戬看着她侧颊上一抹绯红,禁不住嗤笑出声,移到她身边,将她重新拢在怀里。   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望着对面焰焰的红烛,忽然想到,若是长久如此,便是世道再艰险,又有何惧?   新的一年很快到来,开春以来倒是诸事顺遂,无旱无涝,风调雨顺,朝堂上依旧是各派官僚争来斗去,开封府衙依然是层出不穷的大案小案,宋辽边境较之以往平静了许多,倒是西川那边不大太平。   从年初开始便有小规模的边境冲突,直到五月份,夏国李元昊撕毁前约发兵侵宋,边关守将杨文广率兵出击,两军激战三月,不分胜负。   如此到了八月,两军会战于好水川,数万宋军误入妖阵,仅有数人生还,死伤惨重。   告急文书飞驰入京之时,钦天监夜观天象,只见破军星煞气直冲霄汉——是为大凶!   杨戬在半夜里接到紧急传召来到府衙后院时,只见包拯书房灯火通明,正是天波府佘老太君夜谒包青天。   天波府杨家,世代将门,忠义传家,当年金沙滩一役,老令公碰碑而亡,杨家男儿七子去一子回,留下满门孤寡,到如今四代单传,仅剩杨文广一脉镇守边关。佘老太君身历四朝,德高望重,虽则年事已高,鬓发皆白,然则终究是久经沙场之人,饱经风霜,老成持重,余威犹在,便是当今天子也要敬其三分。   “老太君夤夜来访,想来还是为了边关之事?”包拯自不敢怠慢这位已近百岁的老人,顺便又看一眼她身侧左手边上端坐的戎装妇人,容色端丽,英气逼人,虽然显见有了年纪,但依然可见年轻时叱咤风云的样子——正是三十多年前大破天门阵的混天侯穆桂英。   今日早朝,为着边关军报朝野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为着好水川边上那座无名妖阵一筹莫展,倒是丞相王延龄与包拯想起天门阵旧事向赵祯进言,方才议定让这位昔年战功赫赫的女中豪杰再度出山,统兵破阵。   兵部调令尚未正式下达,老太君便带着这位孙媳上了门,想来必有缘故。   “包大人果然明察秋毫。”佘太君历来是爽快之人,事出紧急,索性也不拐弯抹角,“老身此番与孙媳前来,确实是有事相求,好水川一战我军伤亡惨重,便是文广也伤势不轻,桂英临危受命,也是我杨家责无旁贷,只是……此战不必以往,有些事情,还需包大人帮忙。”   “太君言重了。”包拯道,“若有用得着包拯的地方,本府自当责无旁贷。”   “老身想请包大人容情,请开封府麾下展昭展护卫随军助力。”佘太君顿了一顿,“另外,老身听闻,展护卫家中夫人,乃是当年雄关总兵之女,也是不输男儿的女中豪杰,若是方便的话,老身想请他夫妇二人一同相助破阵。”   “这个……”包拯一时没有料到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很是沉吟了一阵,抬头看看身侧立定的公孙策,两人的视线相交,均是不解,包拯只得道,“太君,展护卫虽然武功高强,但是他出身江湖,从未有过统兵布阵的经验,丁氏夫人虽然武艺不弱,可我军之中也不乏冲锋陷阵的猛将,太君指明要他二人,可是有什么缘故?”   佘太君却是沉默了一阵,将目光投向身后的孙媳,穆桂英深吸了口气。   “包大人,实不相瞒,桂英此前曾占过一卦,眼前这座妖阵只怕比当日天门阵还要凶险十分,且听边关回来的将士说,从阵中侥幸逃回的将士一个个都神志不清,举止癫狂,可见此阵惑人心神,邪气横行,不是普通的战将所能够承受的。”她开口缓缓地道,“桂英自幼随黎山老母修行,对奇门阵法玄门异术均有涉猎,我曾观展护卫夫妇二人的面相,神采卓然,骨骼清奇,命格极贵,百邪不侵,这样的人若不是仙缘深厚,就是身怀异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办法克制阵中的煞气。”   包拯沉默了很久,公孙策也一时没有说话,穆桂英此话虽然玄妙了些,可历经此前种种鬼神之事,他二人倒是不曾怀疑这话的真假。   隔了一阵方才,公孙方才迟疑着道:“说起这玄门异术,展夫人倒像是很有研究的样子,只是她如今……恐怕上不得战场了。”   “公孙先生的意思?”   “展夫人如今有了身孕,未及三月,故而还没有对外传。”   穆桂英倒是没有料到,眼底掠过一丝的讶异,与佘太君对视了一眼,有些无奈与淡淡的失望。   包拯叹了一声,“太君,本府虽然有心,此事却不好做主,待问过展护卫自己的意思吧……”   他其实是想拒绝来着,展昭十八岁入公门,看着他一步步行来,刀口舔血,剑不离身,守着脚下一方安宁,早就将其视同自家子侄,如今这妖阵凶险,又如何舍得他夫妻二人身入险境。   只是这话却讲不出口。   杨家满门忠烈,便是最后一个男丁都舍得送上战场,杨家的女人饱尝丧夫失子之苦,还要拿起刀枪去冲锋陷阵,他又如何能对老太君说那样的话。   此时,杨戬已至内室,立在外边听了一阵,沉吟了片刻,方才迈步走了进去。   “展护卫?!”   杨戬拱手见过众人,一袭蓝衣立定在等下,背脊挺直如松柏。   “拙荆身怀六甲,不宜出征,请太君与穆帅见谅。然——”他侧身向穆桂英抱剑一礼,扬起剑眉,“展昭身为大宋男儿,保家卫国乃义不容辞之事,展某,愿随穆帅帐前听用!”   杨戬回到自家宅邸时,夜色已深,寝房里却还亮着灯,推了门便见阿九掀开帐子坐在床沿上干呕,陪嫁丫头坠儿在一边替她拍着背,一边愁得发闷。   “小姐,你这一晚上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在这么吐下去可怎么办呢……”   “你以为我想啊……”阿九气哼哼地,艰难地喘着气,“谁知道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不省心……唔……”   坠儿忙不迭地替她顺气,蓦地眼前一亮,望着门边出现的一抹蓝衫,蹭蹭地跑了过去   “姑爷!”一边接过他手里提着的纸袋,打开看了下,便笑嘻嘻地回到阿九的身边,“小姐,是王记的酸梅糕哎!”   自两个多月前把出喜脉来,阿九别的都好,就是害喜得厉害,口味也变得刁钻古怪,平素喜好的那些一概都入不了口,唯独那些酸甜清冽的东西还能入得了口,看了一眼浅笑着立在那里的人,抿了唇接过那纸袋,低头嗅了嗅,便觉清香入鼻,略略便觉得胸口气顺了些。   杨戬看她这般,唇线微抿,回头看看小丫头松口气的样子,好脾气的笑笑:“行了,你也累了,早点去歇着吧,这里有我。”   等他把坠儿打发走,阿九这边也止住了呕,腹中又是空空落落,便正好就这糕点垫垫肚子,等她吃完了漱好口,杨戬便把她抱到床上去歪着,她如今月份尚浅,小腹仍然平坦,因为害喜的缘故,吃食上也不好调理,故而身子也未见多么沉重。   他这样想着,便觉有些担忧:“你这都快三个月,怎么还是吐得这么厉害……”   “我怎么知道,公孙先生还说过了三个月就好了……”阿九最近被折腾地不浅,一提此事便觉得心里发闷,窝在他怀里哼哼着,“从没听说生孩子这么受罪,七姐,八姐,还有你三妹,她们都怎么过来的呀……”   杨戬抽搐了下嘴角。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三妹便把孩子都生了,想想实在是心塞。   只是想着他家阿九千军万马都面不改色,如今却是这般神态,心底也不由得柔软起来,将手环过她的腰,覆在她的小腹上:“她们当初都是仙体……你如今是凡人,自然……是要辛苦些……”   心思一顿,想到过不了几日便要出征,不知何日才能归来,古来征战归期不定,也不知班师之日,这母腹中尚未孕育成型的孩子是否已经呱呱坠地?   心中陡然生出不舍之意,环在她身上的臂膀便略略紧了一紧,仿佛是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阿九皱了皱眉,支起身体来:“半夜三更的把你叫过去,出了什么事?”   杨戬对她敏锐的直觉感到有些无奈,但也并不打算瞒她:“西北告急,党项人摆下无名妖阵,宋军死伤惨重,穆桂英元帅想请我同去前线随军助阵。”   “这满朝的将官,怎么就独独挑了你?”阿九皱皱眉,展昭虽然圣眷隆重,但到底只是个御前四品护卫,且长期借调开封府,与军队并无瓜葛,这位穆元帅如何便想到了他?   “穆桂英是黎山老母门下弟子,也算是识得天机之人,虽不至于识得你我真实身份,却也窥得一二不寻常之处,此番她央求我出阵,也不过是希望多一点筹码罢了。”   “倒是好眼光,随便一点便点到了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阿九撇了撇嘴,看他一眼,“你答应了?”   杨戬点点头: “从目前前线传回的消息来看,好水川那座妖阵只怕来历不小,我也正该去探探虚实。”   “这些时日我看星象甚凶,前线之事也断断续续听说了些,前番师尊所说人间兵祸恐怕便应在此处……”阿九略略叹了口气,想了想,便趴到他胸前来,“要不……你带着我?”   杨戬想都不想地拒绝:“你如今这样子怎么去?”   阿九被他噎了下,看他一脸不可商量的肃冷,便有些气恼,倏得便坐起身来,抱着膝盖气哼哼地窝到了角落里。   杨戬便知她又生气了。   其实她素来脾气不小,只是多年来在外人面前一贯是冷冽高傲的样子,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人前少有流露真实的性情,自打成亲以来他倒是见识了不少她的小脾气,如今怀了身孕,气性便益发大起来。   他叹了一声,坐起来从后面环过她的肩:“好了,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耍小脾气。”   阿九哼了一声,头都没有回:“谁耍脾气了,你要走便走,谁拦你了不成?”   她又不是那不明事理的人,再清楚不过的眼下的情形和自己的状况,只不过心有不甘,又不好发作,兀自生点闷气罢了。   杨戬看着她板起来的侧颜,眼底略过几丝微澜,叹了一声将她揽紧:“你放心,如今我有天眼护身,又有三首蛟追随身边,一般的妖魔不在话下……”   “可是……”   她微微皱眉,回头来想要说什么,他却只是眼神微顿,又道,“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你和这腹中的孩子,我也会小心。”   阿九怔了怔,将目光移到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   她知道杨戬虽然从未提及,但他该是极其喜欢小孩子的。   前世他虽有过一段漫长的婚姻,然而龙族孕育子嗣艰难,夫妇二人又感情不睦,故而一千年来未曾有过一儿半女,后来本可收养狐妹的女儿,却又阴差阳错地错过了,结果那女孩如今成了他的外甥媳妇。   二郎真君膝下虽无嫡亲的血脉,但看他对自家外甥所费的心思,便知他对于自家血脉的珍视。   如今这孩子的到来,他其实是甚是欢喜的。   阿九叹了口气,终是放缓了僵硬的背脊,将身子缓缓歪进他的怀中。   她没有说话,他却是心底了然,只是将臂膀收紧,彼此无言,静静地相拥。   青灯如豆,在长夜的尽头摇曳。   三日后,宋帝赵祯传下圣旨,令混天侯穆桂英为帅,点齐十万大军,奔赴西北边境,同时应穆桂英所奏,抽调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随军出征。   大军出发那日,阿九没有去送行。   她在家中摆开香案,连卜了三卦——   生生不灭,灭火而生,是为大吉。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大半个月之后,援军抵达好水川,方才给这气氛沉郁的宋军营盘添了几分希冀与生气。   此时盛夏已近尾声,西北边陲早早起了秋风,裹着黄沙铺天盖地,旌旗半卷猎猎作响,十里连营平添肃杀之气。   杨文广早早率领麾下将官在辕门口迎候。   他正值三十多岁盛年,却已有近二十年戎马生涯,身为杨家唯一嫡出血脉,自十六岁起便开始随父征战,杨宗保战死西陲之后,他子承父志一肩挑起守卫边关的重任,栉风沐雨,喋血沙场十余年,鲜有败绩。   好水川一战,却几乎折尽了这一班追随他多年的杨家军,便是他自己也难免重伤,侥幸被副将抢出,才逃得一条性命,如今伤势尚未痊愈,加之半个月来苦无破敌之策,英挺的面容未免显得有几分憔悴。   穆桂英看着,未免在心底叹息。   当下只寒暄了几句,便一同入了中军大营。   母子二人已有数年未见,却顾不得叙天伦之情,只悉数将眼下军情过了一遍。   “这么说来,这妖阵不仅能以幻术蛊惑人心,还遍布机关?”穆桂英听完这些时日来的战况,心中便觉得暗暗心惊,“你们前次入阵,可曾看清,是什么样的阵法?”   “我等一入阵中,便被幻象所控,情急之间,根本分辨不清。”杨文广只是叹息,“只记得有七星北斗,阴阳五行,伏羲八卦,相辅相成,环环相扣,极为玄妙,若不是狄副将机敏,便险些要陷在阵中……”   “狄副将?”   穆桂英微一沉吟,便将目光扫向帐下,便见一人应声出列,躬身行礼:“末将狄青,参见穆帅!”   同样立于帐下的杨戬,微微抬了下眼睑。   但见此人年纪不过三十,身形挺拔,五官端正,器宇轩昂,唯独左颊留有刺青——正是行伍出身之人才会有的标志。   传闻杨文广帐下这员副将,与其他诸将不同,他出身行伍,从步兵马卒做起,凭着一身武艺与兵法绝学,短短五年立下战功无数,一路晋升,做到副将的位置,实在也算是个传奇。   杨戬打量了他一阵,不动声色地开了天眼,却见七星护体、瑞气环绕——那是,武曲……星君?   仿佛是感受到天眼法力的波动,狄青也不由自主向他这里看过来,他之前也并非没有听说这位南侠展昭的声名,只是这位红衣护卫自一开始便甚为低调,乃至他道现在才留意到这位名盛一时的御猫,但看他长身立于于帐前,丰神俊朗,气宇不凡,只是这眉眼——   他禁不住心头一跳,再要确认几分,眼前这温润如玉的人,却是淡淡瞥过一眼,瞬间便有剧烈的压迫感从那个方向袭来,逼得他慌忙移开了眼神,只专心应对穆桂英的询问。   “末将少时,曾得高人传授兵书三册,故而略通奇门遁甲布阵之术,之时当时阵中幻想活人,未曾来得及看清阵中关窍,只是侥幸来得及从生门遁出。”他低头秉道,“而那些从阵中生还的将士,似乎皆被阵中邪气所侵,多了几日都开始变得神智混乱,陷入癫狂,有许多受不住的最后都一死寻求解脱……末将昔年曾得驱邪面具一副,不然只怕也难逃此劫……”   穆桂英微微变色,她记得当年天门阵,也曾有惑人心智之术,她将目光投向一旁的杨文广,狄青立刻明白她的疑虑:“穆帅放心,杨元帅虽然伤势不轻,但邪气未曾入体,只是精神有些虚弱罢了。”   “正是,母亲不必过于担心。”   杨文广亦是连忙道,即便如此,穆桂英仍是细细观他的面色许久,见他灵台清明,方才放了心,却又有狐疑:“这又是何故?”   以她卜算之术,看得出狄青来历不凡,或是年幼时确有奇遇,然而杨文广——却是实打实的肉体凡胎,虽然跟着她学过奇门遁术,可终究在天赋上逊了一筹,杨家人更多擅长的是统兵征战,而非玄门之术。   杨文广从身上摸出一块吊牌来:“或许……怕是此物替孩儿挡了一劫。”   穆桂英接过来看时,眼底微微一动:“这是……降龙木?”   降龙木乃达摩祖师悟道之时坐靠之古木,得了其坐禅时的灵性与祥瑞之气,能驱邪除魔,保佑平安,昔年几经周折为穆天王所得,而后作为嫁妆被她带到杨家以破天门阵之用,大战之后千年神木几乎用尽,只剩了这一小块,老太君寻了能工巧匠雕了一块护身符给刚出世的曾孙儿作为防身之用。   想来乃是这神木的正气替他挡了邪灵入侵。   穆桂英想起前尘往事,未免有苍茫萧索之感,沉吟了许久,方才缓缓道:“看来要破这妖阵,还需寻得克制邪气的灵物,只是……这降龙木已在当年天门阵一战用罄,一时之间哪里再去寻这样集天地灵气的辟邪之物?”   一阵沉默之后,杨戬终于开口:“穆帅,既然已到阵前,不如明日先让属下去探探虚实?”   杨文广微微抬眼,看了一眼这位年纪轻轻的御前护卫:“展护卫,你刚才也听了,此阵幻术厉害,便是能够全身而退也难免……”   “杨元帅不必担心,展某自有分寸。”杨戬只是淡淡道,“此阵乃左道之术,普通士卒入阵只会枉送性命,因而明日展昭想请狄将军一同前往,彼此之间有个照应。”   杨文广皱皱眉,还想说什么,穆桂英思忖了片刻,却是点了点头:“也好,狄将军的意思呢?”   狄青闻得自己被点名,不经意地微颤了下,抱拳行礼:“末将愿往!”   此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再议过一干杂事,便早早退了帐。   杨文广望着众将散去后空荡荡的军帐,想起那红衣护卫温良的眉宇之间暗含的凛冽之意,不由得沉吟了一下:“母亲,这位展护卫……”   “是我特意请来助阵的。”穆桂英知他心中疑虑,并不避讳,“展昭虽然出身江湖,但武学功底身后,且身怀奇技,你看他帐前请令,全不惧阵中邪魅,必然是有所依仗,只怕他修为能耐,不会比那位狄副将差,此番破阵,恐怕还是要多仰仗他们两位……”   杨文广方才点点头,心安了不少,再看久别未见的母亲,昔年满头青丝如今两鬓已有半白,年轻时艳煞桃李的容颜也沉淀下岁月的沧桑,不由得心底赧然,微微叹息了一声:“都是儿子无能,令母亲诺大年纪还要受戎马之苦。”   母亲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带来熟悉的和暖温度。   他抬头看时,穆桂英的目光落在缥缈的远方,显得苍茫辽远。   “傻话,大劫将至,岂是你一人能应付的。”   她叹息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眸色深沉,宛如夜空里暗流汹涌的大海。   晚饭过后,杨戬纵马上了营地旁边的高坡。   西北的夜幕早早降临,泼墨般的长空,笼罩四野,脚下是绵延起伏的营盘,以及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将目光放远,隔了数百里之遥,便是好水川山谷,隐隐可见冲天戾气直逼云霄,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阴森可怖。   他阖上双目,提气凝神,眉心隐隐浮出金色流云,神目开启之时,但见远方杀声震天,鬼哭狼嚎,飞沙走石,三千邪灵,怨念直冲九霄。   骤然睁开眼来,只深深吸了口气:“好重的怨气!”   仿佛是感念到他的心神一动,一道蓝光自腰间剑鞘中纵跃而出,落在身后几步远之处,化作一名蓝衣男子,单膝点地:“主人,可要属下先去查探一番?”   杨戬看了他一眼,沉吟了一阵:“不必,此阵怨气丛生,邪灵纵横,甚是蹊跷,你去一趟三十三重天看看道祖那里有没有头绪……”   三首蛟微微一愣,却并没有提出异议,低头领命,化作蓝芒倏忽便跃入了天际。   杨戬望着远方邪气弥漫的所在,抿紧了唇线,一时面沉如水。   他自封神战后,便已有许久不曾如此亲临人间战事,而且此间态势,如此深重怨念与煞气,已然不是普通的兵事。   三十多年前,辽人布下天门阵,实则是上八洞神仙历劫,吕洞宾未过情劫,走火入魔之时布下的奇阵,一场大战生灵死伤无数,而如今这座妖阵,威力远胜当初,显然不是凡人所能承受的。   人间这场兵祸,会否,殃及整个三界?   身后传来异动,他微微皱眉,回过身来,却见眼前的来人,略略扬了扬眉:“狄将军何来?”   狄青不曾接话,却是后退了几步躬身行了一礼,眉目之间极是郑重:“小神……见过真君。”   杨戬微微讶异。   武曲星君前生乃商朝游魂关总兵窦荣,当日他夫妇二人合力抵抗东伯侯姜文焕大军,令其多年不能破关,而后金吒木吒诈取游魂关,夫妇二人双双阵亡,姜子牙岐山封神之时,感其忠义,令其兵解成神。   只是魂魄封神之后,除了雷部闻仲、魔家兄弟等那些前生修为精深的门人弟子在转生之后还留有封神时代的残余记忆外,大多人都前尘尽忘,修为永固,无法进益,更无论像窦荣这等的肉体凡胎。是以这位武曲星君自混元金斗中转生之后,便与前生面貌性情大不相同,一直保持着二十多热血青年的样子,性情上倒是继承了前生的忠勇无畏。   只是如今……   他略略挑了下眉,缓缓的开口道:“你未饮孟婆汤?”   狄青低着头,并未否认:“小神当日在轮回司转世时,使了些手段,调换了孟婆汤。”   未曾饮下孟婆汤,便意味着前生记忆仍在,无怪乎能够认出他来。   杨戬不置可否:“你既应运下凡,便身负重责,怎可如此妄为?”   “小神当日,听闻真君与公主皆有可能转生渡劫,恰好接到敕令下凡,故而想着或许可在下界寻访……”   当年他隶属天兵东大营,正是阿九的麾下,而后又成了杨戬布在李靖营中的一颗暗子。   杨戬忆起前情,看着他与前世酷似的面容,微微动容:“你……费心了。”   “小神见真君今日,神魂已醒,力道强劲,想必复归有望,可喜可贺。”狄青抬了头,“只是真君,眼下……”   “此阵并非普通的旁门左道,恐有修为精神的妖人异类在背后作祟。”杨戬淡淡地道,“你既已入过阵中,可曾窥出端倪?”   “小神如今虽然神识清明,但毕竟是凡体,并无法力神通。只是幼时神魂未曾觉醒时,曾经遇九天玄女娘娘指点,得赠三卷兵书,金刀一杆,七星箭三支,辟邪面具一副,在阵中凭借法宝护身,勉强能够应付……”狄青道,“只是此阵中除了幻音幻象,机关繁复,错综复杂,小神一时也没有头绪……”   “玄女娘娘赠你的兵书之上亦无解?”   九天玄女掌司人间兵事,通兵书战策、奇门阵法,但凡人间兵祸出现异像,玄女便会择机临凡,选择合适之人面授机宜,传授神兵利器与行兵布阵之道,以期其扫尽烽烟,扶正人间气运。   上古时代,黄帝与蚩尤大战,背后便有九天玄女指点兵法;唐初青龙星下凡作乱以致辽东战乱,白虎星君转世为薛仁贵,得九天玄女所赠无字天书、玄天弓、穿云箭三宝,助李世民征东十二年平定辽东。   此番武曲星君应运下凡,为的便是延续宋室国祚,玄女娘娘从旁暗助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且玄女宫素以布阵之术见长,若能从中窥得一二……   狄青明了他的意思,却是摇头:“娘娘所赠战策之上,并无此阵法的记载……”   杨戬微叹一声:“罢了,此阵来历不明,想必玄女娘娘亦未料到此劫。”   这位娘娘虽然大方,成就了历代数位名将,只是她手上送出去的零零碎碎的法宝,也不过是玄女宫中的末等,真正灵力强大的也不会这样轻易便送了人。   狄青思忖了片刻,却是道:“小神前生对阵法并不擅长……倒是……重华殿下乃是玄女宫门下,精于卜算推演及布阵之术,只是她如今不知……”   杨戬怔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重华殿下”便是自家的阿九。   不由得打量了一下这位她以前的旧部,看着他眸中紧张的忐忑与面上可疑的红晕,不禁皱了皱眉,方才缓缓地道:“九儿此世,乃本君的妻子。”   什么!   狄青大惊。   他倒是听说过御猫展昭娶的是茉花村丁家的三小姐,却万万想不到那便是……   不等他开口,杨戬又追加了一句:“她如今怀了身子,不便随军,故而未曾前来。”   狄青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精明冷峻的二郎真君,和清冷孤傲的重华公主,一个曾是叱咤风云大权独揽的司法天神,一个是曾经执掌天兵的女战神,这两人竟然成了亲,竟然还有了孩子!   忠勇耿直的武曲星君顿时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真君,你不是暗恋嫦娥的么?   还有殿下,你竟然也有嫁人的一天?   杨戬却是刻意忽略掉他此刻愣怔的表情,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星君此番辛苦,明日探阵,也请多多关照。”   一袭深蓝衣袂擦着他的肩头过去,狄青缓过了很久,方才反应过来。   好吧,其实凡世的姻缘对于神仙来说不过是一枕黄粱。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两个人的身姿与行事风格,不得不承认,他们还是,很配的……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次日出战,杨戬换下官服,披了一身软甲,不带一兵一卒,仅提了一口湛卢,便与狄青二人来至好水川谷口。   离阵门口越近,便觉阴风愈刮愈烈,阴森刺骨。   狄青一身甲胄,披散了头发,脸上覆着青铜面具,顿时便叫人无法与之前那个英气逼人的小将联系起来,平白顿时便令人觉得狰狞可怖起来。   “真君,此地便是阵门,阵中情况复杂,还请多加留意。”   杨戬只淡淡点头,抬头望了望上方萦绕不散的戾气,皱了皱眉,湛卢一抖,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芒,两人冲入阵中。   一入阵中,便觉天穹黑压压地暗下来,有铺天盖地的煞气席卷而来,狂风夹杂着飞石狠狠砸着身在上,几欲立不住脚跟。   二人在阵中辨不清方向,没走两步,便有烈焰自半空里袭来,灼烧般的感觉袭遍全身。   狄青将金刀挥起,烈焰须臾无踪,复有泼天而下的浪涛将二人掀起在空中,几欲溺毙的窒息之感充斥了耳目。   杨戬却是心知,一切均是幻象。   幻象是假,可怨灵却是真的。   三千怨灵在空中飘荡,鬼哭狼嚎般的奔袭而来,黑煞之气缠住二人的身躯,顺着毛发渗入肌肤,狄青假面之上浮起一道金光,将浊气反弹开去。   杨戬的手脚却被黑气缠缚,一时动弹不得。   “真君!”   狄青挥刀驱散身侧的怨灵,正欲回身来援,但见一道银光自那人眉心迸出,幻化做铺天盖地炫目光华,将那万千黑煞驱散无踪。   杨戬纵身跃起在空中,神目遍观方圆百里,只见好水川地势绵延,七座星台高耸而立,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旗幡猎猎飞扬,有邪灵之气萦绕不散。   他皱了皱眉,凌空而下,身如飞燕,向其中一面赤色旗幡急掠而去,那星台骤然爆出赤色的妖光,巨大的冲击力扑面而来,他眉心的金色流云光华四射,神光如剑,斩裂空气,两股力道相峙,乱世崩云,漫天飞沙。   蓦地,天眼暴起锐利的银光,如血旗幡焚起烈焰,瞬间化作飞灰,半空里响起一阵悲鸣。   杨戬收剑落地,冷冷望着旗幡背后的始作俑者:“赫连鹏,果然是你!”   赫连鹏高坐星台之上,发如皓雪,眉飞入鬓,眉心有嫣红染血之色,邪魅狂狷更甚往昔,只是方才一击耗了许多内力,一时之间显得颇为狼狈。   “杨戬,你又来多管闲事!”   “赫连鹏,你背逆天道,多行不义,当日侥幸逃脱,至今还不思悔改,妄自插手人间战事,摆下这等妖阵,究竟意欲何为!”   “什么天道!天道若公平,我岂会苦修千年不得正果!”赫连鹏一阵大笑: “杨戬,本座正想找你算账,想不到你自投罗网,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话音未落,他身后腾起黑色烟雾,头顶已被焚毁的赤色的旗幡陡然一展,竟恢复了原样,浊气缠绕,丝丝浸润,骤然暴起一道霹雳,巨大的冲击力迎面劈来。   杨戬纵身向后急退,狄青已经张弓搭箭自后方飞身而来,七星箭破空而去,五色霞光迎上漫天浊气,在半空里剧烈的胶着,而那神箭竟也似遇到了阻力一般,左冲右突,冲不破那一团黑煞之气的封锁。   狄青的额头泌出了汗珠,蓦地,似是感觉到周遭的凌冽的空气,慌忙地一挥手,召回神箭,一股煞气冲天而起,席卷而来,将他重重的摔在尘埃。   赫连鹏纵声大笑,扬手旗幡攒动,晴空霹雳滚滚而下。   杨戬身轻如燕疾掠而来,搭住他腰际的铠甲拎起来,避开数道惊雷。   狄青惊出一身冷汗,好容易站住了脚:“这是……”   话音未落,赫连鹏已经趁势连发三道惊雷,杨戬倏然回头,眉心银光如电,将闪电在半空里截下。   “此地不宜久留,先走为上。”他道   赫连鹏只觉面前金光炫目,定了睛看时,阵中已无二人的身影,不由得恨恨挑了唇角,溢出几许怨毒:“杨戬,你有本事,就来试试破我的杀阵!”   杨戬二人出得阵来,一路飞掠至好水川山谷百里之外,狄青立定身子,回首望去,远处山谷上方杀声隐隐,一片萧索。   “真君……”他回头看那曾经威名赫赫的三界战神,而后者只望着漫天招展的七色旗幡,眼底一片冷凝。   “七煞阵。”杨戬缓缓地道, “上古黄帝战蚩尤时,曾遇上的恶阵。”   只是,这阵法自上古逐鹿一战之后便失传已久,便是杨戬也只是从博闻强识的师父玉鼎真人口中了解一二,赫连鹏一介修真之士,如何能摆出这样的杀阵?   那阵中七大阵眼,生生不灭,机关遍布,与阵中邪灵相生相依,却又似乎在吸纳周遭的怨灵之气,其中又有多少关窍?   他望着那好水川上空黑云压城般的天空,皱起眉来,复又将视线抬高,望向那无尽的天穹。   苍茫天际,云海深处,三十三重天之上,兜率宫中,太上老君望着面前龟甲上蜿蜒狰狞的纹路,惊得掉了手中拂尘。   “七煞再现,魔君重生。”他喃喃地道,“糟了,糟了!”   化作人形的三首蛟看着三清之首的道祖,阐教的祖师爷面无人色的样子,一时不明所以:“道祖,什么糟了?”   老君却顾不上理他,回过神拾起拂尘来便急急招呼童儿往外走,慌得三首蛟一把拉住他:“道祖,道祖,你把话说清楚再走呀……我主人还等着回话呢……”   老君听得这一句,方才想到什么似的停住脚,在丹房里来来去去找了一圈,寻出三枚符纸来:“喏,这个,烧成灰化在水里让全军的将士服下,可以抵制阵中的煞气,不过那阵法不是凡人可以破的,寻常人还是不要进阵的好,还有,你告诉杨戬,七煞重现人间,威力无比,千万不要硬碰,一定要想办法拖延时间,老道这便去灵霄殿见驾,让天庭派人增援!”   “什么……什么七煞……哎——道祖,道祖……”   三首蛟听得一头雾水,还想问几句,却见那□□骨仙风的老君已经从他手里扯过袖子,一阵风似地飘出了门。   他追出几步,终是叹了口气,想着天上已经耽搁了许多时辰,不知人间战事如何,无奈只得出了兜率宫,掉头往人间而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在这天上耽搁的时间,人间已经过去了月余,塞上已经入秋风,寒冷萧索的金风吹遍连营。   这一个多月来,宋军未曾再派人闯阵。   杨戬自那日归来,禀了穆帅阵中情形,便凭着天眼所观,画出大致的阵图,只是以他所知,尚不能参透阵法的精妙,故而这一月来,便只得与狄青日日研习揣摩。   三首蛟来时,正是午夜时分,杨戬听完他的话,英挺五官在灯下显得甚是严肃。   “七煞再现,魔君重生?”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道祖是这样说的?”   “真君,这话是何意啊?”狄青见他的脸色凝重,禁不住开口。   “上古时代,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蚩尤不敌黄帝大军,招来各路妖魔,摆下七煞恶阵,黄帝不敌,求西王母遣九天玄女相助,方才破了此阵,大败蚩尤。蚩尤兵败被杀,临死之前曾指天骂地,发下毒咒,若有朝一日七煞重现,则定叫杀神再临,山河色变,三界倾覆!”   狄青与三首蛟对视了一眼,微微变色。   “传说当日他被黄帝斩下首级之时,鲜血化作枫林,魂魄散于四野,可满身怨念戾气却久久不散,黄帝害怕诅咒实现,在西王母驾前求得封印灵符,在涿鹿之野筑起结界,将那一片怨气四溢之地与世隔绝起来——可是,如今千万年过去……”   狄青到吸了口气,千万年过去,或许那封印已经——他抬起头来:“真君的意思是,七煞再现,蚩尤有可能……”   “我当日便疑惑,赫连鹏一介修真之士,纵然入了魔道,也绝无可能从宝莲灯中逃脱,更不可能重建这失传已久的七煞阵,如今看来恐怕他也不过是一枚棋子……”杨戬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面前的阵图沙盘:“你我当日在阵中所见,阵中有七枚阵眼,对应七大阵,阵中旗幡,均在吸纳阵中的煞气怨念,那些不仅是游离于地府管辖之外冤魂野鬼,还有枉死在这煞阵中宋夏两国的士兵,他们被困在阵中无□□回,最终都将变成厉鬼,怨气被阵眼吸收,成为邪阵力量的来源……”   “七煞再临,魔君重生……”他又重复了一遍,“以老君的卦象来看,赫连鹏之所以宋夏之争为契机摆下七煞阵,恐怕正是要借杀伐之气凝聚怨念,只怕怨念煞气一旦凝聚到极致——”   狄青的面色一阵变化,由狐疑变得骇然:“魔君重生……难道是……”   杨戬点了点头:“我们必须在那之前,阻止这一切发生。”   “可是主人——”三首蛟出声,“老君他说这事非同小可,叫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呀……”   狄青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你打探个消息回来都过了一个多月,等灵霄殿上讨论出个所以然来,早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杨戬沉默没有说话,望着微弱的烛光略略失神。   蓦地帐外响起错落的脚步声:“报告,展护卫!”   “何事?”   “穆帅请您与狄将军过中军帐一趟,说是陷空岛的白五爷来了,还带了您的家眷。”   杨戬倏得抬起了眼睑,竟似有些受了惊的样子,与狄青对视了一眼,便甩了下蓝衣下摆,掀开帘子大步走了出去。   一进中军帐,果不其然便看见了那一袭熟悉的白衣。   隔了数月未见,白玉堂依然是一副潇洒自得的模样,除了满身风尘之外,倒不见半分倦怠,杨戬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顿,便移到一旁的座椅上——这松散挽着云鬓,披一身素衣,小腹已经显了怀的少妇,可不正是他家的阿九?   杨戬深吸了口气,顿时能够理解丁家老二逮不到自家妹子时候那种气急败坏的无力感,眼锋一转,便投向白玉堂而来。   大概是感受到他倏然之间沉下来的低压气场,白玉堂看了他一眼:“喂,猫儿,别看我,你自己的老婆自己清楚,我若不带她来,只怕她就自己跑过来了!”   合着我还得感谢你?   杨戬看了他一眼,当着众人的面,忍了忍没有说话。   狄青却顿时觉出他周身骤然冷冽起来的气息,不由得抖落一个寒战,忙不迭地开口把话圆过来:“穆帅,天色已晚,展夫人有身孕在,白五侠也一路辛苦,不若早点散了,明日再议军情?”   两人的不速而至,穆桂英自然是既惊且喜的,毕竟那一个是江湖鼎鼎大名精于阵法机关的锦毛鼠,另一个更是她初时便想求来的助力。   只是望着阿九隆起来的腹部,也未免感到歉然。   当年她也是在洪州的战场上生下杨文广的,作为过来人她深知女人怀着孩子在战场上冲杀的凶险,更何况这一战千难万险生死难料。   她看了一眼那平日温文尔雅的南侠并不算好看的脸色,在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声,应了狄青所请。   于是没有寒暄几句,众人便各自回营帐中去睡觉,狄青领着白玉堂去给他安排住处,而那一言不发的展护卫则立刻面色郁郁地将自家娘子领回了寝帐。   一回到帐篷,杨戬便松了手,大踏着步走到行军榻前,撩了下衣摆,兀自坐定,不发一言。   阿九见他这般,便知他动了真怒。便是那温文尔雅的御猫也有被惹急了的时候,更何况是那杀伐决断不容人质疑的二郎真君?当下只在门口耸了耸肩,小心翼翼地移步过去:“生气啦?”   杨戬没有理她,却是抬眼扫了下她挺起来的腹部,不动声色的开了下天眼,窥得腹中胎儿无恙,方才略略缓了缓神色,却仍是别过脸去,不作一声。   阿九只得再接再厉,凑过来扯他的衣袖:“表哥……”   杨戬抬起眼,看她挺着肚子站在那里的样子,终是不忍,长长叹息了一声,拉着她坐下来::“你不该来。”   “我如今已经过了五个月,胎坐得很稳,也不像先前那般难受了,这一路上有白五哥在,也每出什么大事……”   她低着头,堪堪道了句,却见杨戬余愠犹在地看她一眼,“沙场上刀剑无眼,戾气横生,你也不怕伤了自己和孩子!”   他这话,倒叫她一时无法辩驳。   身为人母,她自知不宜轻身赴着沙场血腥之地,只是连日来天象频现凶兆,恶战在即,宋军连月没有消息传来,她又如何能够在家中独善其身?   目光落在面前的沙盘之上,只声音微弱地道:“我若不来……你打算如何破眼前这一局?”   杨戬抬了眼睑,眼底的情绪莫名,看得她竟有些微微心慌,却终只是吸了口气,缓缓地道:“我知道,当年黄帝破蚩尤恶阵,靠的便是你师父九天玄女运筹帷幄,武曲星君也曾提过若重华殿下在,破阵必事半功倍,可是——”   他顿了顿,在袖中握紧双拳,复又展开:“杨戬便是再无能,也不会让身怀六甲的妻子替我上阵!”   阿九心头一震,张了张口,却是不知该如何措辞:“表哥……”   低着头,踟蹰了一阵方才道:“你莫动怒……我不是那意思……”   “我知道。”杨戬叹息一声,口气和缓下来,“可我既为人夫人父,便该护妻儿周全,而不是让你怀着身孕再受戎马之苦,更何况眼前这场恶战,生死难料!”   “既是生死难料,我又如何能够安心呆在开封?”   “阿九……”   阿九叹了口气:“我曾听师尊提起,当年蚩尤死时的光景,七煞阵再临人间,便是魔君复生之时,到那时,妖族横行,三界濒危,我与腹中这孩子也无法独善其身,该有的劫难总会有,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应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杨戬看着她变得淡然的表情,久久没有说话。   明知她说的是对的,可心底却仍然觉得无措。   阿九看着他:“这样举棋不定,你以前可不是这样子的……”   于是他只得苦笑了一下,然后展臂将她揽进怀里。   “是我贪心了。”他道,“我想要守住这三界生灵,却也要守住自己的亲人……”   他曾经凭着一腔热血劈开桃山,却只得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活活晒死。   他曾经为了北郡一城生灵,被迫将三妹压于华山之下,令她母子失散十六年。   只是这一次,他不想再重蹈覆辙。   阿九听他低沉而绵长的叹息,周遭尽是熟悉的温度,微微颤了下,回身抱紧他:“我会小心的。”   隔了很久方才听他道:“只许运筹帷幄,不许上阵杀敌。”   她方要辩驳,抬头却见他抿紧了唇线,便明白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了:“是。”   顿了顿,又好像想起什么,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那个叫狄青的,便是武曲星君?他的神魂醒了?没喝孟婆汤?……”   杨戬低头瞥了她一眼,后半句自动消音,她看着他闷闷地想——怎么又不高兴了?   次日,穆桂英并未升帐。   杨戬带着阿九去中军帐寻她的时候,却被告知元帅去了后山。   正是清晨时分,薄薄的暖阳照在山头,胡杨张开枝桠升向天穹,满目黄沙扑面,金风烈烈,□□飞舞,声声入耳。   但见舞枪之人一袭暗红,身如飞燕,极目之处但见烟沙飞扬,枪尖长缨似血,寒芒如电,那枪法犀利尖锐却又雄浑厚重,便是杨戬这般久经杀阵的人也不得不赞一声好枪法。   “久闻杨家枪精妙无双,果然名不虚传。”他缓缓地道,目光却是落在那杆银枪之上,只觉那枪走如龙蛇,枪尖隐隐压抑着的尖锐杀意。   那是不同于凡间兵器的肃杀之气,便是湛卢巨阙,都抵不过的祥光瑞气。   阿九注视了许久,蓦地深吸了口气:“六合银枪?”   六合银枪,乃离恨天碧霞宫黎山老母门中的神器,千年来在诸多人手中辗转过,而今淹没于尘世多年,却仍有冲天的杀意锐不可当。   杨文广负着双手立于一株高大的胡杨之下,听她道出这神枪的出处,倒是颇为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复又目光悠然的抬起眼来:“展夫人好眼力,正是六合银枪。当年破天门阵,家母正是携此银枪,马踏千里,杀伤无数,流血漂橹。天门之后,母亲自认杀戮太重,故而封印了此枪,收于匣中,不再启用。”   只是而今——神器重现天日,便是杀伐再现之时?   阿九与杨戬对视了一眼,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这一时,穆桂英已经收了枪。   两人收回眼神,只抱拳道了句:“穆帅!”   “展护卫?”穆桂英倒是有些意外,目光在阿九身上一顿,“展夫人身怀六甲,也不多休息一会儿?”   阿九轻笑了下:“月华此来又不是为了休养,若是和在家中一般,岂不太托大了?”   穆桂英将手中银枪交给身后的杨文广,接过他递过来的帕子试了下汗珠:“我虽不在江湖多年,却也听说过丁三小姐的名声,如今见了,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   她之前虽在宫中参加外命妇朝会时,远远见过这位年纪轻轻的展夫人,却也不曾近距离地接触过,而今一番打量,倒是添了不少赞许之意。   “穆帅说笑了。”阿九见她为人爽气,少有架子,只觉得她甚合眼缘,“要说女中英豪,谁又比得上天波杨府?听闻穆帅当年,十八岁统领穆柯寨,威震关山十八郡,更不提大破天门阵,战功赫赫,又怎是晚辈能够比的呢?”   杨戬听得扬了扬眉。;   他倒是很少,听到阿九这般称赞一个人,不过穆桂英此人,在凡间也算是一个传奇。   她本是黎山老母门下,仙缘深厚,若是潜心修炼,未必不能得成正果,只因遇上了杨宗保,便一脚踏进了十丈软红尘。   此后,披上战甲,破天门,战洪州,红颜铁骑,万里征程;换上裙装,上侍公婆,下育子女,守得天波杨府一门平安。   传闻她年轻时做派便极是大气豪爽,性情还带着几分肆意叛逆,惹急便是皇帝也怕她几分,如今岁月沧桑沉淀下来,这份潇洒肆意倒是未减半分。   而今听得她这样道,穆桂英只是轻笑了下:“这当年之勇,如今也不必提了,眼前这场恶战,只怕还需仰仗诸位。”   “穆帅不必过于忧虑,七煞阵虽凶险,但并非没有破解之道,若穆帅信得过,月华愿尽所能。”   穆桂英眸光微动:“桂英虽然不才,但当年也听家师提起过七煞阵的来由,这阵法已经失传已久,更遑论破阵之法,展夫人你……”   杨戬只淡淡地道:“内子当年受异人指点,阵法一道要比展某精熟。”   穆桂英沉默了一阵。   她也算半个修仙之人,昔年也在恩师的只言片语之中听闻过上古时候那场激战的种种传说,是以杨戬那日探阵归来,只与她提了提,她便知大事不妙。   她打量了一阵面前这二十出头的年轻少妇,虽然是挺着肚子站在那里,却丝毫没有倦怠之感,反而神情甚是清明坚忍。   一瞬间她似乎有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只是没多久这念头便被抛了开去,眼前这女子的面相——分明是天女下凡之命格……   她深吸了口气,无端倒有了几分敬畏,不再追问,只是郑重其事地道:“当年天门阵一战,我刚刚嫁入杨家,佘老太君出于大局考虑,力排众议命我挂帅破敌,如今,展夫人若有破阵良策,桂英亦愿将帅印让出!”   “母亲!”   杨文广骇然变色,帅印乃国之重器,如何能这般随意交付?   阿九亦是吃了一惊,回头看了下,杨戬亦是颇为意外的样子。   但看穆桂英的神情,却极是坦荡,不染陈杂,不由得心中起了几分敬意,抱拳拱手:“穆帅言重了,月华不过是略通奇门阵法之道,如何敢忝居帅位?何况,以我如今的身体,也不适合上阵冲杀,穆帅若信得过,只予我临阵调度之权即可。”   穆桂英看她许久,见她并不似作伪,便不再坚持:“好,展夫人是痛快人,你我便不用客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中军帐再谈。”   “七煞阵,乃上古蚩尤所创的煞阵,内中有七大阵眼,按北极紫微斗数排布,以旗幡吸纳阵中死灵的怨气为阵法提供力量,只要能够摧毁这个七个阵眼,整个阵法便会不攻自破。只是,这七大阵眼,周遭按五行阴阳、奇门遁术排布,自成七个煞阵,分别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宫,各宫自成一体,又互相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故而颇为棘手。”   “如今我军营中,虽然不乏武艺高强的战将,但通晓玄门异术并能抵制阵中妖术的人却不多,从以往对阵的经验来看,能够入煞阵全身而退的,不过两位元帅、展护卫与狄将军四人,所以,我们只能步步为营,先想办法攻破其中防守最弱的几宫。”   中军帐里已经聚齐了数位高级将领,负手立在巨大的沙盘阵图周遭,气氛颇为肃穆,阿九踱至沙盘之前,纤长的手指在上方逡巡了片刻,落在其中的某一处:“开阳宫,居北斗杓中,连接玉衡、摇光二宫,破开阳,便可断杓中三宫的联结,且此宫,对应武曲星,五行阴金,需以火相克,有劳狄将军,以七星箭射落蓝色旗幡。”   北斗六开阳星,正应着武曲星君的本命星宫,狄青俯首领命,并无二话。   “天玑宫为魁中,五行属土,需以木相克,恐怕还需穆帅亲自出马。”阿九略顿了一顿,抬起眼来,大概是感受她眸中征询之意,穆桂英点了点头,她方才安心地收回目光,将指尖移向下一处,“至于魁末的天权宫,是联结七大阵眼的中枢所在,五行属水,阵法机关繁复……”   她未再说下去,只略略抬了眸,斜对面抱剑而立的蓝衫青年却是淡然点头道:“我会看着办。”   穆桂英见任务分配已毕,终于开口:“如此,我们先破这三宫,何日出战为宜?”   “三天后,有风雷相助,可战。”   阿九略一沉吟,掐指算毕,道。   三日后,天清气朗,金风猎猎,穆桂英将老君所赠符水煎煮,令三军将士饮下,复又下令去了免战牌,命杨文广坐镇中军,提了六合银枪,率杨戬、狄青二人出战。   此时七煞阵中,怨气比前番更盛,黑气萦绕,弥久不散。   三人方踏入阵中,便见黄沙扑面,幻象横生,杨戬不动声色张开神目,一道银光驱散幻象,但见漠漠黄沙之中高耸入云的七座星台,以及上空猎猎飞扬的七色旗幡。   穆桂英凝神定气,余光与身侧二人交换了须臾,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点头,分别杀向各自的目标所在。   狄青一脚踏入开阳宫,便见万箭齐发,乱刃铺天盖地而来,惊得他扯下披风,罩下扑面而来的数十枚刀刃,复又就地连滚几圈,又有雕翎阵阵擦着他的头皮而过。   勉强站起身来,低头看时,胸口与肩胛已不知何时被绽开狰狞的伤口。   他低声“嗤”了一下,咬紧了牙关,挥舞金刀打落周遭的凶刃,丹田却已提气,聚起神魂,有金色罡气隐隐自身体内缓缓溢出,逐渐将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空中的飞刃竟似被刚烈之气所慑,停滞在半空之中,欲进而不得进,只得在半空勉力胶着着。   北斗六开阳星,对应武曲星君,这开阳宫正是他的本命星宫,武曲星君的神魂乃是此宫天生的克星。   没有人比他更能遏制这阵中的阴金之术。   俄而,狄青的额头泌出细密的汗珠,大吼了一声,周身金芒暴起,箭雨刀林尽化飞灰,他旋身拔地跃起,张弓搭箭,金色光华凝注于七星神箭之上,“嗖”得一声,流星赶月,直奔头顶蓝色旌旗而去。   只见半空腾起火焰,蓝色旗幡顿时化作黑色的烟尘。   而此时,穆桂英已被卷入流沙。   黄沙滚滚如浪潮般涌来,形成巨大的漩涡,将身体拖向深渊,粗犷的尘土封住了七窍五感,让人近乎窒息。   天玑宫五行属土,这阵中的移山之术早已不是幻象,而是实打实物理进攻,灼热的流沙紧紧卷着身驱,烈火灼烧一般的痛楚袭遍全身。   她咬紧了牙,伸开五指,死死插入黄土,指尖却似流水一般,留不住半分。   一时之间,气血上涌,手中的六合银枪似是感受主人的心意,发出一阵一阵的长啸,枪身泛起隐隐的寒光,蓦地,银光暴起,周遭凝起的尘土被飞震开去,漫天飞扬,穆桂英纵身跃起在半空,但见脚下黄沙如缎,尽是涡流,找不到一处落脚地。   她伸手摸进身侧的百宝囊,抬手将一把胡杨籽洒向半空,口中念起咒语,无数种子散入黄沙,瞬间生根发芽,茁长成参天之木,根系迅速蔓延,竟将那脚下流动的黄沙牢牢锁住。   与此同时,穆桂英飞身踏着树枝向那半空里绿色旌旗疾疾略去,未及近前,只见旗幡周遭,有七道黑烟冲天而起,化作七名黑衣人,妖光大盛,刀剑齐鸣,呈北极斗数排布,将她围在正中。   竟是七星剑阵。   穆桂英全无惧色,手中六合银枪寒光四射,抵住剑雨纷纷,此时狄青已自开阳宫赶来,金刀一挥加入战阵,从北斗六开阳位杀入,一刀拦腰斩去,命中之人顿时化作飞灰。   “这里有我,穆帅只管去!”   此时生门已开,穆桂英只冲他点了下头,足尖点地,腾空而起,手中银枪通体皆寒,长长的龙吟之后,银芒暴涨,枪身如同游龙,闪电一般只往那旗幡正中而去。   风云际会,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黄沙漫天,山摇地动,乱石崩云,绿色旌幡已然无影。   穆桂英落地站稳,狄青周遭那剩余六道黑影已然消失无踪:“穆帅!”   “多谢狄将军援手!”穆桂英收了枪,“将军既然来此,想必开阳宫已破?”   “是。”狄青点头,“如今,就看展护卫那里了。”   说话之间,但闻耳畔涛声大震,正是数里之外天权宫的方向。   两人对视了一眼赶过去,却见满眼黄沙一马平川,待要抬腿踏入,却见巨浪滔天,自九天奔流而下,一个浪头便将两人吞没。   耳边但闻惊涛声震,激流汹涌将身体卷入深渊,近乎溺毙之时,却见不知何方蓝芒一闪,一尾蛟龙探爪摆尾而来,旋即驮起二人,昂然出水,头顶三尺青天,身侧浪花如雪。   二人定神看时,但见杨戬跨坐于蛟身之上,左手握紧犄角,右手持湛卢名器,回头见他二人无事,足尖轻踮,便运气气功,直奔空中那青色的旌旗而来。   未及近前,青色旗幡妖光大盛,有千万冰棱如锥,劈面而下,杨戬神色未动,额头浮起银芒,三千冰柱应声而裂,碎成冰晶。   此时一个巨浪打来,旋即将他从半空里掀下来。   狄青一声惊呼未出,三首神蛟已经破开破水面如风驰电掣般而来,杨戬身形一转,已然稳稳立定在蛟首之上。   正是正午时分,空中焦雷乍响,风云相生。   杨戬将身跃起,破浪而去,眉心神目寒光大盛,所过之处,三千奔流尽化烟云,湛卢名器似乎亦被这被神器灌入神力,青色锋芒灼人眼球,杨戬手上发力,剑如闪电,直奔阵眼青幡而去,如虹剑气贯穿云层,半空里雷霆万钧,风起云动,穆桂英与狄青二人只觉眼前一片炫目的白光闪过,身体已经重重摔落在地上。   挣扎着起身时,但见脚下是黄沙黑土,白杨萧萧,哪来方才的一片汪洋?   抬头望去,那青色旗幡早已化作黑色的焦土,蓝衣青年将将仗剑凌空跃下,历经厮杀之后的鬓发稍显凌乱,在漫天风霜里烈烈的飞扬,整个面容凝重肃穆,眼底的肃杀之意在慢慢走近之时缓缓收敛起来。   “穆帅,狄将军,可有受伤?”   “展护卫挂念,我等无事。”穆桂英见他已破阵眼,心下大定,“此宫既已破,近日出战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回去再做道理。”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什么!北斗七宫一下子被破了三宫?”   西夏王帐正位于好水川之正西方,隔着百里之地,十里连营绵延不绝。   正是掌灯时分,惊闻阵前失利的李元昊,难得地失手摔碎了酒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下首盘膝而坐的国相张元。   “是,听闻宋军只出动了三人,并无多余人马,正午之前便破了三个阵眼。”   张元虽是汉人,但他早年出奔党项,被还是王子的李元昊所赏识,便将满腹奇才尽货于这位党项王子,十多年来为其苦心筹谋,成就西夏立国的伟业,得享国相之尊。   只是他虽精于谋略,于这奇门之术却只能算是粗通,此时也只是无奈地叹息。   “赫连法王在做什么?”李元昊皱着眉道,“难道他不该给朕一个解释?”   张元方要开口,却突然觉周遭的气息一滞,有阴冷的风倏然袭来,抬头望向帐门口,但见紫衣白发的法王已然站在门口,面容肃杀寒冷。   大概是一场大战令他伤了元气,故而看起来面色有些苍白,但眉目却更显得有些狰狞,便是李元昊看着,也有些心惊。   “不劳兀卒挂心,本座既然有言在先,便绝不会令兀卒失望。”   他冷哼了一声,大踏着步走进来,也不行礼,便在张元的对面盘膝坐了下来。   李元昊似乎也习惯了他的无礼,只视而不见,顿了顿开口道:“朕并非不信法王,只是今日宋军仅仅出动三人便破了三个阵眼,实在是感到忧心,不知法王有何应对之策。”   赫连鹏冷笑了一下:“兀卒可知宋军破阵的是谁?”   李元昊皱了下眉,张元看了他一眼,然后缓缓的道:“宋军统兵元帅穆桂英,传闻乃黎山老母坐下弟子,精通阴阳五行之术,当年曾大破辽军天门阵,宋帝此番命她再度出山,也正是看中她身负异能之意。”   “呵。”赫连鹏嗤笑一声,“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黎山弟子而已,或许有些手段,不过以她的修为怎能抵得过我的术法!此战宋军的关键,乃是展昭!”   “展昭?”李元昊皱起眉来,带着疑惑之色看向张元。   张元思忖了片刻,方道:“展昭出身江湖,人称南侠,为人忠节耿直,急公好义,多年前被包拯招揽于麾下,宋帝赐号御猫,授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在开封府听用,听闻前番青龙堂的暗谍被毁,正是他的手笔。只是他一直隶属殿前司,不知为何这次独独将他派到阵前……”   赫连鹏阴沉着脸色,不曾说话,隔了很久,方才开口:“数十年前,华山三圣母恋上凡人,触犯天条,被其兄二郎真君压在华山囚室,十六年后她与那凡人所生之子长大成人,劈山救母,混战之中二郎神杨戬神魂重创,被迫下界转世历劫……”   李元昊与张元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如此突兀地提起这段毫不相干的天庭公案。   “我曾与杨戬数度交手,那展昭的面貌与杨戬无异。”赫连鹏只管继续道,只是隐去了前番汴梁的那番争斗,“他在阵中所恃,正是天眼神器和三尖两刃刀……”   张元方才缓过神来,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神色:“难道法王的意思是……”   “展昭,乃是杨戬的转世。”   赫连鹏缓缓吐出几个字来,李元昊只觉得面上的肌肉发硬。   他便是身处西川,却也听说过古时候的神话传说,二郎真君战神之名遍传天下,若真如法王所说……   他一时间觉得浑身发冷,隔了很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若真如此,那岂不是天意要毁我党项?”   赫连鹏看他一眼:“兀卒怕了?”   李元昊一怔,赫连鹏却是漫不经心地道:“自封神之后,三界便定下陈规,三界得道的仙佛不得直接插手人间战事,杨戬虽然神力强大,但转世终究是转世,神魂虽然未灭,可终究是肉体凡胎,想要以这等浅薄的修为破七煞恶阵,不过是螳臂当车。何况……难道天意真要助宋室中兴,兀卒就打算放弃这大夏的伟业不成?”   李元昊猛地一怔,虎目之中又灼炎一闪而过,搁在膝头的双拳不由握紧:“朕倒不信,那宋室君臣何德何能,可得上天眷顾?便是逆天而行,朕也要为我大夏国争它一争!”   他声音不高,却是透着几分杀意,张元听得,不禁身子微微一颤。   赫连鹏却是大笑:“好!既然兀卒无畏,那就尽可将诸事交予本座!”   “法王虽如此说,可如今三宫已破,不知法王有何补救之策?”   “虽然北斗七宫破了三宫,可余下四宫也不是那么好破的,接下来我会重新加固阵法,不让他们有可趁之机。不过……展昭随身的法器确实厉害,兀卒若是不放心,我这里倒是有个法子,可以加强阵法的威力,令宋军有来无回。”   “哦,法王请讲?”   “从明天起,每日午时,送一百名精壮士兵入阵祭旗,以将士生魂为阵法提供力量,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七煞大阵便可固若金汤!”   张元越听越心惊。   所谓祭旗,便是以活人生祭。   党项人并非没有这样的习俗,只是此等陋习早在他当年改革党项旧制时,便已力主废除。   而如今两军交战,军心最为要紧,以活生生的将士血祭煞阵,岂不令这些追随他们的将士的寒心?   李元昊却在沉吟。   “兀卒……”   张元那一声不可,尚未出口,他已经拍案:“好,朕准了!”   张元望着面露阴鸷之色的主君,脸上浮出压抑不住的惊愕,望着对面那盘膝而坐的紫袍法王,竟不由自主感到恐怖起来。   此刻九重天上,老君已敲响朝天鼓,玉帝驾坐灵霄殿上,众仙齐聚,议论纷纷。   “七煞再现,魔君重生?”玉帝重复一遍老君的话,惊疑不定,“老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日涿鹿一战,蚩尤身死魂灭,临死前发下诅咒,有朝一日必要重返三界,一雪前耻。他死后怨气久久不散,黄帝曾以西王母之封印灵符将其怨念封印于涿鹿之野,如今年深日久,封印渐次失效,那些怨念日深,借着宋夏交兵之际,假下界妖人之手摆下七煞恶阵,借着屈死战场的游魂厉鬼之气,重炼元神,一旦他神魂重铸,必将卷土重来,祸及三界!”   老君立于灵霄殿前,一番话下来,殿前众仙倶变了脸色。   “那还等什么?”玉帝脸色连变几变,“还不赶紧调集人马去剿灭这个魔头!”   “陛下!”九天玄女出班立定,“自封神战后,上古大神相继羽化,天庭统管三界,此后得道仙佛都不得再直接插手人间兵戈,妄动人间王朝命数,只能顺应天命,派遣上天星宿下凡,维持尘世格局的稳定。如今七煞大阵虽重现人间,可说到底仍是宋夏两国之间的交锋,蚩尤未曾临世,贸然出动天兵征剿,只怕有违天道!”   “那……”玉帝一时语塞,“难道就等着那魔头成了气候卷土重来再发兵不成,那可是上古的战神,谁能当此重任?”   玉帝只觉一阵头疼,自杨戬不在天庭之后,这三界各处都有蠢蠢欲动之象,不过短短几个月便已是焦头烂额,如今横生这般祸端,李靖哪吒正在南荒平叛未归,放眼整个天庭,竟无可派之兵。   王母深深吸了口气,她自是晓得当年涿鹿之战的因果,此刻长长沉吟一阵,方才开口,凤眸撇向司命星君:“眼下,有多少在下界历劫的仙僚?”   司命星君忙不迭出列:“在小神这里备案经轮回司转世的,有赤脚大仙,文曲、武曲两位星君……额,未经备案而应劫被迫转世的,二郎显圣真君与九公主重华殿下!”   “二郎真君在下界已介入此事。”老君沉吟了一下开口,“但是陛下,娘娘,蚩尤此番怨气深重,戾气妖法绝非数千年前可比,就算全部唤醒下界历劫星宿的神魂,恐怕以他们凡人之身,都无法抵御这场祸事,天庭必须赶紧拿出应对之策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正说话间,只听远方有闷雷声隐隐乍响,便是玉帝亦觉得身下宝座震了一震,众仙面面相觑之间,南天门的邓忠辛环已匆匆跑进殿来:“陛下,娘娘,大事不妙,适才下界西北方向,有一道黑气直冲上来,声势厉害,不知是何方妖孽作祟!”   杨戬站在山坡之上,收了天眼神光,只望着远方那腾起的浓重煞气沉吟不语。   阿九打量他的神色:“如何?”   “阵中瘴气弥漫,似乎加强了结界的布置,连我也不能看得分明。”杨戬叹息了一声,“之前那道煞气直冲云霄,其余四宫的怨气四溢更甚从前。”   “赫连鹏这些时日以来,必然进一步加固了阵法。”阿九皱着眉沉吟,“只是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这连着两个月来,这阵法的威力急剧膨胀,我们竟是一点便宜都沾不到……”   宋军虽然初战告捷,可接下来这两个月来,战事却屡屡不尽人意,杨戬与狄青连着几次试着闯阵,都找不到阵法的突破点而无功而返,她与杨戬推演阵法,拉上穆桂英与白玉堂,反复推敲,却是毫无进展,十天前狄青入玉衡宫探阵,竟是一身是伤地回了来,所幸性命无碍,不然平白折损一员大将,对战力本就稀缺的宋军来讲,实在是一件不可挽回的损失。   是以这些日子以来,穆桂英不曾再派人闯阵,战事便拖了下来,谁知方才敌阵之中煞气顿起,冲天杀气便是远隔百里的宋营都被那一片怨念黑气所慑,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阿九深吸了口气,掐指反复算了几遍,怎奈她如今月份已大,身子日渐沉重,神思便多有不济,便连着卜算之术都觉得有些吃力:“风从西北而来,四方戾气丛生,有群魔乱舞之象……怕是大凶……”   话未说完,身后闻得马蹄声响,白玉堂打头,穆桂英与杨文广连同正在养伤的狄青都已策马而来,到了近前下马,穆桂英已顾不得虚礼,急急问道:“怎么样?”   “阵中的煞气急剧膨胀,也就意味着阵法的威力在持续加强,赫连鹏本身的法力也在急速提升。”杨戬轻叹了一声,回转身来,“穆帅,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一旦其余四大阵眼吸纳了足够的怨灵恶念,积攒的力量爆发出来,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七煞再现,魔君重生。   当万千怨灵残念聚集到一定的程度,便是魔君重生之时,介时莫说这宋室江山,便是三界都将生灵涂炭。   穆桂英亦知其中的关节,却是一筹莫展,“可是,我们前次出战屡屡失利,摸不清阵中的状况,贸然出战只徒增伤亡。”   “穆帅,莫若让属下再去探一探。”   “不可。”穆桂英断然拒绝,“前次狄将军入阵已经九死一生,展护卫若没有万全之策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穆帅……”   “不必多说!”穆桂英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面前诸将,“还是等这几日仔细推演过阵法再说,诸位将军都听着,在此之前,没有本帅的允许,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否则,军法处置!”   前途之险,宛如修罗地狱,便是职责所在,大义所趋,她又如何能让这些热血青年轻赴生死?   她疾言厉色,终是压下这场争议。   接下来便是日以继夜在中军帐中研习阵法,反复推演,却是进展甚微。   阿九已有七月以上的身孕,行动日益不便,精神也十分不济,时不时便觉得倦怠吃力,偏偏得不出个可行的方案,便是一贯清冷理智的性子,也未免开始心烦意燥起来。   杨戬看着不忍,便索性将她先送回来歇息。   “这事急不得,还有这么多人在,你先安心歇着。”把她抱上塌,他只淡淡地道,“你如今月份大了,累着不好。”   急不得?那是谁急着要去一试深浅来着?   阿九看他一眼,撇了撇嘴,复又叹了口气:“七煞阵的威力来自于怨气,只要弄清这些陡增怨气的来源,破阵之事便会顺利得多……对了,你不是说老君已经知道此事,怎么天庭到现在还没有个动静?”   “封神之后天庭便不得直接干涉人间战事,恐怕魔君真正临世之前,天庭便是有心,怕是也无法插手吧。”杨戬叹了一声,“不过也算是有条退路吧,真到了那一步,天庭也会出兵的。”   “以如今七煞阵的情形看,蚩尤若真重生,必然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怨气而来,除了你杨二郎,如今的天庭有谁能再度封印他?”   杨戬怔了怔,想起如今天庭虽说有哪吒沉香在,战力与之前相比确实有些薄弱,思忖了片刻,方才缓缓道:“再不济还有那只猴子呢……”   阿九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那个曾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叹了一声:“好吧,但愿那位胜佛能及时从西天赶回来……”   杨戬心思一顿,面上却没有再说什么,只起身替她倒了杯水:“好了,今天就到这,别多想了,你先睡,我再去与他们议一议。”   此时已经入了冬,塞上寒意侵骨,帐子里堆了火盆,仍抵不住丝丝的凉意,他给她拉上被角,然后起身,却被她拉住衣角。   “你……”回头看时,她竟是盯着他看了许久,颇有些探究的意味,顿了许久,“我要你留着陪我。”   这话说时,竟有几分不讲道理的小性儿,杨戬微楞一下,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却是复又往榻边坐下:“好,依你便是。”   说也奇怪,虽然她这段时日以来神思每每困倦,这一夜倦意来时汹涌如潮,可睡到半夜里却是极不安稳,无数地梦魇纷纷袭来,胸口仿佛压住了一般几欲窒息,终于按耐不住惊坐起身,喘息着环顾四周,却见帐中空寂无人,更漏声高高低低传进来,甚是凄冷。   她一时便有不好的预感。   披衣起身裹了大氅出帐来,正巧便碰上狄青巡营,见她这般形状倒是吃了一惊,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殿下,您这是……”   “杨戬呢?”   阿九顾不得寒暄,扯了他便问,倒叫狄青怔了一下:“真君……不是先送你回去了么?”   阿九倒吸了口冷气,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狄青见她脸色灰败,想要上前,却被她推开了手,兀自低头掐算了两遍,便转头向后帐马厩的方向跑去。   “殿下……”狄青愣一怔终是反应过来,慌忙跟着追了过去。   杨戬趁着夜色疾行。他的轻功极好,如乳燕在林中穿行。   正值腊月隆冬,西川苦寒之地,山间旷野只剩漫漫黄沙,光秃秃的胡杨不屈地向天空伸出枝桠,朔风烈烈,撕扯出广阔凄厉的乐章,正好成了他的掩护和伪装。   只是须臾,身侧有凌厉的风声自耳边袭来,他皱了皱眉,一个鹞翻,轻盈落了地。   抬头看时,前方几步远处,有人着白衣翩然而立,怀中抱着长剑,剑身如雪,泛着寒光。   杨戬眼底微沉,似是不可察觉地叹了一声,方道:“白玉堂,你这是何意?”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吧?”白玉堂抱剑而立,挑着眼角看他,“穆帅严令全军不得擅自行动,你不是最重这些规矩么,这三更半夜地又要上哪去,小心我禀明穆帅,打你的板子!”   杨戬心知他白玉堂不好打发,索性便道:“那么白兄想要如何?”   “简单。”这一次白玉堂倒是出乎意料地好说话,“见者有份!”   杨戬颇有些无可奈何。   他一路行来,此地已是好水川的后山,靠近夏国大营,距离七煞阵也不过数十里之遥,白玉堂既然一路跟到这里,便是早就看破他的打算,若不能一道去走一遭,只怕这白老鼠也不会乖乖的回去。   只是那妖法横行之地,又岂是他这肉体凡胎轻易能进的。   “展某要去的地方,白兄不方便。”   “我不方便,你就方便了?”白玉堂蓦地心头火起,冲上几步来吗,“你展昭同样也是肉体凡胎,不过仗着法器强撑,我白玉堂虽然不通术法,可也精通五行机关之术,如何去不得?!”   “白玉堂!”   “你要么,一起跟我乖乖的回去,要么,便同我一道去探虚实,休想将五爷撇开!”   “你——”杨戬一时竟有些气结,他素知白玉堂的新兴,若是直言利害只怕反而激得他血气上涌,做出冲动之事来,然而如今这七煞不比以往刀山火海,他又如何能让他一同赴险。   说话之间,却听得树林里一阵簌簌的骚动,有急促的脚步声悠远而近传来,杨戬眉峰一敛,正见白玉堂也是神情一素,两人身形一闪,双双掠到胡杨枝头。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但见前方树影斑驳,有人踉跄着逃窜而来,一头冲进林子里,却数道黑影从后方急掠而来,如黑隼捕猎一般俯冲而下,拎着其中一人的领子便提到空中,那人惊慌失措地高声大喊:“不要——不要抓我回去——啊——”   杨戬与白玉堂看得蹙眉。   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得出那人身上穿的是党项士兵的服饰,而看那黑衣人掠风而行的路数,十有八九是习过术法的修真之士。   杨戬眼底寒光一闪,暗地里攥紧了湛卢,刹那间半空里闪过数道剑光,鲜血伴着悲鸣横洒一地,那几个黑影已经应声倒了下来。   骤然被放了空的党项士兵重重地半空里跌下来,回过神来,手忙脚乱的爬起来正要跑,白玉堂的已经凌空而下,画影抵住他的脖子。   惊魂未定的此人顿时吓得浑身战栗:“不要——不要抓我回去,不要让我去祭旗——”   杨戬心中一惊,急掠过来,凑近了抓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   那人战栗很久,借着月色看轻了他们的面容:“你们……你们是宋人?”   “老实点!”白玉堂轻喝一声,“他们为什么要抓你,什么祭旗?不说照样宰了你!”   “别……别……我说——”那人吓得一哆嗦,“那法王赫连鹏为了提升七煞阵的战力,在兀卒驾前奏准,每日用一百精壮士兵祭阵,我不想这么白白死了,所以逃了出来……”   “活人生祭?”杨戬心中一骇,手头紧了一紧,“多久了?”   “原来说好的七七四九天,先四十九日已过,可法王说还欠火候,又延长了十五日,今天已经是第六十四日了……”   这只言片语,白玉堂听得并不是很懂,却也是愈来愈心惊,但看杨戬已是面色铁青,手上顿了顿,湛卢剑鞘往那人后脑一击,便叫他闷哼一声一头栽了下去。   “你不杀他?”   白玉堂冷眼看着,心知那人只是昏了过去。   “他也是个可怜人,不必取他性命了。”杨戬叹了一声,提起剑,转身便要走。   白玉堂却将他喊住:“等等,你要去哪里?”   白玉堂却是悠悠地道:“既然探明了缘由,不如先回去大家商量之后在行动。”   “来不及了,今天已是最后一日,时辰一到,局势便难以转圜。”杨戬叹了一声。   “难道以你一人之力便能扭转危局?”   “就算希望渺茫,也总要一试。”   “既然如此,我白玉堂也同你一道。”   “白兄,你本是江湖中人,本不必涉此危局……”   “笑话!”白玉堂喝断他,“我白玉堂难道是贪生怕死之人么?!”   “白玉堂!”杨戬提高声线,“七煞阵中妖法横行,你这肉体凡胎无所屏障又何必白白送死?”   “难道你这一去不是九死一生?”白玉堂反问,“你这一去吉凶未卜,倘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怎么去见丁丫头,怎么去见你开封那一窝子?”   杨戬听他提及阿九,未免神情有些萧条,隔了半晌方道:“我的苦衷,她自会明白的。”   “那好,我既拦不住你,你也休想丢开我。”白玉堂深吸了口气,手中画影在鞘中隐隐长啸,“要走一起走,你放心,我白玉堂虽然不通道术,但也不至于给你添乱。”   杨戬看着他,盘算了半天是否应该出手偷袭将他敲晕在这里,沉吟了许久终究是放弃了。   且不说他偷袭得手的可能性,便是将他人事不醒在这离敌营不远的山中也是件危险的事情,更何况以这白老鼠的性子,只怕一醒来便会追着赶过来送死了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恍惚间却想起这许多年来他们共赴的每一场生死局,这一身白衣仗剑飒沓江湖曾惊艳了多少时光?   自诩风流的锦毛鼠,潇洒肆意,却又热血激扬,挥金如土,斗酒踏歌,铲奸除恶,快意江湖,义字当头,生死可抛,展昭一世,得此人为友,何其有幸?   罢了。   他闭了闭眼,缓缓地道:“白兄可要想好了,再往前便是血池地狱,再后退不得。”   白玉堂冷笑了一下,在他面前立定,一字一句,随风入耳,分外清晰:“展昭,你记着,炼狱在前,斧钺加身,我白玉堂照闯不误!”   三更过后,月黑风高,正是逢魔时刻。   好水川山高谷险之地,风从峻岭之间呼啸而过,煞气千重,鬼哭狼嚎。   杨戬张开天眼,蓝衫白影,径直杀入北斗之首天枢宫。   白玉堂一脚刚刚踏入阵们,便被一阵罡风席卷包裹在中央,黑色的煞气似万刃加身,刮在肌肤之上便割裂出一道道的伤痕,有灼热的液体向外喷涌。   灼炎般的疼痛袭遍了全身。   白玉堂皱紧了眉。   画影出鞘如龙蛇,却砍不到实处,仅有罡风烈烈无孔不入地撕扯他的身体,将他重重掀翻在地。   殷红的血染透了黄沙。   周遭一片漆黑,飞沙走石,看不清方向。   也看不到一同来时那道蓝影。   而他却不能倒,若是学艺不精,反成了那人的累赘,岂不是白来了这一趟?   他以剑驻地,强支起身体,竖起耳朵,借着风声的变幻,勉励辨认着方向。   伤口向外绽出淋漓的血,汩汩地沿着手腕淌下,蜿蜒在雪亮的剑身之上。   一片黑暗之中,显得瑰丽耀眼。   白玉堂蓦地一愣,他只见得那斑驳的血迹竟然像是渐次没入了剑身,昔年素剑竟是泛起了淡淡的血色光晕。   这光晕越来越亮,暴涨处绯色的华光,擦亮了眼瞳。   白玉堂心中大震,一时间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手上已经做出反应,飞身跃起,绯色的剑光划破天穹,罡风顿止,天空亮如白昼。   还没来得及松上一口气,抬头看时,但见天枢宫内狂风大作,黄沙漫天,平地乍起一个惊雷,巨大的冲击力掀起漫天狂沙。   “展昭——”   他高声大喊,话音未落漫天尘土之中但见一个蓝影踏空而去,眉心神目爆出万千光华,直奔那阵眼赤色旗幡而去。   神光如虹,直贯长空,眼见到了旗幡近前,却见赤色旌旗陡然爆出一道妖光,竟将神光反弹到半空,反噬之力震山摇地动。   旗幡之后紫衣法王腾空而起,起手一道惊雷,便将那蓝衫人打下半空来。   “展昭!”白玉堂暗叫不好,飞身跃起接住杨戬坠下的身躯,踉跄跌在地上,定下神时,已见他一口黑血喷出,浸透了深蓝衣衫。   紫衣法王仰天大笑。   笑声回荡在山谷之间,惊心动魄。   周遭怨念煞气如潮水一般汹涌不止。   白玉堂看着他那渐次变得血红的眼瞳,竟然有种莫名的恐慌。   “赫连鹏……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是赫连鹏。”杨戬方才一击倾尽了全身之力,又硬生生乘受了那反噬之力,整个面色显得甚是苍白,“我们来晚了,魔君已生,他是……蚩尤……”   上古战神蚩尤,借助赫连鹏的怨念重新聚魂,借了他的肉身重返三界,裹挟了千万年的宿怨仇雠,尽将复仇之焰扑向九州大地,谁能轻撄其锋?   白玉堂虽不知其中关窍,却仍是从那铺天盖地的邪灵恶念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哼,无名小辈,竟也赶来送死!”   那魔君却是居高临下,冷眼嗤笑,赤瞳艳艳,起手一掌劈下,便有万丈妖光如刀,泰山压顶而来。   杨戬心中一惊,顾不得气息未稳,纵身跃起,急运神目迸出寒光,抵住头顶的妖光,一时之间电光火石,光华耀眼。   白玉堂只觉周遭的灵压令人窒息。   再看杨戬的面色愈来愈灰败,额头泌出细密汗珠,青筋隐隐爆出,却是气力将近衰竭之兆。   片刻,他咬牙断喝了一声,神目银光如电,将那妖光逼退,消散于半空,自己却是虚脱了力气,重重跌下尘埃。   “展昭——”白玉堂急的奔过去扶起他来,搭上脉搏,却见他气息紊乱,脉象零散,顿时便觉不妙,“展昭你怎么样,可还挺得住……”   “白兄……”杨戬紧着皱眉,勉力道,“你如今……可还找得到出去得路?”   白玉堂略略一顿,仔细辨别了一下五行方位:“往东南方走……”   杨戬点了点头,心念一动,未等白玉堂回过神,湛卢一阵龙吟,划出一道蓝光,一尾蛟龙疏忽驮起二人,便往东南遁走而去。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白玉堂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蓦地却又脚下一空,连同杨戬两人一起,一头栽下地来。   定睛看时,已在好水川山谷数十里开外之地,天边已然泛起鱼肚白,微弱的天光铺洒在原野之上,静谧萧条。   他回过头,杨戬已经脸色煞白,单膝跪地,湛卢柱地,有斑驳的血从剑刃里缓缓地溢出。   那是阵中罡风猛烈,便是三首蛟这样得上古神兽都难免鳞甲受损,一出阵便熬不住栽下云头来。   这一遭,终是惨败。   他苦笑了一下,嘴角吃力的动了动,一口炽热的赤血便喷涌出来。   “展昭!”白玉堂看得惊心动魄,扶住他的身体,“展昭,你怎么样……”   他伸手去探他的气息,却是大惊失色。   眼前这人全身筋脉寸寸而断,气息游窜体内,脉象微弱,分明是大凶之兆。   “展昭!”白玉堂有些慌乱,攀住他的肩头,“猫儿,你别吓我,你要挺住啊,想想丁家妹子,想想包大人,那么多人还在等你回去,可千万不要死在这里!”   他顿了顿,将他的胳臂放在自己的肩头上,勉励支撑着他起来,向宋营方向缓慢缓慢前移。   没走了几步,杨戬便无力地顺着他的肩头倒下去。   “展昭——”   “白兄……不必白费力气了……”   东方已经迎来第一抹曙光。   然后是灿烂的朝霞,如水墨一般,一点点的晕染,铺就大片的瑰丽烂漫。   杨戬觉得浑身脱力,身体疼痛到近乎麻木,气力衰竭到说不出一个字来。   然而灵台却出奇的清明,神识在这一瞬间骤然变得灵敏而超脱,仿佛将要脱离肉体,乘风而去。   他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   白玉堂在耳边气急败坏的说着什么,他已经听不太分明。   远方的地平线上响起急促的马蹄。   白衣,狐裘,烈马萧萧。   白玉堂望着这骤然闯入眼帘的女子,以及从后面追上来的狄青,一时激动地站了起来。   阿九翻身下马,望着那单膝跪在地上仅存了一口气息的男人,一声呜咽几欲冲口而出。   她往前紧跑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眼前的人明明已经浑身浴血伤痕淋漓,明明已经无法在支起自己的身躯,可这如此熟悉的神魂又为何如此汹涌澎湃,充满着力道?   一时间她好像感应到了什么,眸中莫名升起一团雾气,悲喜莫名。   杨戬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来,背后是冉冉升起的旭日,在这寒冷冬日,于深邃如墨的眼底渲染出几分苍凉的暖意。   最后一丝力气,已经抽离身体,他却不肯把眼睛闭上,直到脑海天灵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徒儿!你灾劫已满,还不回归正位,更待何时!”   清音袅袅,千里传音。   白玉堂听不见,阿九却好像有了感知,望向苍茫的天际之处,表情木然,眼瞳深处却是一片广阔凄凉。   此时,便是身后的狄青,也反应过来。   旭日东升,朝霞漫天,正是正神归位之兆。   只是这一切终是来得过于仓促。   杨戬苦笑了一声,此时归位,或可整兵再与蚩尤一战,却终要负了眼前这一班亲朋故友。   他抬着头,看着阿九缓缓走进来,阳光有些耀眼,却是固执地不肯闭上。   “徒儿,前缘已尽,切莫贪恋红尘,误了大事!”   耳畔又传来一声断喝,杨戬身躯微震。   阿九已经到了他面前,缓缓跪坐下来,黄沙染血沾染上素白的衣衫,然后她伸出手去,抱住他已经渐次冰凉的身躯。   这一世红尘之中,最后一次的相拥,大漠孤烟,红日苍凉。   杨戬缓缓地闭上眼。   刹那之间,这一世无数的记忆残片在脑海中闪过,如流水般汹涌而过。   阿九抱着他,感觉到怀中的人没了最后一丝气息,只抬头望向无尽的天穹。   蓦地有一道灵光自那蓝衣人的天灵中腾起,湛卢发出一道一道的长啸,俄而一声龙吟,一道蓝光化虹,护着那道灵光,径直便往西昆仑方向而去。   杨戬归天之时,一道流光直入九重天际,绚烂华光令灵霄殿上众仙一阵眩目,惊愕之间议论纷纷。   王母看的一怔,旋即便瞟下司命星君:“司命,查一下是下界哪位历劫的正神归位?”   司命低头取出簿子查找了片刻,方才抬头:“陛下,娘娘,乃是二郎显圣真君!”   此话一出,灵霄殿上顿时一阵骚动。   有不少仙僚流露出庆幸和希冀之色。   上古战神蚩尤重新临世,除了三界当世之战神,还有谁能挫其锋芒?   便是玉帝,再是对这外甥心怀戒意,也终究不得不承认,杨戬为司法天神这数百年间,四海清宁,八荒归附。   “那还等什么,马上传旨给他,让他火速前去除魔!”玉帝一激动便喊了起来,王母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陛下!”老君沉默了片刻开口,“按刚才下界的迹象,只怕蚩尤已经借尸还魂,重返人间,他原本便是古之战神,此番裹挟万千怨气,杀伤力不容小觑,二郎真君虽然元神归位,可是他神魂刚刚修复,能不能全力迎战尚未可知,再者,便是这蚩尤便是身死魂灭,怨念也千万年不消,此番若是能够将其诛杀,也需集合众仙之力净化其怨念戾气,永绝其患!”   王母沉吟了一阵:“那依老君之见,应当如何?”   “请陛下下旨调派天兵神将,布下天罗地网,襄助真君一臂之力!”   王母阖上眸子,沉吟不语。   她对于杨戬此人,爱其才却又深恨之。   以他虚以委蛇瞒天过海数百年的深沉心机,又有这通天之能,有哪一个上位者能够真正的放心?   她心中倒不是没有盘算过,借着蚩尤这一战,来个玉石俱焚,皆大欢喜。   只是老君这一提议……   一旁的八妹看着她面沉如水的表情,忽然便觉得有些不安。   “母后。”她轻轻唤了一声,“三界安危,大局为重呀……”   王母睁开了眼睛。   当年为抵挡杨戬杀入天庭,玉帝下令开闸放水,以致弱水下界为祸人间数载。   若是此战出了纰漏,则三界倾颓,生灵涂炭,岂是一个弱水之祸可以相比的?   罢了。   她深吸了口气:“既然这样,就调李靖哪吒回来,另外传令三圣母与刘沉香携宝莲灯前来助阵,点其东西两营天兵,四值功曹,九曜星官,随时听令。八妹,你亲自去一趟玉泉山,让他即刻出战!本宫——”   她起身下了凤位,目光灼灼,瑞气逼人:“本宫亲自前去掠阵!”   玉帝一惊,方要阻拦,但见那雍容妇人站在灵霄殿上,凤眸斜飞,眉梢轻挑,宽袍广袖,绫罗缎带,猎猎飞扬,气势逼人。   隐约便是当年那昆仑之境西王母的凌厉风姿。   众仙一时仿佛是被那气势所摄,竟无人有劝阻之语。   八妹愕然了许久,方才缓缓回过神来,不在耽搁,依礼告退之后,便掉头往昆仑而去。   到了玉泉山金霞洞内,却见洞府之内冷冷清清,一个邋里邋遢的绿袍道人从连篇累牍之后探出头来:“哟,八公主?”   “玉鼎真人?”   八妹作了一礼,目光却是不由自主转开去,仿佛是在寻找什么。   玉鼎摇了摇扇子:“别找了,人早走了。”   不但人走了,狗也没了。   “走了,去哪?”   “还能去哪?”玉鼎拿开扇子看了她一眼,懒洋洋吐出两个字,“宋营。”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展昭的尸首已经收敛入棺。   他随军征战,身无长物,法身换洗过后着生前四品红衣,身覆大宋军旗,合眸躺在棺椁之中。   三首蛟化虹而去,湛卢已是凡兵,如今便随身陪藏于棺中。   盖棺之时,三军恸哭,一片缟素。   当天夜里,西北边境便飘起了雪,白雪皑皑,绵延千里。   白玉堂在灵前沉默着跪坐彻夜,一言不发,不哭不喊,只是虎目充血,形容憔悴。   他原本便被阵中罡气所伤甚重,凭着一口气撑在那里,等到第二天早上终是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被人硬生生架了下去。   阿九看得心中未免凄凉。   以白玉堂的烈性,如何能眼见挚友死于自己面前却毫无回天之力?   展昭之死,最痛心者莫过于他。   她长叹了一声,不着一言,只是奠礼之后,向穆帅请求,令诸将退去歇息,自己一人孤坐陪于灵前。   这一天晚上狄青进来看她时,白烛已经烧了大半,全身重孝的女子盘膝坐在地上,面前的火盆里还有尚未燃尽的纸钱。   “殿下……”   四下无人,狄青变还是按照以往的称呼唤她:“真君此番,若能归位,亦是幸事。”   阿九点点头:“所以我也并不十分难过。”   话虽如此说,狄青却还是觉得这言语里有些伤感。   顿了顿,又听她缓缓地道:“我记得当日他出征之时,我曾替他卜过三卦,三卦皆是大吉。如今想来……可不是大吉?”   原来她卜的是杨戬的吉凶,而非展昭的吉凶,如今他修劫圆满,元神归位,岂非大吉?   只是心中为何还有那么一丝落寞?   她想起去年开封迎来第一场雪时,嫁衣如火,红烛未尽,算到如今也未及一载。   这在天上,不过一天的时间而已。   她只道凡人的一生短暂稍纵即逝,可未曾想这一世夫妻情分竟也如此之短。   她叹息了一声,忽觉脸颊有些湿热,伸手触及,方才惊觉不知何时有滴泪滚落了下来。   心中泛起涩意,却并未再做声。   只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来,打算换一换姿势。   却是脚下一软,被狄青眼明手快的扶住。   刹那之间,忽觉身体往下一坠,有一股热流往身下而去。   她骤然变了脸色。   狄青堪堪反应过来,已见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殿下……”   阿九已经脸色煞白,靠着他艰难地站立着:“快……快叫人……孩……孩子……”   阿九已被阵痛淹没。   她已不知是如何被架出灵堂安置在帐篷的寝榻上的,只得觉得撕裂般的疼痛袭遍了全身,便是连喊叫也失去了力气。   勉力维持的意识开始变得缥缈模糊,几欲消散的那一刻,有人狠狠地拍她的脸,迫得她吃力地睁开眼来。   “听着,七活八不活,你自己可不能先泄了气!”穆桂英扶着她的肩,一字一句的道,“当年便是在战场上我也将儿子平安地生了下来了,如今你不过是早产而已,没什么过不去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甚是有力,风姿犹存的面容犹为坚忍,阿九看着她,竟有莫名的暖意,勉力点了点头。   情急之间,军中找不到接生的稳婆,军医进不得产房,穆桂英便将身边一位从娘家带过来的老嬷嬷派过来照顾——这嬷嬷当年也是她陪嫁的女兵,有过几次接生的经验,另外将自己贴身女兵派过来帮手,一时之间临时的产房里便一阵忙乱。   阿九被灌下一碗参汤,吊着力气,熬了许久。   忽听帐篷外头一阵骚动,穆桂英便皱了眉头怒喝:“怎么回事?”   “禀穆帅,白五侠醒了,硬要往里闯!”   穆桂英心头火起:“胡闹,给我轰出去!又不是他的女人生孩子,没事添什么乱!”   穆桂英出身草莽,因而对白玉堂洒脱不羁的性子也并非不欣赏,只是此时此地未免让人头疼了些。   倒是阿九刚熬过一阵疼痛,悠悠地转过脸来,轻声缓缓地道:“穆帅,你也莫怪他,五哥自小便待我如亲妹,更何况此番他亲眼见展昭命陨,定是心中十分自责……”   穆桂英看她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却仍是强作镇定的样子,默然了一阵,蓦地垂下眼睑,掩住眸中几丝悲悯,只抱住她的肩:“你这孩子……顾好自己吧……”   丧夫之痛,没有人会比杨家的女人体会得更深。   便是当年白马银枪英姿勃发的少帅杨宗保,也早已化作了边关一缕英魂。   男人们为了家国殒身不畏死,而女人便是遭受夫死子亡的痛苦也要勉力撑起自家的门庭。   绵延的阵痛开始变得急促,阿九开始支撑不住的□□。   她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气力越来越衰微,痛楚却丝毫未退。   恍惚中被灌了一碗催胎药,腹中绞痛愈来愈盛,却仍迟迟听不得婴儿的啼哭。   忽而听得那嬷嬷惊慌地喊了声:“糟了,胎儿出不来……”   “怎么回事!”穆桂英大惊,也顾不得忌讳,起身便命军医进来把脉。   军医诊了片刻,面色便有些发白:“展夫人这几日精神疲累,情绪起伏,伤了元气,胎儿本就未足月,又血气大亏,如今在母腹之中气息甚是微弱,只怕便是生出来也……”   “照你这么说,如今就没有办法了?”   “下官随军,擅长的是骨肉外伤,这妇科之事恐怕力有不逮……”   阿九已经再听不清楚他们说得什么,撕裂般的疼痛袭便四肢百骸,身下的床单被她死死攥紧,有不可抑制的悲鸣自牙缝之间溢出来。   她忽而想,这分娩之痛,是不是也算是一场劫难?   若是自己没能熬过去,会不会也就这般神魂陨灭,入了轮回?   这投身于她腹中的胎儿,又会有怎样的命运?   她在疼痛来袭时,伸出手悬在床沿之外,却抓不住凭依之物。   蓦地,掌心却是一热,仿佛被人握在了手里。   她回过头去,恍惚间却见有人坐在床沿之侧,黑衣玄裳,眉目如旧。   她怔了片刻,以为自己看错,眨了眨眼,一时竟有暖暖的热泪涌了出来。   这一下,便如决堤的水,汹涌而不可收。   仿佛积蓄了所有的委屈与悲辛,一下子宣泄出来。   杨戬看在眼里,只微微垂了眸子,掩去了眼底的悲伤与歉然。   若是可以,他又何尝愿意在此时归位?   他神魂复位,却要留着她在这红尘间度过漫长的数十年光阴,便是这未出世的孩子,也来不及看上一眼。   他长叹了一声,却是握紧她的手,有温热而绵延不绝的仙力汩汩地传入她的体内。   他的眉心浮起淡金的流云纹,温暖的华光一闪注入她小腹之中。   阿九只觉一阵剧痛袭来,耳边便响起了婴儿洪亮的悲啼。   “生了,生了!”众人响起一阵欢呼,“是个小少爷……”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呆了许久,有一种莫名的悲喜交织心头,再回过头去看时,身侧早已无人。   骤然之间,分娩过后的虚脱无力很快攻城略地,疲惫之感铺天盖地。   她将头一歪,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待她醒转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   穆桂英正好进帐篷里来,笑吟吟地抱过孩子给她看:“你这昏了一天,我做主给他喂了马奶,如今刚吃饱了睡着呢。”   “有劳穆帅费心了。”她伸手去接过孩子,这小小的婴儿被裹在厚实襁褓里正兀自酣睡,因为早产的缘故显得很是瘦小,但大概是因为得了杨戬那一丝仙力的缘故,气色却很红润。   大约是感受了生母的气息,竟是往她怀里蹭了蹭,调整了舒服的姿势继续安眠。   阿九看着,心底不由得一软。   血缘实在是个奇妙的东西,便是她这战场上厮杀过千百次的铁血女子,冰雪铸就的硬冷的心,竟也会因为这小东西而变得温暖起来。   白玉堂下午过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睡了一觉醒来,漆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世界。   白玉堂坐在边上看了一阵,眼底的情绪有些复杂,半天才道:“还是真是个小猫崽,这眉眼也忒像……”   他没有说下去,阿九却也看得出来,这孩子虽小,可那眉眼倶是随了他父亲。   “五哥……”   她倚在床头,轻轻唤了一声。   白玉堂微微一怔。   他们自小玩大的,虽说如兄妹般的交情,可阿九却极少规规矩矩地喊他一声五哥,大多总是“白老五”、“白玉堂”这样的叫着。   但凡她清清脆脆喊一声哥,那就没少给他找麻烦。   而今她这样郑重其事的唤过他,倒叫他一时有些无措。   缓缓地抬头来,却看她目光深幽,声音低缓,只说了几个字:“我不怪你。”   白玉堂一怔,竟有酸楚之意从喉咙深处涌上来,双手缩进袖管握成拳,别开了头。   隔了很久才低低地道:“我应该拦着他,不该让他去闯阵。”   “你拦不住他的。”阿九深吸了口气:“你我都应该清楚,他就是这种人,便是你与他易地而处,他也是拦不住你的!”   白玉堂没有说话。   阿九看着他,只觉得才短短几天,这华美肆意的锦毛鼠便像换了一个人,沉默而寡言,压抑着所有的情绪,眉宇间却深含着戾气。   他的伤势还未愈,气息仍有不稳,整个人显得骨立形销。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   她不能说展昭一世其实是神仙一场历劫,这样对这些努力生存、真实存在着的凡人来说,是多么的残忍?   锦毛鼠的信任与友谊极其珍贵,一旦付出便倾其所有。   闹东京,夺三宝,救太子,斗襄阳,击剑斗酒,策马风流,经年历历,皆在眼前。   如何是能够轻描淡写地抹去的?   “五哥……”她叹息,“这不是你的错……真的……”   白玉堂深吸了口气,方才想要说什么,却见那婴儿突然咿咿呀呀地哭起来,挪动的身体要往她的怀里的钻。   阿九便知道这小家伙是饿了。   她俯下身去把他抱起来,再抬头时,白玉堂已经避嫌地起了身背过去。   “五哥……”   她叫了一声,白玉堂没有回头:“你好好歇,我有空再来看你。”   说着便一打帘子出了帐篷。   阿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后面,一时之间有些恍惚。   不知为何,竟有些莫名的担忧。   不曾想,这担忧在晚上变成了现实。   彼时她已经安抚着孩子睡下,狄青却在外面请见。   带着一身寒意匆匆进来,却是满脸的忧虑:“殿下,白五爷不见了。”   “什么?”   阿九微微一惊,自展昭身世,穆桂英严令全军不得再擅自行动,只是白玉堂……他本是江湖人士,军规铁律压根便管不着他!   “一个时辰前我巡营的时候还见他在灵堂里,如今却是整个营盘都不见人了……恐怕……”   狄青甚是无奈,若真是去了那凶险之所,凭他一个凡人又怎么……   阿九已经披衣起身:“我去拦他!”   阿九一路追出便是数十里,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便可见前方胡杨林中打马而奔的白影。   她眼底微沉,双耳之下月牙吊坠寒光一闪,化作两道刀光,亮如月华,如蛟龙一般破空而去,夜里风声萧萧,白玉堂来不及勒马,身体便被一掀摔下马来。   他忙不迭地起身,却见阿九已经打马赶上,挡在他的面前。   “白玉堂,你给我站住!”   白玉堂怔楞了一下,见她喘息未定的样子,心底一叹,别开头:“你这又是来做什么?”   “拦着你去送死!”阿九见他这般,没好气地迸出一句话来,“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还嫌不够么,这么着急去喂狼?”   白玉堂倒是冷笑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复又翻身上马:“你怎么就不知道,或许我白玉堂,命中注定,要进鬼门关!”   “你——”阿九气急,深吸了口气:“展昭已经死了,七煞已经成魔,此事已成定局,你就是去了也于事无补!”   “所以,你叫我眼睁睁看着兄弟身陷死局却坐以待毙吗?”   白玉堂回头看她,眸色深浓无边,阿九看得心惊。   “你这是意气用事!”她怔了片刻,几乎吼了出来,“便是展昭在天有灵,难道就愿意看你去送死吗?”   “我不去,难道你去吗?”白玉堂反问她,“我是凡人,难道你和穆帅他们不是?都是血肉之躯,又有什么分别?”   他缓了口气:“你放心,我只是探一探阵中的形势,不一定会送命的。”   说罢他长叹了一声,勒过马头,加上一鞭便又冲了出去。   阿九一怔,眨眼间他便已跑出几里远。   她终于气急,手上刀光飞起,新月如月,亮如鹰眼,交错盘旋着直奔他背后而去。   白玉堂闻得身后杀气凌凌,反身拔剑,画影出鞘,却见半空里刀锋回旋如电,刀刀皆在要害,竟逼得他疲于招架。   顷刻之间,胸口被划出数道血痕,连同身子也稳不住坠下马来。   白玉堂大骇,他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厉害法器,竟逼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此时阿九已纵马赶上,居高临下地看他:“连我这区区飞刀阵都过不了,还谈什么七煞恶阵!”   白玉堂一愣,脸色便变得十分难看。   画影已经踉跄坠地,他迟缓着拾起剑来,却是重愈千钧,握着剑柄的手,在夜色里不住的颤抖。   他白玉堂一世为人,甚少有怕过什么。   可再是不惧鬼神,也不得承认那实力上的差距。   七煞阵中的魔头,那不是凡人可以匹敌的存在。   可明知这一点,偏偏却要生出更多的不甘。   他好容易握紧了剑柄,双眸充血,大概扯动了原本的伤势,胸口一闷便喷出一口血来。   半截埋入黄沙的长剑,顿时染上斑驳的血色。   阿九借着夜色,蓦地眼波一动:“五哥,你的剑?”   白玉堂再看时,那斑斑点点的殷红血迹竟然逐渐蔓延至狭长的剑身,一时之间雪色长剑通体泛起瑰丽的光晕。   这是——   “当日在阵中也是这样……”他恍惚了一下,拔起剑来,当日情势紧迫令他来不及去在意画影的异常,而如今这剑?   阿九跳下马来,仔细地打量这泛着绯色光晕的长剑,突然想到了什么,竟有几分不可置信:“这是……画影的剑灵?”   “画影,乃生之剑。昔年为颛臾高阳氏所有,传闻此剑,指木木生,指水水退,有渡化生灵之异能。只是,它的剑灵自颛臾死后便沉眠鞘中,再无觉醒的痕迹,所以千年以来也不过是凡间一柄名剑而已。”   “可是如今……”   回转营中,军帐里灯火通明,穆桂英望着面前横放的长剑,素白的剑鞘里,隐隐可见瑞气华光。   “也许被主人的血性所感,所以剑灵被唤醒了。”   阿九缓缓的道。   古剑皆有灵。   只是剑灵多数沉眠于鞘中,寻常难以觉醒。   便是湛卢、巨阙这样的名剑,剑灵不醒,也不过是凡间锋利过人的兵刃而已。   而剑灵若醒,剑便成了神器。   穆桂英心念一动,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一侧的狄青也是眉峰一挑。   阿九迎上对面投过来的探寻的目光:“七煞阵的力量来自阵中的怨灵恶念,蚩尤也正是借着这千万怨灵恶鬼之力完成聚魂之术,借尸还魂。而画影若真如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有渡化亡魂之生力,那么就必能渡化阵中这些怨灵邪念。若能将画影插入天枢阵眼之中,则可使阵法逆转,散尽怨气,削弱蚩尤本身的力量,我们,或可还有一线胜算!”   穆桂英沉默了一阵:“这胜算,能有几成?”   阿九却未回答,隔了很久方道,“穆帅,我们如今所面对的敌人,不是党项人,也不是妖道赫连鹏,而是上古杀戮无数的战神蚩尤,他裹挟了千年的怨念卷土重来,而我们,只是血肉之躯的凡人,你以为,这胜算能有几成?”   穆桂英神情凝重,没有说话。   便是白玉堂束手立在旁边,呼吸也有片刻的凝滞。   “我们所能仰仗的,只是这一身武艺和满腔热血罢了,便是有神器护持,也不过加了两三分的胜算,剩下的……”阿九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帐篷高高的穹顶,“便要看天意。”   蚩尤复生,天庭势必不会再坐以待毙。   且杨戬既已归位,便终将与其一战。   狄青心下了然,出列拱手:“穆帅,天道轮回,邪不胜正,蚩尤暴虐违逆天道,必然不得善终,我等有神器护身,未必会再败,属下请穆帅下令,重新与其一战!”   白玉堂一直沉默着,垂着眼睑,掩住眸中风起云动的波澜,此刻蓦地抬起头来,走过去收起画影:“古剑有灵,它既已有战意,白某岂可不应——穆帅,我白玉堂虽然不通术法,可若能提剑除魔,便是粉骨碎身也在所不惜!”   他说这话时,提剑长身而立,白衣如雪,目光锋利如刀,穆桂英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   有多少故人,也曾像他们这样年轻,这样勇武,这样热血,这样视死如归荡气回肠?   那些一往无前为家国冲锋的勇士们,如今已经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而眼前这些年轻人,是否也要循着先辈的脚步以身殉国,以命践义?   她长叹一声。   “此战凶多吉少,生死无话,你们……虽说尚且年轻,可家中也都有牵挂之人,甚至……还有稚子嗷嗷待哺”她将目光移向阿九:“你们,可想清楚了?”   阿九的肩头微微一颤,却是深吸了口气,抬高了声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蚩尤一旦成了气候,便是三界倾覆都有可能,到时候家中稚子又怎逃得过?倒不如趁此时机,再搏一搏!”   穆桂英看着她,又缓缓看向身侧的狄青、白玉堂二人,沉默未语,心头却已涌起热血。   “好!”蓦地,她抬起声线,走了两步,望着中央巨大的沙盘,目光锐利如鹰,隐隐可见当年策马横枪的英姿:“既然如此,本帅一无所惧,请诸君同心协力为我大宋百姓、三界众生当下一劫!”   一掌击下,清脆有力。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十五日后,贪狼逢土克化,星光黯淡,穆桂英传下将令,命杨文广率军驻守大营,点了狄青、白玉堂与阿九三人,共赴好水川。   杨文广深知此战凶险,心中自不忍母亲花甲之年再赴险地,大战前夜只于帐前长跪不起:“此去吉凶未卜,生死难料,岂有让母亲孤身赴险,而儿子却安坐营中之理?”   穆桂英看他的目光幽深绵长,却终是合眸掩去眼底的萧索:“我即为玄门弟子,斩妖除魔匡扶正义乃义不容辞之事,而统保麾下将士平安、保宋室安宁,亦是你身为杨家子孙、身为三军统帅的责任!”   杨文广掌帅印多年,深谙为帅之道,怎不知此理,当下再无他言,只拜俯于地,泣泪满襟。   次日出战,杨文广执酒与四人送行,三杯落肚,鼓声激荡,策马疾驰,黄沙漫天。   此刻好水川阵中,只剩天枢、天璇、玉衡、摇光四宫,煞气却比之前番更甚,鬼哭狼嚎,摄人心魄。   天枢方位妖光灼灼,黑雾迷眼,正是四宫的核心所在,当下四人便不再迟疑,直奔天枢宫而去。   方一踏入阵门,便见罡风迎面而来,黑煞漫天,黄沙扑面,粗大的颗粒打在肌肤之上,如针刺一般,叫人睁不开眼。   朦胧之中,一道血光破空而来,数道粗大的触须自黑暗中横扫过来,将四人卷起在半空。   “这是——”狄青皱着眉挣扎了片刻,却见触须倏然收紧,坚硬的鳞片瞬间割裂肌肤。   穆桂英心中暗叫不妙,抬头看时,但见黑雾漫漫,嘶声四起,不知何时阵中已然遍地妖兽,龇牙咧嘴,目露凶光,群魔乱舞。   “这……”白玉堂变了脸色,“上次来,还没有这些妖魔……”   阿九深吸了口气:“是蚩尤集结万千怨气召唤而生的妖魔……”   她定了定神,念起咒语,两道银光自身上掠起,形如弯月,亮如明镜,化作两道银蛟,瞬间撕裂苍穹。   但听一声惨烈的悲鸣,庞大的触须被斩成数段,四人顿时脱了桎梏,翻身落地。   还未站稳,便见周遭群妖丛生,摩拳擦掌,尽数逼来。   阿九收了弯刀在手,尚未动作,白玉堂手中画影已经长啸一声,破空而起,将扑到面前的两只猛兽斩为两段。   狄青与穆桂英二人亦是挥刀横枪,挑下两条巨蟒。   然则群魔并不为所动,反而益发兴奋,如潮般汹涌而来。   白玉堂只挥剑斩断一只妖兽的头颅,只恨恨地回头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杀也杀不完!”   “他们是受怨气滋生而孕育的怪物,只要阵中怨念不散,就永无止息!”阿九沉着脸,“决不能被它们拖住!”   她心中发狠,脚尖一掂,跃起再半空,弯月双刀寒光暴起,铺天盖地席卷天穹,瞬间数里之内,妖魔尽化飞灰。   神器祥光照亮四方天穹。   坐在旗幡之下紫衣魔君微微皱起眉头。   “快走!”阿九断喝一声。   身后三人已回过神来,手执兵刃便向阵眼奔去。   却不料远处妖魔又开始向四人奔袭而来,穆桂英眉峰一扬,回转身去,六合银枪寒光迭起:“你们先去,我来断后!”   其余三人不敢耽搁,沿着艮兑方位直奔中央而去,但见前方黑色旗幡隐隐,瞬间发出利刃万道,如雨般密集而下。   白玉堂在地上连滚几滚,擦着利刃而过。狄青手持金刀拨打利器,抬头看着半空里招展的赤色旗幡,凝气提神跃起在半空中,弯弓搭箭,三枚连珠箭追星赶月直奔赤幡而去。   箭矢方到半途,却见赤色旗幡骤然腾起火焰,雕翎顿时化为飞灰,同时暴涨出凶恶的火舌,烈烈热浪向狄青直扑而去。阿九一记弯刀自半空里劈下,截断鲜红的火舌。   赤色旗幡开始被激怒似地烈烈作响。紫衣魔君自旗幡之下一跃而起,手起一掌直逼那持刀的女子而去。   阿九向后急掠而退,刀如明月,闪亮耀眼。   魔君的眼睛眯起,杀气四溢:“乾坤弯月刀,你是玄女宫的人!”   涿鹿之战,九天玄女助黄帝大败蚩尤,自是他心头深恨之人。   如今见了玄女宫至宝,不禁也分外眼红。   阿九却是不言,几度招架之间。   狄青已经再度搭箭,四支七星箭追星赶月而去,于半空之中凝为一枚长箭,通体发出灼灼银光,与赤色旗幡之上艳艳红光相峙,胶着许久,终是突破妖气封锁,赤色旗幡腾起一阵黑烟,顷刻不见踪影。   再看狄青,已是满头大汗,气息急促,踉跄地跌下地来,却仍是强撑着喊了一声:“白五侠!”   白玉堂不等他开口,已经仗剑直冲向阵眼,顾不得烈烈罡风割裂肌肤,白衣浸血,大喝一声腾空跃起,画影如电,直插入阵眼漆黑的漩涡之中。   霎时之间,时空仿佛定格了片刻。   俄而,白玉堂只觉周遭的空气开始剧烈的涌动,渐次形成剧烈的漩涡。   画影乃生之剑,可渡亡魂,净怨灵。   顷刻之间,这以怨灵之力维系的阵法,终于开始逆行。   阵中的罡风开始渐次变得平缓,满目黑煞缓缓消散,遍地群妖在惊愕之中渐次化作飞灰。   大地也开始震动。   仿佛能够听得到其余三宫阵法分崩离析的声音。   紫衣魔君骤然回首,眸中有不可遏制的怒意,抽身出掌,一击便向阵眼之中那白衣人而去。   阿九暗叫不妙,飞身赶上,弯刀暴起寒光,抵住魔君妖法的冲击。   却让这魔君瞬间变得暴怒起来,转瞬之间,身躯骤然膨胀,化出三头六臂,八足立地,手中化出一杆鬼头刀,刀刀追命。   澎湃汹涌的妖力,让阿九已然支撑不住。   纵然手中弯刀乃神兵利器,可她此世终究是肉体凡胎,面对这裹挟千年怨气卷土重来的上古战神,勉励支撑几合已是极限。   若不是阵法逆行让他得以维持力量的怨念渐次消失而削弱了他的力量,只怕他们这些凡人早已魂飞魄散。   而魔君此时亦陷入狂躁愤怒之中。   他苦心筹谋千万年,却在此刻功亏一篑,岂不令他愤怒!   他眸中燃起熊熊烈焰,鬼头大刀裹挟着灼人的气焰,刀刀落下,竟将弯月双刀磕飞在空中。   阿九被他一脚踢中,跌落在尘埃。   内息一阵汹涌乱窜,她勉励地支撑起来,已是一口鲜血喷薄而出。   她只觉一阵晕眩,朦胧之中那魔君已经劈面袭来,寒冷的刀锋已经逼上咽喉。   她已经来不及动作。   世界却仿佛在那一瞬间定格了。   有铺天盖地的炫目白光一闪而过。   再看时,风止息,原野空旷,再无人烟,满目萧条。   她怔了一怔,挣扎着爬起来,努力地回想着方才那道白光,仿佛有些不大确信:“难道是……山河社稷图?”   蚩尤,已入縠中。   身体浮在虚空,满目皆是荒凉,长风萧萧,凄厉空旷。   正惶惑间,忽见前方银光一闪,有人持刀御风而来,神锋泛起寒光,顷刻便如泰山压顶而下。   紫衣魔君翻身闪避,情急之间踉跄退了几步。   “什么人,敢暗算本座!”   对面之人,银冠束发,银铠刺目,盘龙黑氅猎猎飞扬,眉心一抹淡金色的流云纹,手中一杆三尖两刃刀泛着犀利的冷色锋芒:“昆仑玉虚门下,杨戬。”   “无名小辈!”   蚩尤乃上古之神,自不把身后的小辈放在眼中,当下大喝了一声便举起鬼头刀劈面砍来。   杨戬一抖三尖两刃枪架住他的刀来:“蚩尤,你虽是上古战神,可你借尸还魂,危害三界,已背逆天道,如今已入我山河社稷图中,想要逃脱,万万不能!”   “竖子!”蚩尤双目充血,“尔敢!”   鬼头大刀挽起妖光阵阵,杨戬将□□一横,与其战到一处。   此刻七煞阵阵法逆行,这魔君所聚集的怨念之力已经渐次抽离,只是他数千年怨魂不散,怨气冲天,故而此番仍蓄积了庞大的妖力。   况他本是古之战神,武艺超群,法力无边,便是杨戬这般,一时也与他相持不下。   蚩尤与他战了许久,一时也占不到上风,便开始变得躁怒起来,运起内息,祭起鬼头刀自半空中回旋而来,耀目妖光直逼眼底。   杨戬一惊,略退一步,眉心寒光一闪,将那妖光逼退在半空。   不等蚩尤再做反应,口中念起咒语,周遭幻化出万仞千山,山中古木参天,枝桠疯狂地蔓延,竟如触须一般在空中乱舞,蓦地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空而来将那蚩尤卷起在半空。   魔君大吃一惊,忙挥舞着大刀去砍那枝蔓。   却不料这山河社稷图本是女娲娘娘开天辟地之时所炼就的法器,图中自成一方天地,滋养天人,可化万物,皆以主人的念而改变。   昔年封神,杨戬正是以此物收了那梅山白猿,如今图中万物皆由他意念而生,那藤蔓竟如铜浇铁铸一般,越斩越是坚固,生生将魔君越缠越紧,最终将他绑在山崖古木之上,动惮不得。   暴怒的蚩尤疯狂地挣扎,全身妖光隐隐,仿佛顷刻之间便要爆发。   杨戬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飞身跃起,三尖两刃刀划破长空,“噗嗤”一声,扎入他的胸膛。   蚩尤闷哼一声,殷红炽热的液体沿着刀刃汩汩地涌出来,脸上露出愤恨不甘的表情。   杨戬维持着原先的姿势,握刀的手紧了又紧,盯着对方圆睁如铜铃的双目,凝聚元神,手中法力:“魂飞——魄散——”   一道神光贯穿紫衣魔君的身体,肉身在顷刻之间化作飞灰。   杨戬跳出图中幻境,立于云头之上,将宝图收在手中。   在幻境之外等候的哮天犬便已迎上来:“主人,怎么样?”   杨戬低头看手中的卷轴,却见那被打散的魂魄如黑烟般在图卷之中左冲右突,卷轴剧烈的颤动。   他皱起眉来,正要再加上一道封印,却不料那黑气竟然隐隐已经溢出卷轴之外,逐渐扩散,宛若一道浓雾。   “主人,这——”   哮天犬惊得有些说不出话,再看杨戬也是神情凝重:“这魔头怨念竟如此之深,散了竟还能重聚?”   正犹疑间,但看那团黑雾在半空里逡巡一阵,逐渐凝结,竟幻化出蚩尤的本体之象,径直便往天边逃窜而去   “追!”杨戬暗道不妙,恨恨挤出一个字来,一掠黑氅,乘风追去。   蚩尤一道怨灵直冲云霄,漫天黑气急速扩散。   托塔天王李靖立在匀透看得分明,祭起七宝玲珑塔,已于将那黑气纳入囊中。   却不料那团黑雾骤然膨胀,黑烟冲天而起,七星宝塔被这反噬之力冲击得踉跄一跌,慌得李天王赶紧收了宝塔,旁边早有哪吒踩着风火云挺枪来战,但见那黑雾中蚩尤的虚影张口一道煞气,邪气侵骨,哪吒一杆红缨枪竟也近不得身。   那煞气却已集聚蔓延,将通天的云层均染上墨色。   哪吒心中焦灼,正烦躁时,闻得空中盗抢撞击,杀生隐隐,抬头望去,但见远方天际层层叠叠的云头之上,天兵天将铁甲耀目刀剑出鞘,旌旗蔽天,分外肃杀。   为首青鸾鸟降下瑞气千条,跨鸾而来的凤袍贵妇,扬手发出十二道灵符,封住四面八方,挡住黑雾蔓延之势,宛若一道结界,将蚩尤的虚影连同铺天盖地的怨念封锁在正中。   “西王母!”   蚩尤顿觉不妙,发出怨愤的嘶吼,冲天的怨念在结界里左冲右突。   王母恍若未闻,运起神力加固结界,复又扬眉:“三圣母何在!”   话音未落,杨婵已与沉香共执宝莲灯飞身而上,七寸莲台降下瑞气缤纷——这是蚩尤千万年不变的怨灵,便是肉身烟消云散,也挡住心魔恶灵执着不灭,唯有以宝莲灯仁慈之力,将其净化,方能避免危及三界生灵。   但见琴瑟莲台光华流转,华光与漫漫黑雾相抵相峙,隐隐听得负隅顽抗的怒吼,黑煞之气起起伏伏,宝莲灯的祥光竟有被反噬之征兆。   王母看得心惊肉跳,她此时以神力维持结界的封印,已然觉得有几分吃力:“杨婵,趁着本宫还能控制得住,赶紧速战速决!”   “什么意思,我娘不正尽力着呢!”沉香嗅出她话中不耐烦之意,没好气地回头吼了一声。   倒是杨婵等了他一眼:“别说话,专心点。”   以王母深不可测的城府,绝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方才这般只怕真的是力有不逮。   若被这怨灵冲破结界的封锁,之前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她这般意向,心中益发焦急,深吸了口气,从丹田之处运起的功来,蓦地,却惊觉宝莲灯光华大涨,祥瑞神光绵延不绝盈溢而出。   正讶异间,已听得沉香半惊半喜的喊了一声:“舅舅!”   她抬头,正前方驾云急掠而来之人,鬓如刀裁,眉如飞剑,面如朗月,目似寒星,凤翅亮银冠,黑氅连环甲,竟是分外熟悉。   杨婵百感交集。   一众天兵天将亦开始流露出惊喜之色。   “二哥!”   一声轻唤未曾出口,杨戬已经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收起三尖两刃刀,抬手结起法印,宝莲灯在其驾驭之下,华光渐次涨起,澎湃的神力直逼那团黑雾而去。   蚩尤的虚影开始变得模糊。   “众仙素来助阵!”王母看得分明,一声令下,身后的众仙方才反应过来,结起手印,将法力注入宝莲灯中。   庞大的仙力从宝莲灯中汹涌不绝澎湃而出,灌注于结界之中,丝丝缕缕融入浓重的黑雾,祥瑞之气冲淡了阴郁的黑色,暴戾之气开始逐渐平息。   终于,蚩尤发出惨烈的悲鸣,愈来愈响,在这痛苦的嘶鸣之中,再也无法维系的虚影开始分崩离析。   黑煞戾气被彻底荡涤,瑞彩华光充斥了整个云端。   王母收起灵符,定下神来,已然觉得身体疲乏,气息紊乱,却终是长长松了口气。   杨婵方要收起宝莲灯,却见杨戬挥手将宝莲灯收于掌中,复又转身立于云头,天眼里一束神光拨开云层,便可见人间大地,好水川战场,万物萧索,残留的怨魂戾气仍在飘摇流散。   他深吸一口气,默念咒语,掌中莲台发出耀目光华,直奔下界而去。   莲华光曦洒落在好水川战场的时候,怨气消弭,恶灵退散,胡杨发出新枝,黄沙如缎带,平静无波。   阿九站在空旷的山谷中,沐浴在铺天盖地暖金色的祥光之中,抬头望着不着边际的云层,不知为何,眼底隐隐有了湿意。   “穆帅!”她回过神来,看着朝这里走来的穆桂英,“恶阵已破,党项再无依仗,请传令中军营,火速点兵,乘胜追击!”   此刻,党项军心已乱,李元昊见七煞阵被破,仓皇撤兵西返,杨文广率兵追出数百里,只杀得党项人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李元昊迫于无奈,遣国相张元前来议和。   而此时宋室因连年征战,积贫积弱,也不宜大兴战事,故而赵祯下旨接下求和书,宋夏再次议和。   而此后,李元昊因七煞阵一事,笃行鬼神,晚年更是在境内大修佛寺,只是他晚年性情乖戾多疑,喜怒无常,加之宫闱混乱,最后死于太子宁令哥所发动的宫变之中。   元昊死后,党项国力大衰,政权更迭频繁,再无力兴兵犯境。   当然,这已是后话。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两国议和,诸事纷繁,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新年已经悄然过去,西北边陲仍然春寒料峭,班师前夜空中下着小雪,雪花无声簌簌地落满营帐。   阿九将儿子哄睡了,披着大氅站在帐子门口,空地上有来来往往巡逻备警的士兵,他们是这场浩劫中魂断断魂的幸存者,有的即将收拾行囊踏上归途与父母妻儿相聚,有的仍将戍守在这边荒芜的土地之上,忍受寒冷的长夜和残酷的血肉搏杀,为家国继续筑起铁壁铜墙。   她看着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们,蓦然想起千百年前封神大战中已经化作了尘埃的许多故人,凡人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而脆弱,而他们在面临共同的危机时所展现出来坚忍和潜力却又让神祗都为之惊叹。   这或许,便是他们这些断情绝爱的神仙苦守千年孤寂,维持着三界存续的意义所在了吧?   她收回眼神,悠悠叹了口气。   回过神时,却看穆桂英正朝这里走来:“穆帅!”   “班师在即,我出来看看各处可有纰漏。”穆桂英披着皮裘风衣,一袭戎装一丝不苟,看她的眼神却是温和许多,“你生产不久,怎么好站在风口里?”   “在帐子里呆久了,出来透透气。”阿九弯了弯嘴角,“倒是穆帅辛苦。”   “哪里,此番若不是你们夫妇……只怕此战也不能善了。”穆桂英话音微顿,望着她淡漠萧疏的眉眼,轻叹一声,掩去眸中的怅然,“官家下旨,展护卫灵柩回京,百官祭拜,并要我带你母子二人回京面圣,亦是体恤功臣之意,你看……”   阿九沉吟了片刻:“保家卫国乃大宋子民应尽之责,夫君既已逝,我自当扶棺回乡安葬,百官祭拜也就不必了……只是开封宅中,还有些旧物件,我也当去收拾一下,就此随军同行也好,至于面圣之事,就请穆帅替我辞了吧?”   穆桂英见她言辞虽然寡淡,但眉宇之间却有不容推据的决然,也不再勉强:“也好,你随意即可。”   “多谢穆帅。”   “哪里,你我并肩作战一场,同袍情义在,今后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开口。”   她言辞恳切,阿九心下感念,只微微一笑:“穆帅豪情义气,我这里记下了。”   穆桂英笑了笑:“我学艺不精,可也看得出来你与展护卫都不是寻常人,可在这凡世之中,我终究痴长你们几年,自然是要多看顾一些。”   阿九看着她,忽而想到,眼前这位穆元帅,当年也是黎山弟子中的佼佼者,黎山老母门下似乎总有这样几个极端的女弟子,明明绝世天分,道心如镜,却偏偏尘缘难了,甘愿在十丈红尘之中消磨尽所有的生命。   唐时有樊梨花,宋时有穆桂英。   听闻当年她为嫁杨宗保,甚至不惜逆天改命,到如今那白马银枪的少帅已经转世轮回,只余红颜黯老,江山如旧。   她一时心念一转,恍惚便道:“穆帅……听闻穆帅当年,也是黎山门下出类拔萃的弟子,若是潜心修行,未尝不能修成正果,只是……”   穆桂英的目光变得空旷辽远,沉默了很久方才道:“是啊,当年师尊未尝没有劝过,只是我当日终究尘心难泯罢了……”   尘心难泯。   阿九默念了一遍。   “为着一点尘心,穆帅如今可曾有悔过?”   穆桂英深深吸了口气,雍容的眉宇之间有雪花簌簌的飘落,她的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时空。   是哪一年,英姿勃发的白袍少年跃马横枪闯过穆柯寨的斧钺钩叉,将她十几年潇洒肆意的山野生活搅地风波澜迭起?   “既是执念,又怎会有悔?”   她的嗓音略略低哑,却有不容置疑的力量,阿九望着她肃穆的容颜,略略收敛了表情:“是我失言了。”   穆桂英却并不在意:“外面冷,还是赶紧进去吧,我再去别处转转。”   阿九看着她转身带着士兵们离去,风雪灌满斗篷。   尘心未泯,只因情丝不解,堕入这红尘之中,哪怕伊人已逝,永入轮回。   如今她也算是在这尘世中沾染了烟火,不知他年劫满归位,可还能初心不变?   她收回眼神,心中有些莫名的萧索与惶惑。   转身掀开帘子进了帐篷,里面灯光昏暗,只在床榻之上点了一盏油灯,有小小的婴儿在榻上兀自酣睡。   俄而忽觉得灯火摇曳,帐幔轻扬,有熟悉气息充斥了周遭,她蓦地一惊,再抬头时,但见床榻边缘已经坐了一人,眉眼如玉,长发披散,绛衣玄袍,墨扇如铁。   她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那人却是静静看着榻上酣睡的婴儿,目光平缓,却是悠然祥和,如一池平静的春水,和煦温暖。   “我来看看孩子……”   良久,他方才抬起头,看着她道。   阿九回过神来,看着他久违了的打扮,玄衣如铁,眉目依旧,不知为何却泛起酸意,只略略抿了抿嘴角,敛起裙摆走过来。   榻上稚子正睡得香甜,这些时日喂养下来,已经不似刚出生时那样瘦弱,两颊已经养出些许婴儿肥,面色红润,极是可爱。   杨戬定定地看着,目光很是柔软。   “取名字了吗?”   “这些时日太过忙乱,还没顾得上。”阿九缓缓地道,心念一转,“你既然来了,便一并替他取了吧,也算是……”   也算是这孩子的父亲留下的名字。   这话顿在喉中,没有出口。   神仙转世历劫,归位之后前尘往事便如云烟,严格来讲,这孩子与杨戬本人并无血缘。   人间已无展南侠,天上只余杨真君。   于是她只是怅然地立着,叹息几不可闻。   杨戬却是看了她一眼,复将目光投落在这孩子的身上,眼神悠远绵长,顿了很久,道:“骐骥千里,便叫——展骥吧……”   睡梦中的孩子翻了一个身,浑然不觉。   杨戬笑了一下,替他拉上被子,起身走下榻来,白衣素颜的女子正站在面前看他,面容寡淡,眼底却有隐约的波光。   “蚩尤此事一了,我亦要回归正位。”   “你如今大权已卸,又重伤初愈,天庭可会为难?”   “放心,我既然已经元神归位,天庭便不得不忌惮几分。”杨戬淡淡地道,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便是你那母后,想要借机报复于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此番回去,你又作何打算?”   “新天条虽然出世,可是新法初行,终有混乱不足之处,我此番回去只怕免不得要想办法将执掌天条之权重新要回来……”   阿九看着他,颇是无力地叹了口气:“表兄还真是……一刻也闲不得。”   杨戬莞尔。   他抬眼看眼前的女子,轻轻地唤她:“阿九,过来。”   阿九却是没有动,只是固执而倔强地站在那里,抬着头看他熟悉的眉眼,脸上的表情萧条而怅惘。   杨戬微微一怔。   良久,他轻轻叹了一声:“便是这一世夫妻缘分已尽,我也还是你的表哥呀……”   这一声叹,辽远空旷,却叫她觉得莫名悲伤。   一时间有两行清泪簌簌地落下来,她咬紧了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杨戬眼底深沉,伸手将她拉进怀中。   “阿九……”   他低唤一声,她只将脸埋进他的衣襟,不再说话。   他们只在黑暗里静静地相拥,让泪水流的无声无息。   杨戬离开宋营时,天将拂晓,风雪渐息,驾着云头上到半空,正欲去杨婵及哮天犬等人,行至不多远,却见前方祥光灼灼,凤袍飞扬。   他目光一凝,立住云头,敛了衣袖:“娘娘。”   王母独身立在云端,长衣广袖,凤眼斜飞,不怒自威,见了他躬身行礼却并不甚敬畏的寡淡表情,冷哼了一记,只转过身去,淡淡问了句:“九儿如何了?”   “一切安好。”   杨戬倒是不妨她这般问来,停顿了片刻方道,王母却是冷哼了一声:“如何安好?你如今倒是劫满归位,可本宫的女儿还不知要在下界受多少年的苦楚!”   杨戬沉默,王母虽然手段狠辣,但那日在地府终究还是对自己的小女儿留着几分情意,且阿九此番历劫也是受他所累,故而他倒是略略敛了眉:“九儿受此劫难确因杨戬之故,娘娘若要因此事而怪罪,杨戬无话可说。”   王母回头,大概是有点讶异于他的态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想起前番数百年来他阳奉阴违的所作所为,顿时又恼恨起来。   “杨戬,你莫要以为你此番除魔立下大功,本宫便不敢将你如何,你悖逆本宫,欺上瞒下,这一桩桩一件件,本宫总有办法与你算一算!”   杨戬看着她气势凌人咄咄相逼,却是淡淡地看了她一阵,方道:“既然如此,娘娘为何又要亲自出手相助杨戬?”   “你——”   王母方要说话,却又听他缓缓道:“以娘娘的手段,若是暗中撤下封印,只怕杨戬与众仙都要被魔君怨灵反噬,娘娘自可借机除了心腹大患。”   “你怎知本宫没有这样想过?”王母冷哼了一声。   “娘娘出手一贯狠辣,只是终究……也不敢以三界的安危做赌罢了。”杨戬悠悠道,深吸一口气,抬手拨开云层:“娘娘,你看。”   王母睁开凤眸,俯瞰苍茫大地。   西陲苦寒之地,黄沙漠漠,白雪皑皑,十里连营,旌旗半卷,宋军已经陆续拔营班师,行军的队伍宛若游龙。   “凡人的生命虽然短暂脆弱,但是他们忠诚,无畏,坚忍,为家国,为朋友,可以无惧生死,便是面对蚩尤这样的魔君,都不曾打算放弃。”杨戬的声音低缓,“他们的勇敢与坚毅,甚至让神仙都自愧弗如,这辽阔的江山,也正是因他们而有了生机。”   他转过身来:“我们这些做神仙的,不正是为了守护这些三界之内的美好而存在的吗?”   王母的呼吸顿住。   思绪突然飘远,那是多少万年前,上古大神相继羽化,三界秩序新立她与那历劫成圣的凡人张百忍缔下姻缘,离了栖身数千年的道场西昆仑,一同上了九重天,只为守住女娲大神心心念念的三界众生。   却不知何时,他们立于云端之上,叫那喧天的权欲迷失了双眼,早看不清下界的芸芸众生。   那昔年杀伐决断的昊天大帝,不知何时也成了庸庸碌碌的昏聩之人?   王母长叹了一声,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杨戬却是看她一眼,又收回了眼神。   “若为私仇,娘娘自容不下杨戬,杨戬也不介意再反一次天,可仙家动荡,殃及天下苍生,又岂是修仙者所为?”   王母深吸了口气,望着眼前玄衣墨扇的男人。   当年那个挥舞金刚石斧红着眼睛杀上天穹的少年,如今已经历经劫波,那昔年的杀气已经荡涤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沉淀下来沧桑与广博厚重。   她叹息了一声,按下心底的不甘,艰难,却终是缓缓地开口:“杨戬,你回来。”   杨戬抬眼,却见眼前这雍容的妇人睁开风目,锐气逼人:“新天条初立,冗杂繁复,那刘家小子难当大让,本宫要你,重掌天条之权!”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二郎真君历劫归来,好水川一战力压蚩尤,功德无量,着令官复原职,重掌司法天神大印。   玉帝颁下旨时,并未在灵霄殿上引起太多的骚动。   以杨戬如今的声势,若玉帝王母再无嘉奖笼络,未免显得天庭刻薄寡恩了些。   倒是杨戬一身银甲黑氅,凤翅银冠,重新披挂站在灵霄殿上,数百年积威犹在,叫那众仙既敬且畏。   玉帝对这个外甥的态度复杂,姑且不提那些陈年旧事,光是杨戬本人那让人畏惧的实力,便让他不得不忌惮。   倒是王母此番一改之前的态度,力挺杨戬重掌司法天神之位,令人多少有些诧异。   一时之间天庭上下暗流涌动,杨戬却浑不在意,早朝结束一甩袍袖径直去了瑶池。   王母知他来意,并不多言,便将其引入后苑。   金莲池中,祥光隐隐,碧波荡漾。   红花白藕青荷叶,巨大的睡莲静静盛开,有白衣素颜的女子在花蕊深处沉眠,双目紧闭,神态平和,宛然如生。   “这些奇珍异草本宫从西昆仑寻来,以瑶池金莲温养她的肉身,如今已是恢复了九成,只待她劫数圆满,便可元神归位。”   杨戬在岸边伫立凝望许久,听王母缓缓的道来,淡淡地合上眼眸,掩去眼底的情绪:“娘娘费心。”   “本宫的女儿,本宫自然要心疼。”王母悠悠叹了声,话锋却是一转,“不过杨戬,她此番历劫却是因你之故,如今你历劫归天,却只留了她一人在凡间,余下这数十年的凡间光阴,本宫要你派人好生护着她,切不可再生纰漏!”   “这话娘娘不说,杨戬也会省得。”   “这就好,还算你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王母哼了一记,转过身去,提高了声线,“但是杨戬,有句话本宫不得不提醒于你。”   她凤目轻挑,带上几分凌冽,杨戬微微眯了眼,不曾说话,只听她缓缓道来。   “你与九儿在下界虽有一世夫妻缘分,可说到底也不过是神仙一场历劫,做不得真,也没见哪个历劫归位的神仙,对凡世的经历还念念不忘。如今凡人展昭既死,二郎真君归位,你们这一世夫妻缘分便算是尽了,日后九儿归位,你们便桥归桥,路归路,免得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杨戬听她说完,目光微冷,却未曾多言,只淡淡地道:“娘娘,新法已立。”   “新天条确实不禁神仙婚嫁。”王母看他一眼,“可便是凡间姻缘,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陛下如今对你仍然心存忌惮,九儿自生下来便不得他的欢心,又是掌过兵权的女武神,你二人若结合,不觉得太惹人眼了吗?”   杨戬深吸了口气,没有出声。   王母缓了口气:“若是其他的公主也就罢了,可是九儿,她毕竟是历过杀劫,掌过兵权的人,当年在天庭的地位不亚于你的母亲瑶姬,你若是上位者,可愿意看到已经炙手可热的司法天神再娶这样一位公主?杨戬,你既要推行新天条,破旧立新,势必阻碍重重,有些时候还是低调些的好!”   杨戬沉默许久,眼底有隐隐地暗潮涌动,隔了一阵冷笑了一声,“娘娘的担心虽不无道理,可是娘娘,名分不过是虚妄,我二人若心在一处,要谋何事不能成?”   王母柳眉一挑,警觉地看了他一眼,复又收回目光,却是叹了一声:“本宫言尽于此,你自己斟酌吧。只是九儿命苦,待她平安渡劫之后,本宫亦另有安排,你若真心为她好,便莫要再置她于风口浪尖之上。”   杨戬听她说罢,只凝眉不语,将目光落在莲池中央,微微垂了眼睑,眼瞳深处有晦暗不明的色泽涌动,许久方才收回眼神来,却不置可否,只对王母躬身施了一礼:“杨戬告退。”   说罢也不去看王母的反应,大踏步出了瑶池,流云广袖猎猎飞扬。   哮天犬早在门口等他许久,忙不迭地迎上来,杨戬并不多言,只示意驾云去往真君神殿。   他站在云端之上望着脚下苍茫云海,面沉似水,一路无言。   他自是心知,王母所言并非全无道理,便是阿九那头也未必没有顾虑,只是未曾一试,他又如何能够甘心?   心中叹息了一声,罢了,横竖她下界历劫仍有数十年光阴,神仙的寿命漫长,徐徐图之未尝不可。   眼下,倒是有千头万绪之事等着他去处理。   先是令哮天犬去一趟灌江口召回梅山兄弟,重整真君神殿人马,而后加班加点,理出新天条各项细则,又要处理前些时日以来未及处理的旧案,一来二去倏忽已过了七日。   直到刘沉香这日来真君神殿当值,带来三圣母的一炷信香,杨戬方才抽出空来,白衣墨扇,携犬出了南天门。   彼时人间已过了七载。   七年前好水川一战,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殉国,开封府上下齐哀,宋帝悲恸,下旨追封为三品护卫骁骑将军,其子展骥荫袭四品护卫之职,遗孀丁氏受封三品诰命。   只不过这些身后殊荣,阿九本不在意。   因展昭常州老家已无后人,那年她收拾了京中旧宅之后,便扶棺南下,将灵柩葬于松江,之后便携子回了茉花村。   老母兄长皆怜她命途坎坷,她自己倒益发通透恬淡,只一面教养幼子,一面协助兄长打理丁家的产业。   彼时她两位兄长已定下亲事,隔了年,便陆续婚娶。   白玉堂亦娶妻樊氏,隔年生下一子,取名云瑞。   彼时陷空岛五鼠除了卢芳年长已有家室外,韩彰徐庆等人也已经陆续成婚生子。   如今七年过去,除了卢方之子卢珍年纪颇长,其余几个也长成半大小子,成日便将陷空岛上下闹得鸡飞狗跳。   岛上折腾不够,便划船闹过芦花荡来。   那年纪小小便生的五大三粗的韩璋之子韩天锦,还有徐庆那个少年老成鬼点子奇多还长奇怪白眉毛的儿子徐良,展骥年纪尚小,便带着年纪还要小他两岁的白云瑞跟在后面跑。   杨戬下凡来的这日,正是暮春时节,松江水碧波荡漾,茉花开得漫山遍野,孩童总角,奔跑嬉戏,甚是欢脱。   “良子,快点!快点!”   韩天锦从一个雀跃上了山坡,转过身大声催着迎面跑来的徐良,却见那面相老成的大男孩不紧不慢跑过来:“天锦,你慢点,骥儿和云瑞还在后面呢。”   年才七岁的展骥带着比他更小的白云瑞正跑的气喘吁吁,展骥到还好,倒是云瑞一到跟前便噘起了嘴:“韩二,徐三,你们欺负人!”   “别——”徐良见他一张小脸绷得紧,顿时一头两个大,“我这不等着你们嘛……”   “就是!”韩天锦反应过来,“你可是五叔的眼珠子,谁敢欺负你,骥儿你说是不是!”   展骥看看这两个年长的哥哥,又看看一脸义愤填膺的小兄弟白云瑞,隔了一阵,抿了抿唇,露出一个不参合的微笑来。   白云瑞狠狠瞪了他一眼。   徐良赶紧见好就收,正要说什么,却是抬眼望去,正见山下渡口,一叶扁舟疾驰而至,船头立定的少年飞身纵起,兔起鹘落之间,已然轻盈落了地:“卢珍大哥?”   此时的卢珍十六岁,已然有翩翩少年郎的风采,看着眼前这帮孩子,只是宽厚的一笑:“玩够了吧,云苼已到了家里,五叔叫我来唤你们回去。”   白云苼乃是白玉堂长兄白锦堂之子,比卢珍稍长,却已开始打点白家的产业,几个小家伙对于这位年纪轻轻便已在江湖上行走的大哥哥,一直都有几分好奇。   白云瑞素来对这位堂兄有不少的好感,漆黑的眸子早就亮了起来。   “那咱们这就走……”韩天锦还有些惦记方才占据的山头,徐良已经开始催促了,“那骥儿一起走不?”   展骥虽有意动,却是犹豫了下:“今日已经晚了,待明日我禀了母亲,再上岛来。”   “也好。”卢珍知他素来乖觉,便点了点头:“你一人回去可方便,我叫人送你?”   “不必了,看这时间家里也该派人来寻我了。”   “那我们走了,你自己回去小心。”   大家从小都是在这一带玩熟了的,且芦花荡这一带均是陷空岛和茉花村的势力范围,卢珍倒也并不担心,挥手招呼自家几个小家伙回去。   白云瑞临走时还看了展骥一眼,方才由着卢珍牵着他的手乖乖地向山下的渡口走去。   彼时夕阳已经西下,残霞满天,展骥站在半山腰上,望着一大三小的人影站在船头缓缓消失在远处,方才回过神来兀自去找回去的路。   一路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山下走,便可以直通茉花村,只是一个人走来,便难免觉得无趣。   他家中没有别的兄弟,舅舅家的表妹年纪也尚小,能够一起嬉戏的玩伴实在不多,与徐良、云瑞等人分别,未免会觉得有些落寞。   好在孩童心性,一时的黯然倏忽而过,前方隐约能够听到家丁寻他的呼唤声,便又打起精神来应了下,脚下便加快了步子。   却不料,三两步走过,脚下一滑,身子便不由自主往下坠去,嶙峋的山石擦着身上的衣料而过,尖锐的疼痛与未知的恐惧让这年幼的男孩发出惊悸的叫喊。   明明只是脚下踩空而已,可为何再度往下看去,却是无底的深渊,还有,那刚刚擦着皮肤而过吐着红信子的东西又是什么玩意儿!   展骥闭上了眼睛。   身体却是蓦地一轻,仿佛被人拦腰抱了起来,然后便是一阵云里雾里。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躺在了一叶扁舟之上。   周遭是一望无际的松江水,碧波万顷,残阳浸染,金光粼粼,有人白衣广袖,墨发披肩,执一柄墨扇,好整以暇坐在船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展骥觉得,这人笑起来的样子,宛若四五月的春风,温暖和煦吹皱一池江水,甚是好看,平白添了几分亲切的感觉。   直到那人脚边那条黑犬地吐着舌头蹭过来露出一口白牙,方才小有惊吓似地跳了起来。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本想讨好小主人不料却用力过猛反被嫌弃了的哮天犬回头露出一个哀怨的眼神,杨戬却是看得微微莞尔:“你方才从山中滑下,是我将你带来的。”   展骥眨了眨眼睛。   他并不太能够理解为何能瞬间从山中来到了江心,但从小他听惯了许多江湖上的奇闻异事,也已经开始跟着舅父练习基本的武艺,于是他想,这或许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奇的轻功?   “救护之恩,展骥在这里谢过。”   他如此想着,站直了身体,躬身抱拳行了一礼。   南侠展昭之子,便是小小年纪,礼数上也是一丝不苟。   杨戬看得眼底微沉,看着这孩子稚嫩却认真的面孔,有柔和却复杂的神情一掠而过。   “你方才,看到了什么?”他开口问。   展骥微微一愣。   看到了什么?   方才脚下明明是走惯了的熟路,却乍一眼裂出一道深渊,明明是树枝上垂下来的枝桠,却变成了异常粗壮的竹叶青。   这是他看到的   他自五岁起便可以看到一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山中的古树睁开了眼睛,鲜花在路边行走,还有大大小小奇怪的生物,跟同伴们说起却发现他们毫无察觉,反而被讥讽嘲弄。   后来他哭着去找母亲,那素来杀伐决断的干练女子一时也沉默很久,思虑再三才派人去华山走了一趟往圣母宫内带去一炷信香。   然而这种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这两年来他能够见到奇怪的东西越来越多,而他也逐渐学会沉默,不在人前提起。   “没看见什么……”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朗的白衣人,下意识地开口,却被这人一泓清泉般的眸子盯着,刹那间有种被洞彻的感觉,“不……看到了些奇怪的东西。”   “比如呢?”   “树枝……突然变成了蛇,还有山里路突然裂开……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能看到。”   “平日,也经常会看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别人看不到?”   杨戬看着这孩子低下头来,脸颊因为紧张有些微微发红,心中却是轻叹了一声。   “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递过墨扇去,展骥却是吓了一跳。   方才他没有注意,现在仔细看来,那哪是普通的扇子,扇骨里隐隐约约,是一尾张牙舞爪的蛟龙。   杨戬看着他脸上表情,终于能够确定为何阿九会不顾仙凡之别托人捎来那一束信香。   天生神目。   这孩子,严格算来与他杨戬是没有血缘的。   他是实打实的肉体凡胎,按理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异能。   可如今——他仔细想了想,当年阿九难产,这孩子在母腹中已经奄奄一息,是他当日分出一缕神魂与精血注入,方才令他平安降生。   而他的法器天眼早已与神魂相融,天眼之力竟也随着那一缕精魂沿袭到了这孩子身上。   便是此刻他不动用天眼,也能看得出这孩子骨骼清奇,仙缘深厚。   只是这神目之力,虽然眼下十分微弱,但随着年岁增长,总会觉醒,身为凡人,拥有这样的异能却不知如何运用,也未必是件好事。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番因果终究还是要他杨戬来解。   想到此,他深吸了口气,收起扇子,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头。   “莫怕。”他的声音低沉,却有异乎寻常令人安心的气息,“这世间万物,并不是人才有灵智,花鸟虫鱼,吸天地之精华,感日月之华光,年深日久,也会有自己的灵识,变化不同的形态,这不过是寻常之事,只是一般的凡人无法感知而已。”   “那……那不是妖怪么?”展骥方才定下心来又睁大了眼睛。   “人有好坏之别,妖亦有善恶之分,而人之所以畏妖,不过是因为有些妖孽邪心未泯,伤人性命,妖怪之中也有不少遵循天道,潜心修炼的,也未尝不能飞升成仙……”   “那——我看到的那些……”   “仙凡有别,人妖殊途,故而凡人不能发觉一般妖精的存在,而你,天生神目,不过是有了一种能够看穿妖物真身的能力罢了。”杨戬顿了一顿,低头看他,“其实你无需过于紧张,其实每个人体内都蕴藏着无穷的潜力,只是大部分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激发这样的能力,而你却与生俱来便拥有了这样的能力。”   展骥听了半晌,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消化他话中的深意,眸中仍有茫然之色:“可是……看到那些的时候……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踏实……”   “因为你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且它让你觉得你和别人不一样?”   杨戬垂下眼睑,见这孩子略有局促的点了点头,将声线放缓:“那么,有两个办法,一个便是彻底封印你的天眼,从此之后你便与常人无异。”   展骥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白衣人,只觉他清澈柔和的眼底瞬间添了几分锐意:“另一个,就是学会控制它!”   “控制它?”   “控制它,学会运用它。”杨戬点头,“天眼的力量,不仅在于看穿事物的本质,运用得当,它将产生无穷的力量。”   他略略侧过身,合上眼,俄而展骥惊讶地看到,这人英挺的眉宇之间隐约浮起了金色的流云纹,一束银光缓缓聚集,倏忽电光火石横空而去,对面的山间一阵剧烈的震荡。   男孩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杨戬睁开眼睑,低头便见这小家伙已经有些呆愣的样子,竟是有些好笑地伸出手去捏了捏他尚有些婴儿肥的小脸,展骥回过神来连着退开了几步,好半天才出声:“这……这是……”   “是天眼。”   “你也有天眼?”   “世人皆有天眼,只是很少有人能够自身的天眼唤醒。”   “那……你可以教我怎么用天眼?”   “你想学?”杨戬却是反问了一句,“难道你不觉得,彻底封印了天眼,就不会再有那些困惑和恐惧了吗?”   展骥怔楞下,踟蹰着没有说话。   七岁的孩子,便是面对未知的许多恐惧,却仍然有着对强大力量的向往与崇拜。   他是南侠展昭之子,血液里有与生俱来不甘平庸的因子,他跟着舅父与陷空岛的叔伯,耳濡目染尽是江湖飒沓除暴安良的豪情义气,对于那一片江湖,早就充满了憧憬与神往。   杨戬的目光看进他的眼底,看着他虽然有些犹疑却倔强着不愿退缩的表情,良久,方才道:“我可以教你。”   男孩的眼中放出绚丽的色彩,却又听他道:“但是,拥有这种力量未必就一定是好事,若你心志不坚,心术不正,这样的力量反而会给你带来祸事,你要记住了。”   展骥郑重地点头,然后站定了,拱手抱拳拜下去:“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杨戬却是拦住他:“我不收弟子,不过是教你如何运用天眼而已,不必有师徒之名。”   “可是……那我如何称呼您呢?”展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还不知道这人来历与姓名。   杨戬沉吟一下:“你我萍水相逢,不必深究,你若有心,便唤我一声先生,后日午时到茉花村后山等我,此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展骥有些不解,却仍是听话地点了点头:“是,先生。”   说话之间,小舟已近茉花村的渡口,杨戬拍拍他的肩,示意他下船回家,展骥望着眼前这笑容如春风和煦的白衣人,却是有几分不舍,跳下船,上得岸来,再回头望去,但见残阳如血,孤帆远影,早没入半江殷红之中。   只是杨戬公务繁忙,每日里偷得几分闲暇下界,能待的也不过几个月光景,用来教导学生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所幸展骥的悟性甚高,一两个月内已能体悟心法,等到他隔了一年再来时,这孩子已经能有意识地控制天眼的收放了。   杨戬不禁慨然。   虽然是肉体凡胎,仅有那一丝的仙根灵蕴,可这孩子的天分并不比半仙之体的沉香来得差,或许细心教导,假以时日未必不能修成仙道?   而这念头只是一晃而过,他是经历了千年的战火与劫难走来的人,又怎能说天上的神仙一定比凡人来的幸福?   或许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才是对这孩子来说最好的事情。   “骥儿,你将来想做什么呢?”   他这样问的时候,展骥歪着头,思忖了半天:“可能……跟五叔他们一样闯荡江湖?”   对于这种不大确定,又充满着憧憬语气的回答,杨戬哑然失笑。   对于这个年纪的男孩来说,或许都会向往一些充满挑战和神秘的事物,至少比自己那个十六岁还只想着做个有钱员外爷的外甥要好得多了。   “你知道江湖是什么吗?”   “有很多功夫很高的侠士,也有很多坏人。”男孩摇头晃脑地道,“卢珍大哥说了,我们以后就要做个除暴安良的大侠,把那些坏人都杀光!”   八岁的孩子,只有除暴安良的雄心,却不知道江湖的险恶。   杨戬微微扬起唇角,却听那孩子的语气微微低了下去:“他们说我爹以前也是个侠客,后来又做了开封府的护卫……他功夫很好,做了很多大事……可我娘说,不要让我学他……”   杨戬眼底微沉:“为什么呢?”   “她说,做人就要白五叔那样,一辈子潇潇洒洒,自由自在……”   男孩说起这话的时候,其实并不大理解其中的深意,听的人却是深吸了一口气——白玉堂,那确实是九天十地少有的潇洒肆意的人。   展昭也好,杨戬也罢,终究是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与道义,便是那西王母最小的女儿,也一路命途坎坷,劫难不休。   纵然他们义无反顾地担负了三界的安危与兴亡,为人父母却终究只愿自己的孩子,能够潇洒肆意,一世长安。   杨戬伸手摸了摸这孩子的头,没有再说话。   他的目光放远,望向天穹的尽处。   他自归位以来,碍于仙凡之别,便没有再去见过阿九,亦没有再与凡世那些弟兄碰面,不知如今的阿九,是否已经红颜暗老,而那潇洒来去山水间的锦毛鼠,是否仍然风流倜傥?   他站在松江之畔,芦花漫天,想着当年挑下女子耳坠时周遭那一路茉花深深,以及那年气死猫的通天窟,还有那白玉堂败走的独龙桥,风起时灌满了衣袍。   展骥望着一时之间变得神色萧条的先生,竟不知为何也有了些许未知的悲伤。   这一次离别之际,杨戬将一卷心法交予展骥,嘱他勤加练习,又解了身上的玉佩替他系上,此后展骥便没有再见过他。   尽管那天他回去时,母亲盯了他腰上的玉佩看了许久,未动声色,只是后来亲手缝了香囊,将玉佩装进去,又替他仔细地系上,叫他好保管,不要与外人多言。   这一段际遇,便成了展骥埋在心中的秘密。   这一年的冬天,丁老太君没能熬过寒霜,享尽了天年无疾而终,丁家上下守孝三年,展骥便跟着舅父与母亲修习武艺,出了孝,阿九便将他送去将他送去陷空岛随白玉堂学艺。   丁兆蕙对此举大为不满,茉花村又不是没有武艺高强的剑客,为何非要将孩子送去那白老鼠处?   阿九却自有他的道理,孩子的成长不仅需要师父,也需要同伴,需要金兰结契生死与共的兄弟,总不能将他困在这小小的茉花村里。   展骥十六岁的时候,白玉堂放他出师离岛。   此时,卢珍、徐良与韩天锦,已经陆续离开陷空岛,去了江湖上闯荡,没有一两年,遇上在开封府供职的小侠艾虎,一道办了几件大案之后,因缘巧合入了公门,小五义开始名声鹊起。   回到茉花村没有多久的少年也开始跃跃欲试,腰间悬着一柄巨阙,独自踏上江湖。   次年白云瑞出师离岛,二人一同北上汴梁,探望开封府的诸位长辈,并与卢珍等人相聚,风云际会之下,亦成了其中的一员。   他本有四品护卫荫封在身,到此时才算袭了实职,宋帝赵祯对这位功臣遗孤甚为优厚,而那位有青天之誉的龙图阁大学士,看着这少年披着一身红衣腰悬巨阙站在自己面前宛若故人归来的时候,眼中总难掩潮湿的泪意。   展骥入开封府的两年间,与小五义兄弟一道,经手了数十起大案,朝野与民间开始对这位年轻护卫有了诸多的传说,为了与之前那位展护卫区别,他们称他为小展护卫。   然而世事并非总是一帆风顺,展骥十八岁这一年,长江春潮泛滥,洞庭水灾频发,君山一带浪涛汹涌,无数船只覆没,当地官府怀疑有水寇作乱,派出水军征剿却每每有去无还,不得已上奏朝廷,开封府斟酌之下,遣了展骥、白云瑞两名护卫先行赴洞庭查案,另外又命卢珍一路南下请翻江鼠蒋平再度出山,一探究竟。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蒋平接信起身时,展骥与白云瑞二人已经一路奔袭到了岳阳地界,因水患频发之故,一路行来,但见堤坝之外,万顷洞庭碧波高涨,沿着官道,尽是衣衫褴褛的流民,好容易到了洞庭边上的一个小镇落脚,昔日繁华的村镇已然萧条凌落,满目疮痍。   沿街很少能看到壮年的男子,偶尔有行人走过,也是身形羸弱的老弱妇孺,街上的铺子只稀稀拉拉开了几家,门庭甚是寥落。   白云瑞抱着剑皱了皱眉:“这地方如此荒凉,只怕今天晚上找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容易。”   “想必年轻力壮的都逃荒出去了,剩下的便只有这些跑不动的老弱妇孺。”展骥看着眼前一片狼藉,不禁也觉得惨淡,正说话时,街边一个衣衫破败的老妇踉跄地抱着个女童奔过来,没走几步,便跌在了他的脚边,温文尔雅的黑衣青年俯身将她搀起来,正欲开口,前方却已追来了一群人。   “站住,别让她们跑了!”   老妇人吓得浑身站里,腿脚却实在无力,却将怀里的女童益发搂紧。   白云瑞眉峰一蹙,上前一步,素剑一摆,挡住了来人:“站住,你们这是做什么!”   “你们是外乡人?”为首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打量了他一眼,见他二人衣着考究,皱了皱眉,倒缓和了下口气:“这是我们镇上的事,你们别管。”   “不!”老妇人却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索性便往二人身后躲去:“公子,千万帮帮我,别让我的孙女去祭龙王呀!”   对面另一个穿着道袍的小老头立刻声音嘶哑地叫起来:“哎呀陈婆子,你行行好,舍得你孙女一个,能救我们一县的人呀!”   展骥听得心中一动:“什么意思,何为祭龙王?”   老妇人一手抱着孙女,一手扯着他的衣角泪声俱下:“这家伙是我们本地龙王庙的庙祝,十天前说是得了龙王托梦,说我们这一带人犯了罪孽,才降下洪水来,说是要献上九个童女祭祀,才感动上天,平息水患……他们已经搜罗了八个女孩,还差这一个……可怜我儿子媳妇都被大水冲走,就剩下这么个孙女……”   “荒谬!”展骥厉声,“龙王即为川泽之主,行云布雨保一方安泰乃应尽之责,岂有索要人牲之理?”   “你们这些外乡人,怎么懂得我们水患之苦?”为首的那人神情肃然,“但凡有一丝希望,总要试一试!”   他往左右递了眼色,便有数个中年的男人上来抢夺这妇人怀中的女童,女孩的年纪似乎只有四五岁的样子,似乎是感受到了未知的恐惧,开始放声大哭。   白云瑞早已按耐不住,剑未出鞘,只虚晃几合,便将那些人撂翻在地。   “你们……”为首的男人不料竟有这样的变故,一时惊怒交加,“你们这是不敬神明,龙神降罪下来,你们担待地起吗?”   “装神弄鬼,愚弄百姓,你们就不怕官府追究吗?”展骥冷眼看着,见那人一脸义愤,方才缓缓说了句话。   “官府?”对方冷了一记,“前后官军来了几波,顶什么用!”   话音未落,竟也得了周遭几声附和。   展骥有些意外地与云瑞对视了一眼,转而想到水患已有月余,岳阳令束手无策,也难怪这些百姓心存怨怼。   “就算官府无能,大家同遭水患之苦,将心比心,若是你们的骨肉被人抢去做人牲祭祀,于心何忍?”   “看两位衣着,定是出自富贵人家。”对方看他一眼,嘴角略带讽意,“想必是没有听说过,这天底下,每逢灾馑荒年,饿极了易子而食这样的事也屡见不鲜,何况是……我也知道这些女孩何其无辜,可是龙神既有神谕,又怎么能因为这几个女孩性命而不顾这一带所有人的生死呢?”   “你——”白云瑞听他这样道来,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只握定剑柄,蓄势待发。   展骥却是沉默许久,方才叹了口气,按住白云瑞执剑的手,缓缓按下,示意他收起来,然后向着对面道:“既然如此,我等不便干涉,请便吧!”   对方倒是没有想到他们这样好说话,愣怔了片刻,马上反应过来,几个人跑上前便来抢夺这老妇人手中的女孩。   女孩在混乱中放声悲鸣,老妇人死死抓住她的衣襟不肯放手,却终究是老弱之体,抵不过几个汉子的力道,眼睁睁看着女孩被人架在肩上扬长而去,绝望地跪倒在地,泪声俱下。   白云瑞少年意气,早已看得血脉贲张,剑将出鞘,却被展骥拦住,等那些人远去之后,方才愤愤开口:“骥哥,你这是……”   “你方才没听他们说吗?”展骥却是反问,“他们既然对活祭龙王一事如此执着,即便我们能够保下这个女孩,他们也回去另外寻找,难道我们都能管得过来?不如暂且如他们所愿,集齐九名童女,今晚必会去向龙神上供,我们正可乘此机会去看看到底是何方圣神!”   眼见白云瑞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展骥点了点头,然后蹲下身来,声音清缓地问那老妇人:“老婆婆,你可知那龙王庙在哪里?”   龙王庙位于城南荒郊,距离洞庭湖不过数里之遥,供奉的自然是当地的洞庭龙君,庙宇不大,但当地人信奉龙神,每年的祭祀均十分隆重,数十年间也确实风调雨顺,更令人深信此乃龙君庇佑之功。   只是今年不知为何,水患频发,周遭数百里均难以幸免,不免得令人惶惑,故而龙王庙的庙祝声称得龙神托梦需以童女祭祀,竟然也有不少人深信不疑。   展骥二人到得龙王庙时,祭祀仪式已经结束,天色渐晚,暮色如海,砖红色的庙宇在夜色里只剩下一个黑幢幢的影子,在距离庙门数里之处停下,展骥抬头望了望有些森然的大门,皱了皱眉。   他少年时也曾去过各地的名山古刹,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都自有一团祥和之气,而眼前这座龙王庙,倒是庄严肃穆,只是为何平添几分阴森诡谲之感,更不用说那若有若无的妖邪之气了?   “骥哥?”白云瑞见他皱眉,递过征询的眼神。   “味道不对。”展骥却不好明说,只低低道了句,“云瑞,进去之后,不要轻举妄动。”   “哎呀骥哥,你真比我娘还磨蹭!”白云瑞少年气盛,颇有几分其父少年时的性子,早已按捺不住,一翻身便纵跃上了山门。   “哎——”展骥暗叫不好,只得纵身一跃急急跟上。   两人的轻功极好,几个纵跃之间便到了正殿,附在梁上往下窥视,但见大殿里香烛尚未燃尽,女孩被捆绑了手脚卧在祭台之上,不住的啜泣颤抖,在这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凄凉。   蓦地,殿门口卷起一阵狂风,带着汹涌的潮湿气息,直逼冲进来,烛火应声而灭,眼前一片黑寂。   女孩被吓得立刻之了声,衣服却因为发抖而发出簌簌的声音。   展骥二人亦是吃了一惊,等眼睛微微适应了微弱的天光,但听得厚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道黑影不知不觉间已到了门口。   灰袍,轻甲,披发覆面,看不清面容,唯独一双眼睛深邃黑亮,透着妖异的色泽。   这人缓缓进了正殿,高大的身影被斜斜的月光拉得很长,居高临下看着已经瑟缩着发不出声音的女孩,周身散发出一股压迫感,令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凛冽起来。   女孩抖得更加厉害,惊恐在眼瞳里迅速弥漫,蓦地,晕了过去   展骥几乎感到窒息,再看白云瑞,勉强伏在梁上,额头已经泌出细密的汗珠。   这是——   他抽了口冷气,终于明白,这座庙宇那森严诡谲的妖气从何而来。   少年时那位白衣翩然的先生点化他开了天眼之后,他便能娴熟地分辨三界中除了人之外的种种异象,也没有少见识过大大小小的妖怪,他们有些不过修为尚浅,或安分守在山林之中,或化了人形混迹市井,只要心性淳朴,不伤及凡人,便无伤大雅,然而他也知道也有另一群妖物,他们天性邪恶,嗜血成性,修为愈深,危害愈大。   而眼前,正是那第二种妖物。   展骥不由得咬紧了唇,再看时,殿中那人已举起手来,袍袖一挥,之间一道紫色的妖光闪过,殿中变多了八个女童,连带着刚刚送来的这个,凑齐了九人,以九宫之势,倒在地上。   白云瑞被这变戏法般的奇异景象惊得几乎要叫出来,险些一头栽下梁去,亏得展骥眼明手快,将他一把捞住。   再看那人抬起头来,隐约便可看得到脸部的轮廓,五官尚算清秀,只是可惜神情过于乖戾狰狞,让人心生惧意。   展骥试着暗自开了天眼,正想看一看这人的原型,对方却已开始做起法来,一枚硕大圆润的珠子从他的袖中,浮起到半空之中,周身如月华般皎洁的光芒铺洒在整个大殿上,将九宫阵图中九名女童皆笼罩于其下。   “这是在做什么?”白云瑞觉得自己今天饱受惊吓,压低的声音掩不住几丝慌乱。   展骥没有说话,他只见那些原本都是昏迷的女童已经开始抽搐,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却听得一声女子的断喝:“妖孽,还我聚魂珠来!”。   其中的一名女童,稚嫩弱小的身躯陡然长大,幻化出少女的身形,一袭黄衫,裙袂飞扬,容颜精致但是肃杀,手中一柄长剑暴涨出耀眼的光芒,直取那灰袍人来。   那人似乎吃了一惊,骤然收法,扬手时掌中已多了把月牙铲,寒光闪过,巨大的冲力便将那少女逼退十步之远。   少女一击未中,银牙紧咬,剑锋一抖,却只是虚晃一招,一纵而起,直奔半空那颗明珠而去,对方却早看透她的主意,身形略动地更快,灰影一闪便将珠子收回袖中,整个大殿顿时暗淡下来。那人回头立定,定睛看了眼着偷袭未过的少女,却笑起来:“想不到竟然是洞庭湖的小龙女,我本意不过是要九名人间女童为我妻重塑人形,想不到竟来了个真龙之体,甚好!甚好!”   “妖孽,你占我洞庭龙君道场,夺我龙宫至宝,还敢口出狂言!”   少女两颊已浮起愠怒的红晕,黄衫拂动,长剑如虹,直奔对方而去,后者却是不紧不慢,手中月牙铲架住凌冽的剑势,一时之间,兵刃寒光缤纷散落,尘埃迭起。   展骥与白云瑞交换着眼色,看得惊心动魄。   借着天眼,展骥能够清晰地看出那少女的真身,头长犄角,身有四爪,倒像是传说中的龙身,而那灰袍——   毛羽铺锦,团身结絮,两只脚尖利如钩,八个头攒环一处,竟看不住是个什么来路。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这龙女虽然天生真龙之体,修为却尚浅,百招过后,在这妖物手下只有招架之力。   一个不慎,被那怪物挑掉手中剑,一脚踢中在胸口,身体便飞出几十來步,踉跄地倒在地上。   那妖物却毫不放过,立马飞扑而上,将身体悬于半空,伸出五指,屈指如钩,悬于少女胸前,发出具有压迫性的紫色妖光。   少女全身动惮不得,姣好的容颜竭力压抑着痛苦的表情,随着剧痛袭遍四肢百骸,有一枚纯白如玉的珠子从她体内被吸出来。   少女秋水般的眸子里,终于开始弥漫绝望的气息。   对于龙族而言,这龙珠他们的命根,龙珠若毁,便是真龙也难逃一死。   那人却泛起欣慰的笑意,正欲继续施法,将龙珠彻底取出,却听半空里呼啸一声,一柄重剑自上空直刺而下!   他吃了一惊,倒是没有注意此地还有其他的生物,却只看得出这不过是件凡间兵器,心中只是鄙夷,并未收法,只是一挥袍袖,打算将其反弹回去。   只是这剑名巨阙,虽然只是凡间名器,却也年深日久有了灵气,加之上古三首神蛟在剑鞘中呆过数十年,多少沾染了一些仙力,竟然割裂了他的袍袖,踉跄的跌落到大殿的角落里。   这人吃了一惊,慌得仓促收了法,抬头警觉地张望:“什么人,敢坏我的好事!”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自上方凌空而下,未来得及看清他的身形,但见他眉心已迸发出耀眼夺目的银光,铺天盖地,直逼面门而来。   这是——天眼?   对方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天眼巨大的冲击力冲出了殿外,重重跌落在地上,挣扎坐起来,有些惊魂未定:“天眼,难道是——”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他只觉脖颈之处数百年前留下的伤口似乎仍在隐隐作痛,心中恨意更甚,纵掠起身,再入殿内。   却是微微一怔。   玄衣如铁的年轻人已经寻回自己的长剑,执剑立于殿前,身形颀长,挺直如刀,眉目之间已经凝起十足的战意。   他身边有白衣的少年仗剑而立,看得出初涉江湖的青涩,却也有掩饰不住的少年意气。   这灰袍的目光却被这黑衣的年轻人吸引,那精致的眉眼和英挺肃杀的冷峻之感,竟然与记忆中某一景象重合,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你——”他道,“是何人?”   “开封府展骥。”着玄衣的青年声音朗朗,“你是何方妖孽,敢冒龙王名讳,索要凡间女童祭祀?”   对方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打量他,蓦地大笑起来:“原来不过是个凡人,方才那龙女都不是我的对手,你又来管什么闲事?”   话音未落,手中月牙铲已经裹狭着妖光劈面而来,展骥看得分明,纵身以巨阙相抗,眉心现出金色流云,绽放万道寒光。   “天眼?”灰袍冷冷一笑,“那也要看什么样的天眼!”   这凡人虽有天资,可也终究不过是凡人,方才是他大意才遭了暗算,可要认真起来,这修为平平的天眼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掌中用力,强劲的妖力,直冲前方,展骥抵挡不住,一个趔趄,跌下地来。   “骥哥!”   白云瑞剑已出鞘,正欲上前,却被他一声断喝:“云瑞,退下,你不是他对手!”   正说话间,那妖怪的月牙铲已经直刺他的腰间,却不知为何,腰下衣料鼓起的地方骤然蹦出华光万丈,将那兵刃弹开数里。   展骥微楞了一下,想起那正是自己摆放荷包的位置,当年母亲将那位杨先生所赠的玉佩细细缝荷包之中给他带在身边,并仔细叮嘱他不可遗失,故而他素来只是带在衣衫里面,从不露于人前,倒是不知这玉佩竟还有这等异能。   他翻身跃起,仗剑守于殿前,眉心张开神目,浩渺的神光铺展开去,如结界一般,将身后的正殿护在其中。   “云瑞。”他低声道,“这妖怪法力太强,我只能支撑一阵子,你赶紧进去想办法先让那些女孩子转移……”   想了想又补充道:“若实在不行,自己先想办法脱身!”   “骥哥!”白云瑞听得此言,瞪大眼睛,“这怎么行?”   “听话!”展骥低声吼他,“总不能,咱们都死在这里吧!”   “可是……”白云瑞少有如此焦灼,踌躇了片刻,跑进殿里去。   那适才奄奄一息的龙女正在打坐调息,将被取出的龙珠逼回体内。   “喂,你想想办法,带我们离开这里呀!”白云瑞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径直便到了跟前喊,“骥哥他快顶不住了!”   龙女似乎正到了运功的紧要关头,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喂!”白云瑞看她这般反应更是急切,“若不是为了你,骥哥可不用这么暴露自己,你真打算不管了?”   龙女轻微地颤了颤,屏气凝神,结起手印,待到那龙珠缓缓回到自己的体内,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   抬头看了一眼殿外,屹立于电光火石之中的单薄身形,深吸了口气,略微艰难地从腰际取出一枚净瓶,扯下瓶塞,便有汩汩不绝的水波汹涌出来。   展骥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睁开眼睛满目是华丽的锦帐,脑海有短暂的空白,蓦地坐起身来,锦账珠帘微微晃动,床脚边上靠着打盹的白云瑞立刻醒了过来。   “骥哥,你总算醒了!”他凑上前来,长出了口气的样子,“你这都昏了七天了,可把我吓死了。”   展骥环视了下四周,这一间卧房并不奢华,但布置也极为考究庄重,房内的摆设装饰大多是珍珠珊瑚和贝壳,一时之间有些懵懂:“这里是……”   “说来你也不信。”白云瑞没好气地吐下了舌头,“洞庭湖底。”   “洞庭湖底?”   展骥一愣,正要开口细问,却听得珠帘晃动,环佩声响,有人掀了帘子进来,正是那名黄衫龙女。   如今仍着一袭淡色鹅黄,饰物简约,容色并不艳丽,但胜在清雅干净,气色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   “他说的对,这里正是洞庭龙宫,当日事态危急,我便用净瓶中的湖水用水遁之术将你们带回龙宫,那些女童我也一并带回来安顿好了,不必担心。”她款款过来,到了近前,从袖中去过一枚瓷瓶递过来,“龙医说你是施法耗损太过,如今醒了便没有大碍,这是我龙宫滋养元神的补药,服用几次便可复原了。”   展骥接了药在手:“多谢姑娘。”   “不必。”龙女却是略略侧了脸,“若不是展公子出手相助,我只怕性命难逃,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   “姑娘客气。”展骥将药收起,复又打量她一眼,像是要确认一下似得,“姑娘是龙族?”   “洞庭龙君是我叔父。”龙女没有否认,抬起眼睑看他一眼,复又垂下去,“公子,唤我阿梨即可。”   “阿梨姑娘。”展骥郑重拱手,算是回应,“只是这妖物是何来历,最近洞庭湖水灾泛滥,可是与他有关?”   提及此事,龙女面上微微一滞,沉吟了片刻,只是淡淡地道:“这本是我水族之事,二位公子即为凡人,就不要再插手了。”   “洞庭泛滥,百姓流离失所,我等二人奉大宋皇帝之命彻查此事,又怎能坐视不理?”   “前日你们也看到了,那妖怪神通广大,寻常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你们都是肉体凡胎,又何必去送死呢?”   她这样说,白云瑞便听得不大乐意:“叫你这么说,就只能看着这岸上的百姓被淹死了?”   “行云布雨,保一方川泽平安,是我龙族之责,我龙宫上下自然会竭尽全力除妖安民。”   展骥淡淡看她一眼:“可是,显见你们也拿他束手无策。”   龙女微微一滞,嘴角抽搐了一下。   “这怪物名唤九头虫,此前是碧波潭万圣老龙的赘婿,据说他修为深厚,数百年前三藏法师西天取经之时,便是斗战胜佛孙悟空都不能以一人之力将他拿下,后来请了二郎显圣真君相助,集众人之力,才将他打败,当时他被真君坐下神兽哮天犬咬掉了一个头,落荒而逃,他的岳父万圣老龙和妻子万圣公主却在混战中被杀。如今他卷土重来,夺了我洞庭至宝聚魂珠,要为万圣龙女聚魂,他诓骗凡间女童祭祀,便是要汇聚女童元阴之体为万圣龙女重塑人形。”她说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二人:“难道你们认为,这是以凡人之力可以解决的事情?”   展骥与白云瑞交换了下眼神,一时没有说话。   “我洞庭龙宫虽小,却并非找不到助力,君后出身西海龙宫,有四海水军援手,总比你们几个凡人强吧?”阿梨看他们不语,缓缓地道,“那九个女孩我安顿的西偏殿,凡人不宜在龙宫久留,我这就送你们出去,那些女孩子也麻烦你们带走,交还给她们的家人。”   白云瑞对这样的答案并不十分满意,他看看展骥,而后者沉思了片刻,终究是虑及那些已经离家多人饱受惊恐的女童们,神情凝重地点了下头。   仿佛是错觉般,他好似觉得门外有环佩叮咚的轻响,一道浅粉色的身影一掠而过,快得捕捉不到任何痕迹。   当下阿梨便带他二人去往偏殿寻来当日那九名女童,亲自带人沿着水道将他们送出龙宫,返回人间。   回来时去便有侍卫报信,道是东海四公主敖听心已带麾下水军抵达洞庭,如今正在正殿议事,于是匆忙变向议事厅而来,到了门口便见金甲闪烁,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正由君后陪着品茶,见她来时,抬头和颜悦色地笑起来:“阿梨来了呀!”   “四姨母?”阿梨见了她亦带了几分欣喜,“你何时来的?”   阿梨的父君本是前任洞庭龙君,其母则出自北海,与敖听心等人本是同辈的姐妹,她父君母后早逝,母亲同族的姐妹们便对着个小外甥女多有看顾,而四海龙族之中,她最敬慕的便是这位叱咤四海水军的女中英雄,见了她未免更多几分亲近之意。   “刚刚才到,我接信便带了东海水军过来助阵,希望能够帮上点忙。”敖听心拉她近前,“这多日不见,你倒是更加干练了。”   “还说呢,这回她私自去寻九头虫,差点把命丢了。”听她这样说,君后却是没好气地道,“听心姐姐,你可别再纵着她了!”   敖听心微微一怔,她虽刚来不久,却听说了前几日发生的事,于是也投来几分微微责备的眼神,叫那小龙女心虚地低了头。   “婶婶——”她转身看着君后,“三姨母——这事我知道错了,你罚也罚过了,就别再说了……”   “罚你是要你长记性!”君后几乎要拍案而起,“你叔父将逢大劫,正是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妖孽又肆孽洞庭,这时候你要是再出什么事,我怎么跟你叔父和你死去的娘交代!”   “寸心——”敖听心见她发怒,忙不迭的开口打圆场,“事情已经过去了,人没事就好,这回有个教训,她也不敢乱来了。”   顺便递过个眼神,阿梨领会其意,赶紧点了点头。   君后本是西海龙王第三公主,闺名寸心,算起来既是她的姨母又是婶娘,多年前便是泼辣的性子,教训起人来毫不客气,见她态度还算优良,好不容易缓了口气:“人都送回去了?”   “是,已经将他们平安送回岸上,并告诉他们不再插手此事。”   敖寸心点了点头,只是想起那昏迷中的黑衣青年酷肖某人的眉眼,一时有些怆然与惶惑。   “婶婶。”阿梨看她的脸色郁郁,“有什么不妥吗?”   她回过神:“没什么,你去安顿一下四姨母带来的东海水军,这里我与你姨母还有些话说。”   “是!”阿梨转身退下。   敖听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珠帘之后,回头打量了一下敖寸心的神情,沉吟了一阵,方才开口:“我方才听你说起那个年轻人,或许确实有些渊源。”   敖寸心的眼睑微颤了一下。   “当年沉香劈山救母,杨戬在华山之下元神重创,不得已转世修元,便是二十多年前人间江湖上有名的南侠展昭,直到那一年蚩尤重生,他方才劫满归位,力挽三界危局。展昭虽入轮回,但他当年娶妻丁家小姐,留下了一个遗腹子,如今这事已经过了近二十年,这个孩子也该长大成人。你说那孩子姓展,面貌上又如此相似,恐怕便是这个缘故了。”   “可是……照此推断,这孩子也该是杨戬历劫为凡人时所生之子,严格来讲,与他本人并无关系,为何他会用天眼?”   “这就不得而知了。”敖听心摇了摇头,“不过这孩子母亲的身份只怕也不一般,当年跟杨戬一起转世历劫的,还有重华九公主,丁家小姐便是她的转世之身,只是她如今可能灾劫未满,尚在尘世。”   敖听心慢慢地道,然后缓了缓:“只是寸心,如今这些也与你并无多大关系了,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   敖寸心将目光放远,瞳色幽深。   “我知道。”她幽幽地叹声,“只是……碰上了,便问一问而已。”   她想起千年来无休无止的争吵,自嘲地弯了下嘴角,即便当年她爱地再深再疯狂,她与他终究是不合适的,与其涸泽之中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只是她多少有些诧异,当年她苦苦执着于广寒宫主那块月饼,可最终那月光的传说终究成了虚妄,而那位威名赫赫的九公主,她当年并未曾见过,也多少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竟在这十丈红尘中,与那人有了一世尘缘。   不过这些,也终究是一些揣测罢了。   她嫁入洞庭已有二十余载,龙君性情儒雅温和,甚是体贴,再去纠缠这些前尘往事,不过是庸人自扰而已。   敖听心仔细打量她的神情,看她神色淡然,仅是眉宇之间有难免的怅惘之色,心中略安:“眼下你将他们打发走也是好的,洞庭难免有场恶战,还是莫将他们卷进来的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敖寸心点头,“可是,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呢,聚魂珠是龙宫至宝,若是九头虫利用它做出逆转生死违背天条之事,我洞庭也难免有失职之罪。”   “龙君天劫将至,正是生死关头,我们必须在天雷降下之前夺回聚魂珠。”敖听心道,“这几日你再多派出去几波斥候,追踪那妖孽的藏身之处,等西海援军到了,我们合兵一处先想办法抢回珠子再说。”   她顿了一顿:“不过寸心,九头虫法力高强,当初竟也能从孙悟空和杨戬二人的手中逃得一条性命,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未必是他的对手,所以,你要做好准备,实在不行,还是上报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请他派雷部相助,或者……我还是去一趟真君神殿……”   “区区一个九头虫,何须惊动司法天神?”门外有人打断她,抬头看时,有人皂袍铁甲,大踏着步走进来。   “摩昂大哥?”   姐妹二人愣怔了下,带着惊喜之意站了起来。   西海龙王大太子摩昂,为西海水军统帅,征战千年,战绩赫赫,如今风尘仆仆站在这里,面部硬冷的线条略微柔和了一些,与二人打过招呼,又道:“听心,你莫要太长他人志气,难道聚集我四海龙族之力还除不了一个九头虫?”   时隔多年,至今西海之人提起九重天上那位司法天神,私下里还是有些许怨怼之言,敖听心自知着其中的缘故,又晓得这位大哥刚烈的秉性,于是便不再多言。   “摩昂大哥既然来了,想必西海援军也到了,不如我们商议一下如何出兵?”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展骥二人带着女童回到岸上之后,便带着这些孩子去了岳阳县衙,亮出钦差的身份,责问县令辖下以女童祭祀龙王之事,吓得岳阳令惊慌失措,连连请罪。   这县令其实也冤,他自上任以来,说不上爱民如子鞠躬尽瘁,却是兢兢业业,克己奉公,自从洞庭水患以来连日奔波在堤坝与灾区之间,辛苦劳碌,活生生瘦了一圈,岂料疏忽之下竟出了这等事,逃不过一个失察之罪,心中如吞了黄连一般,却仍是忙不迭地令人去彻查此事,又将女童先安置在县衙里,等水患退了,再慢慢地找寻他们的家人。   过了几日,蒋平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岳阳地界,与展骥二人汇合,听了他二人在龙宫的这段际遇,着实反应了很久,摸着小胡子沉吟了老长一段时间,半天没说一句话。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骤变,连日暴雨,几个人窝在县衙里,屋檐下挂起厚厚雨幕,一片白茫。   “四伯,这事你得拿个主意呀!”白云瑞看着坐在那里自斟自饮的蒋平,终于按捺不住,几步走过去夺过他的酒壶。   蒋平的手落了空,抬头看看白衣少年,小胡子一撇,翻他一个白眼:“我能有什么主意?你四伯我是翻江鼠不是翻江龙,你指着我跟那妖怪去斗呀?”   “可这事也不能就这么拖着吧?”   “白云瑞,白少侠!”蒋平看着这张酷肖其父的脸,恨不得敲他几个板栗,“人家天赋秉异的展少侠都没吭气呢,你着什么急呀?”   他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口中天赋秉异的展少侠正抱着长剑站在雨幕前,紧绷着脸,微蹙着眉头,沉默着一语未发。   没办法,这鼠崽儿就是没有猫崽儿沉稳。   蒋平愤愤地想着,回神发现白云瑞还站在他的面前,长叹一声,放下酒盅,摇了摇羽毛扇:“照你们说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们这些凡人还能怎么着?老老实实呆着,等他们打完了,自然天气就好了,水势也会退,到时候你们再回去复命不就行了?别老自不量力想些有的没的,白白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   白云瑞皱皱眉,理智告诉他蒋平说的在理,可是心底却仍有莫名的不甘,回头看了看展骥:“骥哥,你说句话呀!”   展骥方才回过神来,缓缓回转身来:“四伯所言有理,可是,最近几日暴雨如注,又有好几处堤坝崩溃,李县令疲于奔命,岳阳百姓流离失所,再这样下去……”   “骥儿。”蒋平看着他,语气深长,“四伯知道,你是有那么点异能,所以你想去试试看,可是就你那点本事,你就有把握力挽狂澜了?这鬼神之事我当年也曾经历过一二,你爹的武功术法还远在你之上,可最终,还不是折在了那七煞阵里!”   提起往事,蒋平不由得红了眼睛,展骥面上戚然:“四伯……”   “骥儿,当年那些惨状四伯我虽然没有亲眼见,可也能想得到,你五叔那样张扬跋扈的人,回来的时候也憔悴地不行,更不要提你娘……她这些年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你千万要晓得爱护自己……”蒋平伤感地叹口气,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就算真是想管这事,也等你娘和五叔过来了再说。”   “我娘(爹)要来?”   展骥与白云瑞听得这话顿时有了精神,只见得蒋平点点头:“我在路上时就接到了老五的鸽子,估计这两天也该到了。”   可话虽如此,接下来的几天雨势不减反增,几处堤坝决堤,洪水几度淹没万顷良田,连县衙都漫起大水,官府勉强将逃出来的百姓安顿在地势高的地方,顺带扎了帐篷权作临时办公之所。   夜里忽听远方轰隆巨响,连同山峦都传来剧烈的震感,有乱石泥流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君山塌了!   焦头烂额的李县令接到报告,顿时感觉天也要塌了!   展骥等人也不能干看着,随着李县令一同驾着船出去巡视,但见洞庭湖水巨浪翻腾,一个浪头打来,高高的堤坝被冲出巨大的缺口,浊浪滔天倾泻而下。   官府的船只勉强在洪水里挣扎着打捞淹在水里的人,却也免不了被洪水倾覆。   便是蒋平也看不大下去,换了贴身水靠便一个猛子扎下去帮着救人,剩下水性一般般的两个小辈,便只得面面相觑。   “骥哥,你说这龙族到底靠谱不靠谱呀。”白云瑞耐不住性子,“都这么多天了,这势头越来越恶劣了!”   展骥望着眼前一片汪洋,思忖了片刻,身形一展,攀上桅杆,居高临下打开天眼,但见洞庭水深千尺,暗流汹涌之处刀兵隐隐,厮杀阵阵,鲜血染透湖水。   他暗叫不好,飞身下来,迎上白云瑞的探寻的眼神:“他们恐怕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空中一道霹雳,一条白龙跃出水面,如白练一般,在半空里挣扎了片刻,无力地一头栽下来,恰恰调到船头的甲板上。   刹那之间,化作一名少女的形状。   撑船的水手下了一跳。   展骥凑过去,却是一愣:“阿梨姑娘?”   少女的白衣已被鲜血染透,苍白着脸在他的搀扶下咬牙支起身来:“我们水军在君山追剿九头虫,可想不到那厮手段厉害,竟然毁了君山根基,以致龙宫动荡,如今摩昂舅舅一人撑着君山底部,君后施法护着龙宫上下,只怕……”   她话未说完,只见得空中雷霆大作,有庞然巨物破水而出,八头攒动,毛羽铺锦,振翅之间,羽翼覆盖千里,几乎是同时,一条赤龙冲出水面,张牙舞爪,与那怪物缠斗在一处。   远远看去,但见黑鸟吐雾,红龙喷火,交错激斗,战况惨烈。   所有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白云瑞张了张口,“那怪物的原形?那那条赤龙呢?”   “是我东海的四姨母。”阿梨艰难地喘着气,“看着情形,只怕她也抵挡不了多久了……”   展骥望着半空激斗的二者,深蹙了眉,有些焦灼。   却听得天边响起数道闷雷,有明亮的闪电直击洞庭湖底,湖中激流化作剧烈的漩涡,闪电与惊雷密集如雨,尽往湖中央而去,白色的浪花在电闪雷鸣之中飞腾。   “这雷电?”白云瑞觉得奇怪,“与之前的不一样呀。”   阿梨支起身攀住船沿,望着湖中心那密集的雷电,显得益发慌乱:“叔父要渡劫了!”   洞庭龙君本是四爪青龙,已有两千年修为,若能渡得天劫,即可修成五爪金龙,然而天道之劫酷烈异常,旁人不得相助,全靠自己的修为与毅力,稍有差池便是神形聚散,灰飞烟灭的结果。   如今,有这样混乱的局面……   白衣的龙女咬紧了牙关,一时茫然无措。   这个时候,阿九勒马立在不远处的山头,望着天边闪动的雷霆,久久不语。   身侧的白玉堂隐约便从她肃杀的脸上看读出几分凝重:“这雷电有问题?”   “是天雷,天道之雷。”素衣盘髻的妇人喃喃地道,“看这个方向,难道是洞庭龙君在渡劫?”   白玉堂虽不懂其中关窍,却也晓得情势复杂:“不知骥儿与云瑞那边怎么样了,我们得赶紧找路过去。”   但话虽如此说,但周遭水势疯涨,要找一条陆路快马飞奔,还是甚有难度的,阿九正沉吟,却听得远方一阵龙吟,远远便看见一条白龙腾空而起,通身雪练一般,龙身之上隐约坐了个人,隔得太远,看不清楚身影。   “驭龙之人?”阿九微微一怔,心头却平白有不详的预感。   最近这些时日,她总觉得身体不如平日利索,灵台却出奇地清明,仿佛冥冥中已有召唤,神魂前所未有的清醒。   掐指算了算,立刻脸色大变:“这个逆子!”   此时云头之上,鏖战正酣。   敖听心已有不支之态,一个不慎被那九头虫羽翅扇过,硬生生刮下几片赤色龙鳞,剧痛来袭,令她在半空里连翻了几个身,踉跄地跌下云来。   那九头虫正欲趁胜追击,却听长空里一阵龙吟,有玄衣青年乘龙御风而来,自后方一跃而起,手中一柄重剑,直刺而下,趁着对方不备,正中那怪物的后背。   九头虫负痛长啸一声,眸中迸射出恼恨之意,转身挥翅,展骥便再也立不稳,一头便栽下来。   幸而那白龙敏捷,呼啸一声盘头摆尾,再度将他载起。   尚未坐稳,九头虫的利爪已如电而至,展骥忙不迭地张开天眼相抗,彤云密布,隐隐只见得神光交错。   敖听心跌入水中,化出人形,但见得半空里鏖战,那玄衣青年很快便落于下风,白龙如雪练一般在半空里挣扎翻腾,她心下焦灼,却是遍体鳞伤,再动惮不得,一时竟是半点办法也无。   再看湖心天雷滚滚,隐约可见青色龙形在湖底盘亘,在那万千雷霆的考验下,发出沉闷痛苦的龙吟。   蓦地,展骥骑龙从九天直窜而下,直奔湖心而去,九头虫直追下来,却见天劫惊雷乍响,正落头顶,展骥眼疾手快,侧身躲过,顺手执剑,向身后的九头虫掷去。   九头虫堪堪躲开头顶的几道惊雷,冷不防巨阙迎面而来,一个不慎被扎中胸口。   他皮实肉厚,这人间凡兵本伤不了他多少,只是惊雷乍响,沿着剑身顿时袭遍全身,四肢百骸竟如肢解一般。   他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口中喷出鲜血,一颗明珠被逼出体外。   通体光华,耀眼夺目,正是龙宫至宝聚魂珠。   白龙看得分明,纵身上来,张口便明珠含在口中,再看展骥已经腾空而起,眉心浮现金色流云,神光耀目,如潮水一般向那九头虫汹涌而去。   天劫惊雷威力无比,九头虫已然被重创,此刻再无还手之力,眼见神光铺天盖地,竟如刀林剑雨一般穿透身体,霎那之间,于那半空之中化为飞灰。   白龙化为少女,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却见空中乍然落下数道雷霆,直逼那黑衣青年而去。   一旁的敖听心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糟了……”   “展骥——”阿梨大惊失色,正欲飞身过去,却被敖听心按住:“别过去,这是天劫!”   “天劫?”一同惊慌失措的还有白云瑞:“什么意思”   但看那展骥身上却有一片华光浮起,整个人悬在半空,一道玉佩骤然膨胀,化作四面玉璧将他护在中央,只是周遭雷电交加,气势万钧,没有多久这玉璧便有了裂痕。   这雷霆响了多时,方才消退下去,刹那之间,玉璧四分五裂,悬在空中的年轻人终于颓然坠落下来。   “展骥……”阿梨看得分明,飞身而去接住他的身体,将他放在甲板上,这年轻人已经气若游丝,全身翻着狰狞的伤口,鲜血将满身黑色的衣袍浸透。   “骥哥!”白云瑞看得心惊肉跳。   阿梨更是带上了哭腔,慌忙从袖子里找住药瓶来,道出几粒丹药给他塞进去:“展骥,展骥,你醒醒啊!”   此时蒋平好不容易翻出水面来,见了此景,眼前一黑,几乎便要再翻下水去。   正忙乱时,却见湖心雷霆渐歇,金光灿烂夺目,一尾金龙破水而出,通体金鳞,闪耀夺目。   “叔父?”   阿梨止了哭声,但见那金龙在半空里盘旋一阵,化出人形,一袭水青色的袍服,清秀儒雅,放眼望着八百里洞庭汪洋,眸中有隐忍的痛惜,他起手落势,但见云销雨霁,川河回流,陆地显现,君山稳固如夕,被冲毁的堤坝竟然开始渐次复原。   远处山上的百姓望着这神奇的一幕,激动地纷纷跪倒在地,拜谢龙神。   这龙君来到面前时,坐下的小船已经被推到湖岸之上,展骥则刚刚吃力地睁开眼睛。   “叔父!”阿梨见了龙君,便再也止不住哭泣,“你快看看,救救他!”   龙君望着这奄奄一息的年轻,伸出手探了下他的脉息,神情却很是复杂:“若是寻常人,挨了这数道天雷早就形神俱灭了,他竟然还能有这条命在?”   他叹了口气,为他注入一丝仙力。   展骥的面色开始回复血色。   龙君却是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年轻人,我感谢你助我洞庭除害,令我能够平安渡劫,可是,你方才擅自将天雷引渡到他人身上,乃是触犯天条之举,故而才会有数道天雷加身。但即便你现在挨过了天雷,天庭也马上会派人缉拿你,你要早做打算!”   “这是什么意思?”白云瑞跳了起来,“明明是我骥哥帮你们除了妖,为什么还要他受罪?”   “正是!”蒋平也按捺不住了,“你们这些神仙无能,害得方圆百里的百姓遭殃,如今我侄儿帮着解了危难,无功也就罢了,怎么还有过了?”   “若是普通的雷电,自然无关紧要。”龙君缓缓地摇头,“可他引渡的是天道之雷,那便是违逆天道之举。”   他叹了口气,看着展骥:“我看你身负异能,又有法器护身,想必一定受过高人的指点,并且此人法力修为不低,你不妨去找他想想办法。若是路途遥远,我洞庭龙族也可派人去请。”   展骥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理清自己的思路。   他想起那块碎掉的玉佩,还有少年时那个白衣翩翩的儒雅先生,当年那人传授自己的天眼,曾经再三告诫过,不可擅自动用术法,而如今……   他沉默着,敖听心却是想起了什么,凑近了急急道:“你告诉我,教给你天眼的人是不是……”   她的话未说完,只听耳边风声呼啸而过,数道神光一晃,眼前陡然多了数千天兵,为首之人黑袍铁甲,手持钢鞭,额前神目奕奕,身侧雷部诸将环列,正是九天应元府雷声普化天尊闻仲。   “大胆凡人,擅自引渡天雷,违逆天道,给我拿下!”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雷声普化天尊闻仲,为人刚直耿介,铁面无情,统领雷部千余年,积威甚重,雷部上下,莫敢不错,当即便有天兵上前,欲将展骥擒下。   “慢着!”洞庭龙君转身,以身挡住身后尚且虚弱的青年,拱手参拜天尊,“闻天尊,这凡人虽然引渡天雷,但事有出因,并非有意触犯天条,还请天尊手下留情!”   “本座只知,这凡人私自引渡天雷,罪在不赦,必须押解上天,以儆效尤!”闻仲铁面,滴水不进,“洞庭龙君,尔等龙族,守土不利,令一方川泽涂炭,失职之罪本座容后再问,还不退下!”   闻仲前生,乃商朝辅国太师,殷纣王驾前尚且不惧君威,如今执掌雷部,更是杀伐决断雷厉风行,龙族行云布雨,受其统辖,自是了解他的秉性,龙君被他呵斥,亦不敢再多言。   倒是白云瑞与蒋平二人,见势不妙,赶紧挡在展骥面前。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些神仙,享受下界香火,不保佑我们人间百姓也就算了,我家骥儿为民除妖,反倒要被你们抓起来!”   蒋平见状不妙,干脆先发制人的嚷嚷起来。   闻仲瞥了他一眼,冷哼了一记,袍服一抖,便将他掀翻在地,白云瑞正要拔剑,但见闻仲眉心神光一闪,两人都被定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阿梨看得心惊:“不要,天尊,展骥是为了抵挡九头虫,他不是有意要引渡天雷的!”   没有回应她的哭喊,早有天兵佩刀执抢,将展骥从地上拖起来。   敖听心看得焦急,却是心知她龙族此番也难逃罪责,更无立场替这年轻人求情,只是暗自想着,是否该找个机会脱身,去一趟真君神殿。   正在犹豫之间,忽听得半空里一声断喝:“住手!”   两道寒光破空而来,弯如明月,亮如鹰眼,光芒交错之间,押解展骥的天兵,负痛大喊一声,应声倒地□□。   闻仲一惊,抬眼看时,半空一道素影凌空而下,挡在那玄衣青年面前:“我看谁敢动他!”   长风凛冽,气势肃杀,众人皆惊。   定睛看时,却又不过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妇人,白衣如雪,鬓发如云,已是过了四旬的年纪,时光镌刻下沧桑的印痕,却仍依稀可见年轻时清丽端庄的容颜。   展骥怔愣了片刻,有些不可置信:“娘?”   蒋平与白云瑞回过神来,露出惊喜之色。   闻仲却是微微一怔,这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人间女子,眉梢眼角却有征战千年的肃杀,再看那两道寒芒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女子的手中,那是一双圆月弯刀,乾坤弯月刀!   闻仲眸中绽出惊骇之色。   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依稀觉得有些熟悉的眉眼,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却没有动声色,只缓缓地道:“夫人,闻仲公务在身,请夫人不要阻拦。”   “闻天尊。”阿九淡淡地看他,“你所谓的公务,便是要带走我儿,你若不给我个交代,要我如何不阻拦?”   “凡人展骥私渡天雷,背逆天道,理应受惩!”   “天雷乃天道之雷,并非你雷部之雷!”阿九仰起头来,目光如电,“我到不知,你雷部何时有了执行天条之权!”   “天道之雷也是雷,闻仲既然掌司雷部,便不可坐视不理!”闻仲丝毫不为所动。   阿九冷冷地看着他,眸中结起冰霜。   在场的雷部诸将与龙族众人,只觉周围的空气变得空洞凛冽,巨大的灵压如乌云沉沉压下,有神魂激荡,杀气纵横。   仿佛是感知到了什么,闻仲叹了口气:“夫人这又是何苦,你如今灾劫将满,何必苦苦执着?”   “闻仲!”阿九看着他,“即便我儿犯下天条,也轮不到你来教训,至少也该有司法天神手令,执法神将亲至,你雷部算什么,竟也想代行天条?!”   闻仲沉下脸来:“夫人既然如此蛮不讲理,那么久别怪闻仲失礼了!”   他一挥手,便有雷部诸将一拥而上,将她环在中央。   阿九目光一冷,手起刀落,乾坤弯月刀绽住弯刀光华,雷部诸将竟也难进其身,闻仲看得心中不耐,索性一跃而起,亮出雌雄双鞭。   阿九只举刀架住双鞭,冷眼看他,压低了声音:“闻仲,本宫数百年未临战阵,你是否以为我已经忘记怎样杀人了!”   当年封神之战,有白衣女子曰九姑娘,手持圆月弯刀,驰骋千里,沙场染血,殷商士卒,莫不闻风丧胆。   老对手闻仲,自然刻骨铭心。   只是——   “公主如今,乃凡人之躯,纵有法器,也恐怕难敌天兵。”闻仲淡淡地道:“何况,老臣看公主目下状态,神魂将归,肉身虚弱,不宜大战,还是适可而止的好!”   “你——”   阿九暗恨,最近一年她的身体确实每况愈下,近日一路奔袭,已是耗费不少体力,方才几番比天兵相斗,已然消耗了不少元气,真要与闻仲雌雄双鞭对上,也不知能支撑多久。   “放肆!”   只是她却不能露出胆怯来,狠狠反手一刀便劈了过去。   刀光鞭影,尘烟滚滚,众人看得心惊胆战,然而终究她体力不济,数合之后,一个不慎被闻仲双鞭击中前胸,喷出一口鲜血,便跌落尘埃。   白玉堂正打马从后方追来,腾空而起将她接住,落地之时,已有嘴角汹涌出鲜红的血,染透了白衣。   “娘!”展骥慌忙凑近前来,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来不及多想,只扭头便向闻仲道:“莫伤我娘,我跟你走便是!”   闻仲尚未开口,阿九已然颤抖地拽住他的手,看着闻仲道:“闻仲,今日便是我死,也断不会将人交给你!”   闻仲一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出手过重,脸上有些无措,却仍是道:“夫人明知天条利害,却依然负隅顽抗,又是何意?”   “荒谬!”白玉堂金刚怒目,“驱邪除妖,反遭天谴,我白玉堂到要问问,这算是什么天条!”   “放肆,堂堂天条,岂容凡人非议!”闻仲被激怒了,“来人,把人给我拿下!”   左右众将答应一声,便要过来拿人,却听得半空里一声断喝:“慢着,真君神殿法旨到!”   眼前神光炫目,在定睛看时,已多了一彪人马,为首正是那昔年劈山救母的刘沉香。   “凡人展骥,私渡天雷,有违天条,即着执法神将刘沉香押解上天候审,带查清原委,以定罪责!”   刘沉香将手令递到闻仲跟前:“闻天尊,此事由司法天神亲自过问,不劳您大驾了!”   闻仲看了看这个始终保持着十六岁样貌的小子,阴沉着脸沉默了很久,哼了一声:“素闻二郎真君执法为公,从不徇私,老夫拭目以待!”   一甩袍袖,带着雷部诸将消失在天际。   阿九撑着一口气,眼睁睁看着闻仲带着人消失于天际,这一股精气便泄了下来,眼前一黑,几欲昏迷过去。   慌得白玉堂等人急声唤她,那洞庭龙君上前搭过她的脉来,只觉得脉象虚弱,近乎于无,再看她的面色,已然灰败无光。   龙君心中只觉得诧异,但凭方才气势霸道的神魂,再加上方才闻仲虽然倨傲但也并不敢过分失礼的态度,他大抵也能猜得出这妇人定不是普通凡人,怕是哪一位正神的转世,如今恐怕大限将至。   他与敖听心对视了一眼,刚想说什么,阿九已经悠悠缓过神来,抬手,示意他们保持沉默。   然后艰难地抬起眼睑来,入眼便是展骥泫然欲泣的脸:“娘……你怎么样,娘……是孩儿不孝,害得娘受苦……”   阿九看着他,缓缓地伸出手去,拭掉他眼角的泪,悠悠叹了一声:“你这孩子,自小便乖巧懂事,甚少给娘惹祸,可为什么……一闯便是这样的塌天大祸呢……”   “娘……”   早知如此,是否当年就该让那人的封了他的天眼?   她忽而这样想到,只是这样的假设已经毫无意义。   她吃力地抬起眼,明显的感觉到全身的气力在流失,灵台却出奇的清明。   有手持谕令的少年缓缓走进,蹲下身来:“沉香法旨在身,必须将人带回,请……丁夫人见谅……”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以凡间的身份称呼她,神态却很是恭敬。   “沉香?”敖听心站出来道,“此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事情的经过,舅舅大致是知道的。”沉香低声道,“虽然私渡天雷是事实,可事有出因,并非没有斡旋的余地,姨母放心吧。”   他虽是对着敖听心说话,眼神的余光却瞥向阿九。   仿佛领会了他的意思,阿九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拉过展骥的手来:“骥儿,到了天庭,记得谨言慎行,不要冲动行事……娘……会想办法保你的……”   “娘……”展骥摇头,“孩儿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亲朋,只要娘保重身体……”   阿九摇摇头,没让他再说下去,松开他的手:“走吧,早点回来。”   刘沉香递过一个眼神,有两名草头神过来,将绳索与展骥缚上。   展骥亦无反抗,只回身,双膝跪倒,连拜了三拜,方才起身,刘沉香一挥手,众人只觉眼前金光一眩,面前已再无人影。   阿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神情便迅速的颓败下去。   “丁丫头——”   “丁姑姑……”   白玉堂只觉怀中人身体异常沉重,面色灰败如纸隐隐便有不好的预感。   蒋平与白云瑞已经可动弹,忙不迭地围上来。   “你们龙族不是有灵丹妙药么?”白云瑞回头冲阿梨喊:“救救我姑姑呀!”   阿梨将目光投向龙君与敖听心,而那龙君神色复杂,只摇了摇头:“这位夫人……恐怕大限已至……”   “怎么可能!”   白玉堂正欲发狠,阿九缓缓地开口唤他:“五哥,他说的对,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丫头……你……”   “五哥,四哥。”她缓缓地道,“骥儿此去,没有个一年半载怕是回不来,他此番闯下大祸,虽然事有出因,可悖逆天道却是事实,不论他此去能不能平安回来,你们千万莫要莽撞行事,与天作对。麻烦两位,与我大哥二哥好好解释,月华受丁家养育之后,孀居多年,受兄长照顾,如今,要先走一步了……”   她的瞳孔渐次散去,视线已然模糊,耳边已听不清旁人说了什么,只听见的疾风呼啸,身轻如翼,仿佛欲乘风而去。   她吃力地看一眼这苍茫大地,芸芸众生,红尘数十载,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种种因果灾劫,终是走到了尽头。   她缓缓地合上眼睛,有晶莹的泪珠滑落眼角。   有一道灵光从她的天灵起,直往九霄而去,雨后初霁的天空清澈湛蓝,有大朵大朵的祥云缭绕,急速地向天边飞驰而去。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刘沉香将展骥押回真君神殿,却来得及见到杨戬的面。   只听梅山老大心事重重地告诉他,据说雷部闻天尊在玉帝驾前参奏了一本,自家二爷便被匆匆找去问话了。   少年愣怔了半晌,看了看身边五花大绑,不知能不能算是自己表弟的展骥,暗自吐了吐舌头。   而眼下灵霄殿上,玉帝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杨戬,又看一眼闻仲,温吞吞地道:“闻仲啊,这事情的经过朕大致了解了,既然是那凡人悖逆天道,触犯了天条,司法天神执掌天条,派人缉拿处置,本就是职责所在呀!”   “陛下圣明!”闻仲立于殿下,正气凛然,“司法天神掌司天条,插手此案本无不妥,只是此案嫌犯身份有些特殊,若由司法天神一人独断,恐怕瓜田李下,难以服众。”   “怎么,不过是个区区凡人,还能让二郎真君为他徇私不成?”玉帝眯起眼睛,新天条初立,杨戬执法雷厉风行,铁面无私,三界上下莫不敬畏,闻仲此言,便是他听了都未免觉得不可思议。   “陛下可记得当初二郎真君应劫转世,便是下界江湖有名的南侠展昭,而后真君归位,身后却留下一子,名唤展骥,便是这次私渡天雷之人!”闻仲拱手道,“小神以为,真君既与此子,有一世父子之缘,此案真君理应避嫌!”   玉帝王母对视了一眼,颇有几分意外之感。   杨戬却是冷冷看了闻仲一眼,“展昭不过本君是历劫转世之托体,如今本君既已归位,前尘往事早已是过往云烟,展昭之子与本君又有何关系?!天尊究竟是信不过本君,还是存心找茬?”   “厄……此话在理。”玉帝反应过来,倒是难得地清醒。   闻仲却不依不饶:“那凡人有天生神目,又有法器护体,以致天雷加身都安然无恙,难道这些都与真君无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杨戬声音硬冷,“以天尊的逻辑,展骥的生母不是别人,正是九公主重华殿下的转世之身,他不单单是本君之子,更是陛下与娘娘的天孙,难道你要陛下与娘娘都避嫌不成?!”   “荒谬!”王母忍不住拍案而起:“区区一个凡人,如何是本宫的天孙!”   杨戬敛眉:“娘娘息怒,小神并无此意,实在是闻天尊胡搅蛮缠……”   王母怒意稍敛,凤眼斜飞,一瞥闻仲:“闻仲,转世历劫本就红尘一梦,你不必太过认真。不过——”   她话锋一转:“杨戬,闻仲所说,那孩子与你一般有天生神目,这是怎么回事?”   不了王母如此精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杨戬略略沉吟,方道:“当日九公主在下界受生产之苦,杨戬为助公主渡劫,在她腹中注入了一丝精魂与神力,想来是有些许延续到了那孩子身上……”   提起阿九,王母的神色便有缓和,但言语却不放松:“如此说来,这孩子也并非与你全无关系?”   “当日事态紧急,杨戬只得出此下策。”杨戬淡淡地道,“若陛下与娘娘单凭这一点便认为,杨戬有心徇私,那么杨戬,也无话可说。”   此时殿上众仙已经开始议论纷纷。   玉帝扫了一眼骚动的臣僚们:“好了,既然如此,那凡人展骥现在何处呀?”   “已命执法神将押至真君神殿候审!”   “陛下,娘娘。”闻仲道,“这凡人悖逆天道,犯下大罪,不如当殿处置,以正天条!”   “展骥既犯天条,便应以天条律令,量刑论处。”杨戬朗声,“何况此事,由洞庭水灾而起,事出有因,小神认为,应查明原委,再定罪责!”   “司法天神如此说,是否还是留有转圜的余地?”   “闻天尊,难道不问青红皂白,仓促定罪,便是顺应天道了吗?”   “私渡天雷本就是事实,有何可查?”   正争执间,忽听半空里一声呼啸,一道灵光自下界直冲而起,直往瑶池而去。   王母看得一怔,立刻拂袖而起。   殿上仙僚也是一愣,不知是哪位历劫的神君回归正位。   杨戬大概是想到了什么,暗自心惊了一下,抬眼已见八妹匆匆进殿,来到王母近前,低声耳语了一阵。   王母脸色大变。   “够了!”她厉声拍案,“不过是个凡人,有什么好争执的,杨戬,此事按规矩办,押回去审清楚了再来回话!”   说罢,转身拂袖,匆匆便往瑶池而去。   玉帝看了看一时愣怔的闻仲:“行了,闻仲,这事就这么办吧,散朝!”   众仙行礼恭送,杨戬抬头,看了一眼八妹,见后者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方才略略定了心神,随着众仙退出灵霄殿外。   “好端端的,怎么会提前归位?”   王母一路匆匆步入瑶池后苑,但见金莲池中,碧波荡漾,莲花盛开,有白衣女子盘腿端坐于睡莲之上,双目紧闭,有灵光在身体里四处攒动,脸色苍白无光。   “恐怕……跟凡间那件事有点关系吧……”随后步入的八妹迟疑着道,“提前了一个时辰,如今阿九神魂不稳,玄女娘娘正在替她运功稳住魂魄。”   王母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与阿九对面而坐运功行法的九天玄女,心思转了转,大抵便猜了个大概,暗暗咬了下牙:“这个闻仲……”   再看莲池之中,玄女运功已过九转,灵光逐渐与那女子的肉身融合,惨白的面容开始缓缓恢复血色。   王母看着,暗自松了口气,瞥了一眼八妹:“你再这看着。”   然后袍服一甩,转身出了后苑。   到了前殿,正见玉帝已经在那等了一阵,见她来时,懒懒挑了下眉:“怎样啦?”   “提前了两个时辰归位,如今玄女正替她固魂。”王母没好气地坐下来,“这个闻仲……竟敢对九儿无礼!”   “他这人也就是古板了些。”玉帝不置可否,“反正此事交给杨戬,他也插不上手了。”   “陛下!”王母抬眼看着他,凤眼波光闪动,“其实陛下将此事交给杨戬,不过是想想看看他为难的样子吧?”   玉帝瞥了她一眼,懒懒地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王母见他这般,哼了一声:“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陛下想看杨戬的笑话也无可厚非,不过绝对不能影响到九儿归位之事!”   “是是是!”玉帝应声,“朕早就说过 ,此事娘娘自己处理,任何人不得干涉。”   “陛下?”王母深吸了口气,突然正色道:“已经过了一千多年了,难道陛下还不能放下心结?”   “娘娘……”   “九儿好歹也是陛下骨肉,就算她命中带煞,这么多年的劫难下来,也早就洗练干净了。她自幼不在我身边长大,性情难免会偏执一些,可若是当初……她对你我又何至于如此生疏?当初七儿、八儿犯下重罪,如今你也都赦免了他们,如今,为什么不能对阿九好一点呢?”   玉帝沉默很久,王母等了良久都不见他说话,终是别过脸去,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后苑莲池之中,玄女收功正坐,吐纳调息,对面那白衣女子已经睁开了眼睛。   八妹长长松了口气,却见那女子眸中闪过一丝锐色,蓦地腾空而起,化作一道长虹,径直出了瑶池。   “阿九——”   八妹追出几步,见那长虹飞去的方向,正是真君神殿?   “带凡人展骥!”   杨戬回到真君神殿,面色便不是很好,一声令下,便有草头神将五花大绑的展骥押上殿来。   展骥抬头看时,但见大殿森严巍峨,有梅山兄弟站立两箱,正中殿前立定那人,面如冠玉,眸似寒星,眉心有金色的流云法印,五官的轮廓依稀便是自己记忆中熟悉的模样,只是紧抿着唇,不再如儿时见面时那般笑得如春风拂面,一袭银甲黑氅,通体散发着冷峻的气息,叫人望而生畏。   这便是,二郎真君?   “先……”他只吐出一个字,便见对面投来军刀般的冷色眸光,顿时吸了口冷气,咽了口唾沫,恭敬地低下头去。   杨戬看着他,一时也没有说话。   天上一日,人间一载,与他而言,距离上一次见面不过短短十几天,昔日的总角儿童已经长成翩翩少年。   神清目朗,器宇轩昂,便是满身伤痕,衣衫破败的站在面前,也掩饰不住骨子里的神气。   只是……   他想起玉佩破损是,神目中所呈现的景象,沉沉叹了口气。   袍服一甩,盘龙黑氅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大踏着步登上台阶,居高临下坐在案头。   “展骥,本君问你,你在下界私自引渡天雷,可有此事?”   他的声音硬冷,展骥只得低头道:“展骥不知何为天雷,当日与九头虫妖孽缠斗时,敌不过他,被他穷追不舍,以手中佩剑飞掷那妖孽,适逢天降雷霆,顺着佩剑便将落在了那九头虫身上。”   “你可知,那是洞庭龙君历劫之雷,大凡修仙之人历劫,任凭电打雷击,或是杀伐征战,无关之人都得妄自干涉,否则便会干扰天道运行?”   “展骥不知,可当时情势危急,洞庭水灾泛滥,百姓民不聊生,若不能阻止那妖孽……”   “九头虫肆孽洞庭,自有洞庭龙宫处理,再不济也应上报九天应元府,由天庭派兵降妖,你区区凡人,为何要擅自插手此事?”   “可当时洪水已经泛滥月余,若在坐视不理,只怕都来不及了。”   展骥不由得分辨道,杨戬却是眉峰一挑:“你的意思是,四海龙族处置不利,延误军情?”   展骥一惊,大概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推论,想到那位龙君与几位龙女,慌忙摇了摇头:“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杨戬看着他有些无措生怕连累旁人的样子,竟不知该如何作想,顿了顿,沉声道:“既然如此,带本君宣洞庭龙君上来问话,查明前因后果,再做处置。”   接着示意梅山老六:“把他押入打牢,容后再审!”   老六应了一声,正准备上前,展骥却是抬起头来:“龙君历劫,龙族水军都在苦战九头虫,并无失职之举,请真君明鉴!”   “荒谬!”杨戬断喝一声,“难道本君审案,还用你教不成?押下去!”   却不料展骥深吸了口气,只固执地道:“引渡天雷,乃展骥一人之过,若有犯天条,绝不诿过,请真君不料牵连他人!”   杨戬顿时觉得心头火起,拍案立起:“好一个一人做事一人当!老大,你告诉他,引渡天雷,悖逆天道,按律如何?”   梅山老大看看殿下年轻人那张肖似二爷的脸,暗里叹了口气:“私渡天雷,悖逆天道,按律当罚天雷加身,身形俱灭,魂魄贬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一字一句,刻骨冰凉。   展骥虽不能确切地领会那其中的深意,却也感到了那法条背后残酷的寒冷。   杨戬冷冷地看他:“听到了?”   展骥垂下眼睑,没有动弹。   杨戬深吸了一口气:“老六,给我把他拉出去杖责二十军棍,好好煞煞他的威风!”   “二爷?”梅山兄弟基本都是知道这年轻人底细的,见自家二爷发了狠,一时间都有些无措。   正犹豫间,忽听得门外一阵骚动,哮天犬踉踉跄跄地跑进来:“主……主人,九九……九公主,她……她她闯进来了!”   话音未落,殿门被人踢开,几个草头神被跌跌撞撞地摔进来,有人白衣如雪直闯进来,裹挟着肃杀逼人的气息。   长衣广袖,青丝飞扬,容光似月,目若寒星。   可不正是那历劫归来的九公主?   梅山兄弟看得脸色连变几遍,再向杨戬脸上望过去,但见后者也是微微一怔,出神了很久,方才轻咳一声,示意他们连同哮天犬一起退下。   展骥呆呆地看着阿九来至面前,看着她刹时年轻了近二十年面如少艾的容颜,一时有些不敢确认,只迟疑地道:“……娘?”   “她不是你娘!”杨戬冷冷地打断他,“丁月华被了保你不被天兵带走,力战闻仲耗尽元气,早就力竭而死,站在你面前的,是天庭的九公主!”   展骥骇然变色,急扭头望向阿九,仿佛想要求证什么。   阿九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将他挡在身后,只看向杨戬:“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杨戬踱步下殿来,“若不是这小子行事莽撞,犯下大错,你何至于被闻仲所伤,以致提前归位?”   他说着冷冷一撇展骥:“这就是你说的一人之失绝不诿过,绝不牵连无辜?”   他的目光凛冽,直刺入展骥的眼底。   与其肖似的年轻面容浮起痛苦的涟漪,咬紧了下唇,低下头去。   “杨戬!”阿九看得有些不忍,“够了。”   杨戬却是神色复杂地看她:“你我都应清楚,转世历劫不过是红尘一梦,你如今既已归位,母子情分已尽,他与你已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阿九反问,“那为何你当日归位之后还要偷偷下凡来看他?为何还要教他驾驭天眼?”   “你明明知道那是因为……”杨戬说了一半,却是话音一顿,面上略过几丝黯然,“所以,你是在怪我?若我当日封了他的天眼,就不会有今日之祸?”   阿九嘴角一滞:“不,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闭了闭眼,放缓了声音:“只是,我身为人母,无法眼睁睁自己的孩子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做!”   她说罢,攥紧了展骥,旋即转身:“骥儿,我们走!”   “站住!”杨戬脸色一变,“你要做什么?!”   阿九不言,只顾拽着展骥往外而去,杨戬大喝一声:“给我拦住她!”   梅山兄弟与哮天犬,带着草头神便冲了进来,将她母子二人团团围在中央。   阿九眼底掠过一丝冷芒,手中瞬间多出一双弯刀,寒光四起,旁人莫能近身。   杨戬眉峰狠狠一蹙,纵身跃起,拦在殿前,手中银光一晃,正是一杆三尖两刃刀。   “公然劫囚,罪加一等!”他厉声道,“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法不容情。”阿九只淡淡地看着他道,“新天条是你毕生心血,有些事情你不方便做,还是我来做好了,今天这人我必须带走!”   “你——”杨戬气极,阿九却已经要带着展骥夺门而去,他将三尖两刃刀一抖,拦住她的脚步,而后者毫不客气,举起双刀便迎了上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杨戬冲她喊,“你就算是带着他逃出去,又能在何处藏身?难道你要他从此躲躲藏藏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人吗?”   “不必费心,我自会善后!”   “你——”   双刀□□混战一处,银辉耀眼,杨戬手下留着情,阿九却是步步紧逼,展骥隔着几步看在眼里,眼底的焦灼愈甚。   瞅了个空,看准了,闪到阿九跟前,空手架住她举刀的手腕:“娘——”   众人皆是一怔,杨戬的三尖两刃刀停在空中,却见那青年已经单膝跪了下去。   “骥儿?”   阿九看着他,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娘。”展骥抬头看她,“收手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   “孩儿虽然不懂天条,但在人间官府也是执法之人,天条与人间律法当有相通之处,所谓立法为公,执法如山,孩儿既然身犯天条,便理应受审。孩儿不孝,已经连累娘亲凡间受苦,如今又怎么能再让娘为我犯下劫囚之罪,这样孩儿身上的罪孽岂非又加了一重?”展骥缓缓地道,“孩儿即便跟着母亲逃脱此劫,也是不明不白的罪人,不得见于天日之下,那倒还不如,死得清白一些!”   “骥儿……”阿九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坚韧,一时之间,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他虽然身犯天条之罪,可也有诛九头虫之功。”杨戬见她脸色稍缓,收了兵刃,缓步近前,“公堂之上,细细梳理,并非没有斡旋的余地,你又何必如此操之过急?”   “你说得容易?”阿九看他一眼,“如今天庭上下都盯着你,不论你做如何裁决,都难免落人口实!”   “只要法理有据,又何惧人言!”杨戬朗声,声线不高,却有不容置疑的气息,阿九看着他良久,羽睫微动。   “九儿,你该信我。”杨戬叹息了一声,按下她持刀的手。   阿九看着他,从来时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泻了下去,无力地垂下手来。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真君神殿的大狱是后建的,距离主宅甚远,阴暗潮湿,密不透风。   展骥被安顿在一号狱,梅山老大给他挑了个相对舒适的房间,阿九陪着他进去,却没有立刻走。   他先前与九头虫激战,又遭天雷加身,本已内息混乱,遍体鳞伤,气力微弱,阿九看得叹息,索性便留下与他运功疗伤。   浑厚有力的仙力游走全身,随着淡淡的祥光逝去,展骥只觉得内息变得踏实稳定,身上淋漓的伤口竟然在瞬息之间平复,他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好了。”阿九站起来身来,“这样就算明天公堂之上受点刑,好歹也能撑一会儿。”   她这样说的时候,颇有些无奈,谁知道那些仙家的刑罚,凡人能不能受得住?   展骥却只是坐在石榻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阿九注意到他的表情,心中轻叹了一声,又坐下来:“想问什么就问吧。”   这一日间发生的事情,对于他的冲击未必不如洪水爆发,心中难免会茫然吧?   展骥却是踟蹰了一阵,方才试探性地开口:“娘……我还能叫你娘么?”   阿九微微一怔,看他抿紧了唇的表情,微微动了下唇角,不知该如何开口。   展骥见她不语,眉间的困惑更深:“那位……那位真君……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阿九喟然叹了一声。   “当年我二人元神重创,不得已转世修元,我投胎在茉花村丁家,而他则托生在常州展家,便是你的父亲展昭。”不出所料看他露出诧异的神情,她安抚似得弯了弯嘴角,“我们原本只是表兄妹的情分,谁知阴差阳错在凡世有了一世姻缘,后来展昭死于好水川一战,他先我而去,回归神位,那时我已经怀孕九个月,动了胎气,便早产生下了你。”   阿九顿了顿:“其实他说的没有错,神仙转世历劫,归位之后,前尘往事便是过眼云烟,严格来讲,你与我们是没有血缘的。”   展骥抬起眼睑来,睫毛有轻微地颤动,却见她又缓缓地道:“只是,当年我在边关难产,形势危急,他为了助我渡劫,在腹中注入一丝精魂与神力,方才让你安然降生,而那一丝精魂也由此延续在了你的身上,所以你才会有与他相同的神目。所谓父精母血,你的身上是流着他的精血的,以此而论,若要你唤他一声父亲,也是应该的。倒是我……”   她停顿了下,有些自嘲地弯了下嘴角,略有伤感:“此番劫难之后,却是与你毫无关系了。”   “不……”展骥听她这样说,猛然间觉得鼻子一酸,起身跪了下来,“不论如何,您永远都是骥儿的娘……除非……您不要再认我了!”   说话之间,声音已有了哽咽。   阿九沉默着看着他,自他长大之后,她很少有再看他流泪,便是被人伤得再重,也是咬牙硬撑过去,如今这般,倒有了几分小时候的情状。   “你这孩子……” 她伸手拉他起来,“我养你十八年,生产之痛到如今还历历在目,哪有说不认就不认的……只是,仙凡有别,神仙是不得任意干涉凡人命数的……”   她如往日一般将他拥入怀中:“其实这些事,本来不该让你知道,这些年来我对你唯一的寄望,不是什么行侠仗义,功成名就,只是希望你能够自由自在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只可惜……”   世事无常。   展骥偎在她的怀中,沉默了很久:“是孩儿不好,没有等娘过来,便擅自出手,以致惹下大祸,还连累娘亲……”   “傻话……”阿九拍拍他的手背,“我既为人母,哪有能坐视不理的……你也别怨你爹,虽则他这十八年都不在你身边,可他心里是疼你的,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他就偷偷下来看过你,就是这名字也是他给你取得……”   “只是他这个人……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做展昭的时候想的是大宋的江山百姓和包大人,做神仙的时候想的是三界的芸芸众生,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展骥静静地听着,他想起那年的芦花荡里,那白衣人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娘……”他蓦地道,“给我讲讲……他的事情吧……”   阿九微微一愣,然后轻轻笑了一下:“好……”   从天牢出来的时候,暮色已沉。   杨戬已经退去银甲朝服,仅着一袭绛衣玄炮,静静立在后院之中,星辰寂寥,清辉遍洒,整个人深沉地如一潭湖水。   他似乎等了很久,见她过来,移步上前,想要说些什么吗,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阿九看了他一眼,别开眼去,淡淡地道了句:“已经睡下了。”   杨戬缓过神来,心底略安,点了点头。   想了想又道:“身上的伤没事吧?”   阿九回头睨了他一眼:“现在知道心疼了?刚才干嘛去了,上来就是二十军棍,那是可肉体凡胎,不死也得打残了。”   提及此事,杨戬便有些讪讪的:“那不过是……吓唬他的么,免得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阿九懒得理会他:“算了,说正事,这案子你打算怎么办?”   “明日,我派人先去洞庭取证。”杨戬肃容道,“另外查一下骥儿名下的功德,看看是否有转圜的余地。”   “功是功,过是过。”阿九不置可否,“功过可不一定能相抵,你如今力行新法,得罪的人不少,天庭上下有多少人等着抓你的辫子,若是因此事落下话柄,恐怕今后……我今日行事不是冲动,你若无十足把握,不如仍将人交给我带走……”   “九儿……”   “有些事,由我出面会更方便些。”   “你想怎样?”杨戬顿时有些警醒,“你以为,你若出事,我就不会为难了吗?”   他的声线被刻意压低,却有些许恼怒的味道。   阿九微微一怔,回过神时手已被他拽住,抬头看他的脸,隔了凡间十八个春秋,故人容貌如昔,只是眸色更厉,深邃如这苍茫夜空,仿佛要被攫进深处。   杨戬看着她,也是良久未语。   天上的时间易势,于他不过一月未到,她那里已经度过一个轮回。   前日他下凡去往华山,刘彦昌已经垂垂老矣,他那三妹将满头青丝尽化银鬓,青春少艾尽作鹤发鸡皮,只为陪着他缓缓老去。   而眼前这女子,而他终究未能陪她到两鬓斑白,再见面时已是红颜如旧,白衣如故。   眼前略过的却是红尘中那些轰轰烈烈的过往,想问这凡间十八年来她一人可曾受苦可曾寂寞,却是沉在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来。   隔了许久,阿九方才回过神来,缓缓地挣开他的手。   “阿九……”   女子的眸中略过一丝慌乱,面色却柔和了许多:“时辰不早,再不走,瑶池该乱作一团了。”   她估摸着这时间耽搁下来,想必自家母后已经大发雷霆,趁早回去安抚要紧。   杨戬收敛了神色:“我送你去吧,万一娘娘怪罪,也好有个应对。”   你确定不是火上添油?   阿九看了他一眼,心中腹诽,却没有说出来,只是道:“不必了,我自己能应付。”   杨戬只得点点头,看着她一路出了院门,白衣消失在门廊的尽头处,两三道流星划过天幕。   阿九回到瑶池的时候,王母已经发过了一通火,八妹站在阶下偷偷地给她打眼色,九天玄女合了眸立于殿下,倒是神态安宁。   “你倒是还知道回来!”见她进来,王母停止了踱步,只凤眼斜飞地看过来,修长眉高高挑起,“怎么没把人劫回来呀?!”   阿九脚下微微一顿,心道许久未见,她母后的刻薄比之前更甚了,没等她开口,王母又冷冷地道:“本宫倒是不知道,那个凡间小子竟然让你如此在意?”   “不论如何,我与他终究是母子一场。”阿九缓缓地道,“哪有母亲可以眼睁睁看着孩子遭难而袖手旁观呢?”   “你……”王母顿了顿,“可如今你已经归位,与那孩子,已经没有关系了!”   “话虽如此,可我还记得生产时将血肉从身体上剥离的那种痛苦,记得这十八年来相依为命的日子,又如何能不在意呢?”   “糊涂!”王母疾步走下来,逼近她,“倘若每个历劫的神仙都像你这样,岂不是都跟凡人扯不清了?本宫看来,你还不如杨戬清醒!”   阿九听她这话,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倒是八妹慌忙走近来为她圆场:“母后,九儿历劫本与旁人不同,她是带着记忆投胎的……她这番历劫磨难重重,好不容易回来,母后您就消消气,不要再动怒了……”   “你让本宫如何不动怒?”王母怒意更甚,“本宫辛辛苦苦用奇珍异草养着她的肉身,生怕她一个不慎前功尽弃,她倒好,一回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冲到真君神殿去了!”   她这样说时,呼吸急促,显见是动了真怒。   阿九看着,心中倒有些迟疑。   她想起她当日行事败露被天兵拿下,以王母行事之狠辣,只怕挫骨扬灰亦不为过,可最终只是将她罚在昆仑山下,之后她破禁地而出,亦是她带回自己的肉身,仔细养护。   若不是她这母后一力作保,只怕她这一遭,也未必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   这千余年来的光阴,虽则玉帝始终疑忌着自己这个最小的女儿,王母待她,虽不乏物尽其用之意,倒也未必没有几分真心。   她这样想着,神情微动。   叹息了一声,蓦地,却是一撩衣角,跪了下去。   王母怔了一怔。   平日里她见惯了她素淡倔强的表情,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你这是做什么?”   “阿九此番历劫,幸有母后护持,阿九……”阿九低头缓缓的道,“该谢母后……”   “你……”王母有些动容,心思却一转,“这么多年……你何时在本宫面前服过软,你说,是不是为了那展家小子?!”   八妹在一旁叹息,便是这时候,她母后依然精明地不好糊弄。   阿九却是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母后若疼惜女儿,便也能理解阿九此时的心境……”   “你——”王母一时语塞。   她当年将这小女儿送往下界,以致到如今她亲缘淡薄,性情孤冷,虽说是形势所迫,没有后悔之理,可终究亦是她心中不可提及的痛处,总难免有几分歉疚之意。   她缓了缓方才道:“那又如何,你要知道,仙凡有别。”   “我自然知道。”阿九道,“所以,只这一次,此番劫难之后,我会将他送回凡间,从此之后生老病死,我也管不了许多了。”   她这样说的时候,眼底有淡淡地怆然。   然则,三界定律如此,便是神仙也不得相抗。   八妹神思缥缈,她想起那数百年前策马飞驰的草原英雄,还有膝下缠绕的儿女,而今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只不知他们的后代是否还在草原上奔驰?   王母低头看着阿九,看着她淡漠而略显苍白的表情,长长叹息了一声。   却是回过身去,没有看她:“行了,别跪着了,反正这事,本宫说了也不算。”   一甩袍袖,竟是兀自往后殿而去。   “母后这是……什么意思啊?”   八妹一时有些怔忡,九天玄女却已经睁开眼来,过来伸手拉着自家弟子起来。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这一夜很快过去,次日清晨,却有人击响了闻天鼓。   杨戬还未来得及升殿办案,便一路匆忙赶至灵霄殿,众仙已经齐聚,议论纷纷,却是洞庭龙君携君后上殿请罪。   这位洞庭龙君上任不过人间二十年,却已经修成五爪金龙,实在是四海龙族之中少有的青年才俊,而他的身边那位君后,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当年西海的三公主与二郎真君这段姻缘,如何轰轰烈烈,又如何惨淡收场,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后这三公主为了他上天顶罪被罚永禁西海,直到新天条出世方才得了赦令,许嫁洞庭龙君。   如今再入灵霄殿来,和离的夫妇碰面,不知该是如何光景?   又适逢重华公主历劫归来,这位天界昔日的女战神,一袭箭袖银甲,只站在那里,便自带肃杀英武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听闻当日真君与九公主下界历劫,在凡世曾有一世姻缘,虽说历劫的经历做不得数,但如今这一牵扯……啧啧……   不过这等八卦之事,是放不到台面上来讲的,玉帝王母登殿,龙君已经跪下陈情。   “前段时日,小龙适逢天劫闭关潜修,不想拿九头虫趁机潜入我洞庭作乱,至令洞庭洪灾,黎民受苦。他夺走我龙宫至宝聚魂珠,意图为他亡妻万圣龙女聚魂,为此他假借我龙族之名,搜罗不满七岁的女童为万圣龙女锻炼肉身,幸而有凡间义士展骥及时出手,未令他得逞。此后,我龙族出兵追剿九头虫,出师不利,被他撼动君山,致令洞庭大涝,龙族水军力战不下,危急之际,幸有展义士出手相助,才诛灭了九头虫。只是,他与九头虫大战之时,正逢小龙历劫,激斗之中,不慎出剑,将天雷引渡到九头虫身上,犯下重罪。”龙君说到此,深吸了口气,缓缓继续道:“此番洞庭水灾,虽然由九头虫作孽而起,我洞庭龙宫降妖不力,致令水土崩裂,百姓罹难,实在难逃失职之罪,特此上天请罪。此外,凡人展骥虽有悖逆天道之嫌,但他不知其中关窍,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洞庭百姓,其情可悯,请陛下娘娘宽宥!”   龙君一席话下来,众仙私底下议论纷纷。   玉帝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回头看了王母一眼,方才轻轻嗓子道:“行了,龙君,你的话朕听明白了,杨戬何在?”   银甲黑氅的司法天神出班立定,但听御座之上懒懒地问来:“昨日凡人展骥私渡天雷一案,审的如何了?”   “回陛下,小神已经问明,乃是展骥与九头虫激斗时无意中将天雷引渡到那妖孽身上,才除掉了那妖孽。”杨戬沉着声音道,“具体情况,小神正准备派人去向龙君取证调查。”   王母眨了眨眼:“既然如此,便省了这麻烦,索性两案并做一案,当殿理清,也好叫众仙信服,不知陛下之意……”   玉帝有些讶异地看她一眼,挥了挥袖子:“也好,杨戬,将人带过来,两案并做一案来审。”   展骥很快被押上灵霄殿来,仙班之中又是一阵骚动。   这年轻人被绑缚着押上来,跪在灵霄殿前,虽则处境堪忧,神情却并不狼狈,背板挺直,眸正神清,不卑不亢,真正不愧是敢引渡天雷的人。   只是这面貌,竟然如此肖似二郎真君,难怪前日闻仲抓着那点把柄不放咄咄逼人了。   玉帝居高临下打量了他一阵,回头也忍不住低声跟王母低估:“娘娘……你说这小子真的跟杨戬没有关系?”   王母斜着眼扫了一下殿前跪下的年轻人,目光顿了顿,神情有些复杂:“凡间父子容貌相似本就是常事,更何况,就算长得再像,那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玉帝深吸了口气,方才坐正身子:“司法天神,可以问案了。”   杨戬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听得玉帝说话,方才清了下嗓子,转过身来,却没有直接开口问案情:“龙君,本君先问你,九头虫被灭之后,洞庭灾情如何处置了?”   “小龙已经施法恢复山川地理形势,如今洞庭周遭百姓生活已有改善。”龙君答道,“正是因善后处置一事耽搁了些时候,是以小龙今日才来灵霄殿请罪。”   杨戬点点头:“龙君,事发当日你闭关渡劫,而九头虫来犯夺走聚魂珠之后,你洞庭龙宫既然无力应对,为何不将此事上报九天应元府,向天庭求援?”   “这……”   龙君微微沉吟,身边君后却已是抢先道:“此事与龙君无关,当日龙君闭关,一切事宜均是小龙主张,事发突然,所以先向东西二海求援,谁知九头虫法力高强,两海水军皆不能敌,一切皆是小龙处置失当。”   一别经年,昔日西海的龙女容色如故,只是眼底多了千年沉淀下来的沧桑,杨戬垂眼看她,掩去略微复杂的神情。   不论如何,他终究与她做过千年的夫妻,是熟知她的心性,数百年前即便是和离之后她仍肯为了他上天顶罪以致削去封号、永禁西海,如今嫁入洞庭这性情倒是未比当年逊色。   “东西二海何人统兵?”   敖寸心微微迟疑:“东海四公主敖听心、西海大太子摩昂。”   “洞庭隶属西海,由东西二海水族出兵并无不可。”杨戬不动声色,“然,这两位都是久经沙场之将,为何不能判明局势,以致贻误军机?来人,宣——”   他话未说完,龙君已经急道:“真君,听心公主与摩昂太子都在此战中重伤,当时形势急转而下,两海水军苦战,实在来不及上达天听。此外,此战乃我洞庭龙宫失职在先,调度失当在后,小龙身为一方川泽之主,当领其罪!”   杨戬见他这般说,沉默了片刻,不再继续纠缠:“好,既然龙君如此说,那本君就此依法而判,洞庭一案,由九头虫而起,洞庭龙宫其罪有二,其一聚魂珠被夺,龙宫有失职之罪;其二,征剿九头虫一役,龙宫调度失当,以致贻误军机,酿成人间大祸。如今,两罪并罚,判洞庭龙君杖责五十,撤其七珠冠冕,罚俸禄三年,君后降尊号为夫人,禁足龙宫三年。洞庭隶属西海,西海龙宫未能善尽职守,龙王敖润罚俸禄三年,统军主将摩昂出征失利,判仗责二十,撤其五珠冠冕。”   他声音郎朗,末了又缓缓道:“龙君,如此判决,你可有异议?”   洞庭一战,龙族有失职与战败之罪,依律论处,虽则严苛了些,却也无可挑剔。   龙君缓缓低头:“小龙无异议。”   倒是身边君后听得事涉父兄,颇有些意外着急地抬头看了杨戬一眼,终究也是无力地再度垂下眼去,不再多言。   “好。”杨戬看在眼里,却只是继续道,“真君神殿随后降下法旨,派人监刑,至于凡人展骥私渡天雷一案……”   他缓了缓,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年轻人:“私渡天雷,乃悖逆天道,依律,当受十道天雷加身,身形俱灭,魂魄贬入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话音未落,凌霄殿上一阵窃窃私语,阿九站在女仙之列,目光落在那单薄的背影上,眼底暗流涌动。   “然——”杨戬话锋一转,“当日天雷之刑,展骥已经受过,且此人私渡天雷乃受九头虫追击之时无意之举,九头虫被诛,洞庭水患平复亦是展骥之功,新天条四百二十五条细则有言,与三界有大功者,可酌情从宽处置。”   玉帝抬了抬眼皮:“这……如何从宽呀?”   “展骥已经挨过天雷之刑,念其除妖有功,又是无心之过,当先赦其死罪,从轻发落。”   “小神有异议!”话音未落,有人出班立定,声音洪亮,正是雷部闻仲,“功是功,过是过,功过怎能相抵?何况引渡天雷乃是悖逆天道的重罪,怎能轻易放过?此例一开,今后若有再犯者,该如何定罪?”   杨戬眸光一转:“那依闻天尊之意……”   “正如司法天神所言,依天条律例,有功者可酌情从宽,但悖逆天道之重罪历来不可轻赦,念其除妖有功,可免去魂飞魄散之苦,直接削去阳寿,发入轮回!”   他多年征战,声音浑厚,掷地有声,余音袅袅,阿九听得眼神微沉,却见杨戬眼底一顿,正欲开口,已经有个粉团一般的娃娃从武将队列里跑出来:“不可,不可,你这跟杀了他有什么区别呀!”   “哪吒?”   托塔李天王顿时脑后一紧,但看自家儿子已经开始振振有词:“闻天尊,这天条都说了,与三界有大功者,可酌情从宽处置,可你一上来还是要打要杀,这凡人不是仙家,削了仙藉贬入凡间,至少还是活着的,可这凡人一死,就算魂魄还在,一轮回也不是这个人了!再说了,这凡人也不懂得天条的规矩,也是无心之过,何必这么赶尽杀绝呢!”   他顿了顿,转过来向着玉帝王母道:“陛下,娘娘,说到底,这凡人犯错,也是为诛杀九头虫,他立下这样的功劳,不能赏也就算了,到头来还落得个死罪,这传出去,岂不是寒了三界的心哪!”   三坛海会大神哪吒,因是莲花化身,故而千年来都是这般稚子的形状,奶声奶气地说着一本正经的话,叫人有些忍俊不禁。   仙班里头窃窃私语为了一阵,三三两两有人附和:“陛下,三太子说得在理呀……”   玉帝扫了一眼众仙,不置可否:“行了,既然有天条律例可循,便依天条来判,杨戬,你说该如何处置,这个从宽是怎么个宽呀?”   杨戬瞥了一眼身侧的闻仲,“既然闻天尊对本君量刑有异议,不如请司命星君调出展骥的功德簿来,查一下此番大功,能否抵过。”   玉帝似乎出乎意料,沉吟了一阵,王母却已经开口:“这话有理,司命何在?”   “小神在。”司命星君出班立定,翻出怀中的簿册来,埋头查了一阵,“凡人展骥,洞庭湖力诛九头虫,令洞庭周遭数百生灵免于一死,为大功德一件。”   杨戬深吸了一口气:“即是大功,那么死罪当免,活罪……”   他放缓了语速,似乎是在斟酌着事么,却被闻仲打断:“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判杖刑三十,行刑之后,发回人间!”   “闻仲!”阿九愤而出列,“究竟是司法天神断案,还是你来断案,肉体凡胎之躯十几天棍下去早就没了命,你一再苦苦相逼,是何道理?”   “九公主言重了。”闻仲道,“小神不过依天条律令而言,悖逆天道,就算有功,也不能无视,若不施以薄惩,新天条何以立威?”   “你——”   阿九欲要再言,王母赶紧打圆场:“行了,闻仲,你身为雷部主神,不要干扰司法天神断案。杨戬,你说,该怎么判?”   杨戬抬眼,环视一周,普天仙僚都在看他,众目睽睽,竟似千钧之力压在肩头。   他的低头看展骥,这年轻人额前凌乱的碎发遮住了脸上表情,却仍将背挺得笔直,他微微叹了口气,脸上有怅惘的表情一闪而过。   然后他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道:“闻天尊所言有理,但三十天棍对凡人而言未免过重,减为二十,即刻执行,刑后送回人间。”   他的声音低沉,但浑厚有力,直击人心,话音未落,便见阿九在那头直直地看过来,目光锐利,直刺眼底。   玉帝却是了却一桩公务一般挥了挥手:“众仙,可有异议啊……”   司法天神一律而判,有理有据,只是这二十棍下去,不知这凡人能不能受得住?   不过话说回来,前日闻仲在驾前弹劾一本,如今司法天神若是轻判了凡间小子,只怕也难免有徇私舞弊之嫌。   是以殿上众仙骚动了一阵,却没有人再说什么。   倒是哪吒在后面嘀咕了一句,“二哥……这二十棍和三十棍有什么区别呀……”   玉帝却像是没有听到似得:“既如此,将展骥押出南天门,即刻行刑。”   有黄巾力士答应一声,便将展骥从地上拖起来,押出殿外而去。   不多时,便有廷杖之声隐隐传来。   杨戬自是心知,天棍不比凡间廷杖,便是普通的神仙受罚,打得重了也得去掉半条命,何况是这肉体凡胎?   只是他心里更是清楚,今日若不打二十天棍,只怕今后都有人拿此事作伐,不论是他还是展骥,都不得安宁。   他长长叹了口气,当日文曲星在下界,尚且忍痛斩了自家的侄儿,如今这二十天棍,他展骥必须扛下来。   阿九已经冷静下来,只一言未发看了他一阵,抽身便出灵霄殿来。   行至大殿门口,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阿九……”   “八姐?”   回头正见八妹匆匆赶上来,到了面前,打量她的神色:“你也别怪表哥,众目睽睽,他也不好做……”   “我知道。”阿九却是出乎她意料的冷静,“骥儿若不挨着二十棍,便永远是戴罪之身,所以,我不怪他。只是……有些事情他既然不方便做,便只有我来善后了……”   “阿九……”八妹仔细打量她的眉眼,虽着冷冽沉静,却没有暴躁的戾气,心中略安,从袖中摸出一个锦盒给她。   “这是……”   “七叶灵芝。”   七叶灵芝乃瑶池至宝,可生死人,肉白骨,为上等疗伤圣品。   阿九有些出乎意料,张了张口,却终究只接过来,道了一句:“多谢……”   转身便往南天门而来。   二十廷杖已经打完一半,展骥趴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   若是普通凡人早在十棍之内便已命归黄泉,他能撑到如今,大概也是凭着那些浅薄的修为以及血液里那一点点神仙的精血神力。   饶是如此,咬着牙,忍着伤痛,他的思绪仍然开始涣散。   耳边已经听不清楚监刑官数到了哪里,脑海天旋地转,乌云蔽日,袭遍全身的痛楚竟似乎也变成了麻木。   “十八、十九、二十,刑毕,发回人间!”   身体被人架起来,然后整个身子一沉,便如踩着棉花一般,直直坠下云头去。   他已经睁不开眼,呼啸的风从耳边穿梭而过,仿佛是死亡的呼唤。   蓦地,身体仿佛被人托住,甚是熟悉的怀抱,充满了儿时的气息,他勉力睁开眼来,又撑不住地合上,嘴角却扯一丝弧度来。   “娘……”   黑暗沉沉降临。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展骥醒来的时候,入眼是天青的帐幔和低低的乌蓬,耳边是摇撸欸乃和潺潺的水声,透过对面的窗棂往外往去,两岸青山,江水绿如蓝。   这是……松江?   他一个激灵回过头,却见那白衣如雪的女子坐在床头,将他揽在臂弯里,依然是年轻了二十几岁的样子,只是气色显得有些苍白,眼角也有掩饰不住倦意,见他醒来,却是浅浅的笑起来:“骥儿,回家了。”   展骥有些愣怔,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娘……这……这是怎么回事?”   阿九拍拍他的肩:“没事了,你挺过了那二十天棍,我就有办法保住你的命。”   当日她将他带回凡间时这孩子已经只剩下一口气,幸而杨戬的神魂强大,当初留在他身体里的那一丝血脉竟能让他撑到挨完最后一杖,她为他疗伤便花费了七天七夜,好在有瑶池七叶灵芝为药引,总算熬过了这一关。   展骥支起身来,低头看自己的身上,已经看不出受过刑的痕迹,便是呼吸吐纳都分外爽利,仿佛那些大刑从未存在过一般,再抬头时,看阿九斜斜倚在榻上,神态安详宁静,眼中却有遮掩不住的疲态,心中略略一黯:“是孩儿……又让娘费心了……”   阿九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伸手再度把他揽入怀中:“好了,骥儿,没事了,娘送你回家。”   说话之间,轻舟已经驶过万重山峦,入眼便是那一弯熟悉的芦花荡。   阿九带着他走出船舱,正是日暮时分,天空姹紫嫣红,残阳如血漫江浸透,站在甲板隐隐便可望见远处的炊烟。   展骥望着熟悉的故园,骤然却变得伤感起来。   他回转身来,看着身后素衣长袖的女子:“娘,是不是我这一回去,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阿九沉默下来。   那一年展骥出师出门闯荡的时候,她一度也有过这样的伤感,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开始逐渐不再需要她的庇护和帮助,而自己所能做的,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只是今天,她突然发现,哪怕时光荏苒,垂髫稚子长成翩翩少年,她的骥儿,在她面前,仍然是那个拽着母亲的衣襟不肯放手的小男孩。   晚风习习,她的眼底蒙上一层湿意,却终究只是抱了抱他。   “就算是凡间的父母,也总有老去的一天,不可能一直陪着你的。”她长长地叹息,“骥儿,你长大了,你该有自己的人生……”   她的怀抱温暖,一如当年枕着她的臂弯,听她吟唱江南的歌谣,展骥落下泪来,沾湿了她的衣襟。   良久,他退开几步,跪下来连拜了三拜,然后起身,飞身一跃上了岸头。   阿九泪眼朦胧地看着,风霜延展到她的眼角与唇边。   这时距离洞庭水患,已有一年有余。   一年多前,洞庭湖妖孽作乱,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骥力诛妖孽,其后却离奇失踪,其母展夫人伤心过度,一病而亡,白玉堂携子白云瑞,扶柩还乡,如今已经葬于展昭墓侧。   只是茉花村与陷空岛经此变故,虽则日子照样平淡,总未免显得寥落几分。   展骥的回归,让丁家上下变得鸡飞狗跳。   当日丁兆兰惊闻噩耗,几欲晕厥,知悉内情之后,被白玉堂苦劝着,忍下所有的悲伤,安葬了妹妹,抱着几近于无的希望等着外甥哪一天回来,等待的每一个日夜都觉得甚是煎熬。   如今兄弟两人望着失踪了一年多的外甥,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阿九隐了身形,站在庭院之中,默默地看着屋内重逢的景象,只是怅怅而立,心中有淡淡的感伤。   她想起她做丁月华时,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这宅子里度过的,那漫山的茉莉,门口漫天的芦花,竟是镌刻在了记忆的深处。   她记得少年跟着兄长爬树摸鱼的日子,如今算来,竟也有了数十载。   如今的丁兆兰年未过五旬,却已经鬓发染霜,便是丁兆蕙,亦不再如年轻时候那般恣意随性。   这些曾经的她的亲人们,他们为了她逝去而悲伤,而她却再不能如昔日一般走进去,与他们分享重逢喜悦。   她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不再属于丁家。   她只愿,丁氏一门,人丁兴旺,福泽绵长。   她怅怅叹息了一声,有风微微拂过,抬了眼,却见有人玄衣墨扇轻盈立在屋檐之上,宽大的袖子在风里头轻轻拂起。   她心中微动,正要开口,却听耳边有充满戒意的断喝:“什么人!”   杨戬脸色微变,再看时已有那久违的一袭白衣掠了过来,心中暗叹了一声,将身形掠起。   阿九微微讶异,来不及做出反应,白玉堂已经从身边纵身追了过去。   白玉堂仗剑追出数十里外。   暮色深浓,寒星萧瑟,清辉悄然洒遍空旷的原野,远处隐隐可以听得江水涨落的声音。   夜色里有人负手而立,他看到分明,身形掠起时,画影已经出鞘,雪亮的剑身方才近身,那人已经反手一柄墨扇架住了长剑。   白玉堂顿时心惊。   这看似小小一柄纸扇,却似千斤玄铁,古剑画影竟也撼不动它?   他心中一急,手上发力,抽回画影,反手又是一剑,如此走过十几回合,对方只守不攻,他竟也是半点讨不到便宜,最后一剑被那人墨扇向上一挑,震得他虎口欲裂,一个不慎,画影径自飞了出。   白玉堂喘息急促,那人却是缓缓地侧过身来,清冷的月光一袭勾勒出似曾相识的侧颜。   “白玉堂。”他缓缓地道,“我们还要打吗?”   白玉堂这才有机会看清他的脸,刹那间他的呼吸有片刻的停滞。   距离好水川那场恶战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二十年里很多事情都已经淡忘,记忆里许多故人的面容都开始模糊,而他偏偏记得,当年那个红衣翩然温润如玉的南侠,即便是隔了二十年,他也依然能够在脑海中清晰地描摹出那人的轮廓来。   眼前人回眸的瞬间,他几乎以为身处梦中。   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风霜在脸上镌刻下岁月的硬痕,只是比当年显得成熟瘦削。   他看得一时失神,冲口而出那一声“猫儿”却被生生咽了下去。   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只看着那人沉沉地道:“你,不是展昭。”   展昭的身上不会有这样厚重的杀伐之气,不会有这般冷峻威严的气息,亦不会这般好似沉淀了千年的沧桑。   白玉堂这样说的时候,觉得夜风微凉,不知是江边太冷,还是心中难掩失望。   杨戬看着他,眼底浮起一丝黯然,长叹了一声。   二十年过去,这人一袭白衣仗剑的样子,仍留有当年江湖飒踏剑歌天下的潇洒,然而即便是当年年少华美、风流倜傥的锦毛鼠,眼角也有了皱纹,颔下蓄起了三缕长髯,叫他觉得恍如隔世。   那一年他战死归位,固然是情势使然,然而这凡间一干亲朋,总难免悲伤失意。   想到此处,他总觉得歉然。   抬起头看着满天星辰,深深吸了口气:“展昭一世,能得白五爷为友,乃是展昭之幸,亦是——杨戬之幸。”   白玉堂反应了很久,然后他看到对面这人回转身来,持扇抱拳,拱手一礼。   恍惚之间,又是那个红衣护卫,握剑抱拳,郑重一礼,眉目之间笑意盈动,如春阳和暖,直抵人心。   白玉堂看得一时怔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汹涌着翻腾上来。   他迟疑着走出几步,盯着那人的眉眼,却是骤然出手握住他的臂腕,恶狠狠地道:“你这臭猫,若不把话解释清楚,休怪五爷翻脸!”   隔了这许多年,这脾气倒是没有变。   杨戬眼底带了笑意,撤出手来,晃眼间手中已多了两个酒坛:“千年陈酿,白兄可欲共饮?”   阿九来到渡口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整个茉花村都还在睡梦之中,薄薄的晨雾如烟似沙笼罩着芦花荡。   有人一袭玄衣持扇,负手立在江边。   她走进他,那人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眼神显得和软,衣衫沾了露水几分湿意,更有几分淡淡的酒香。   “你见过白玉堂了?”   她问道,他回过头来,没有开口,只低低垂下眼睑来。   这一夜,是谁在幕天席地,把酒临江?   是谁在快马平剑,金樽击节?   又是谁醉着回去的时候,还在吟着李太白的传世名篇,“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费了两坛千年佳酿,总算让他消了气。”他淡淡地道,“只是……这一别,怕是今后亦不会相见了……”   凡人生命的短暂,哪怕是快意恩仇潇洒肆意的锦毛鼠,也终将走完他的人生,去赴新的轮回。   而神仙的生命漫长,只能看着那些曾经把酒言欢的故人一个个离开。   只是——没有相聚,又何来的别离呢?   他抬起眼来,望着淡白悠远的天空,却听半空里一声鹰鸣,逆天鹰俯冲而下,停在他的臂弯上,杨戬取下它脚上这纸条,这凶禽才扑腾着翅膀消失在天的尽头。   “出什么事了?”   “刘彦昌死了。”杨戬轻叹了而一声,手一松,那纸条如蝴蝶般随风而逝。   阿九微微一愣,算了算时日,那刘彦昌已经耄耋之年:“寿终正寝?”   “享尽天年,无疾而终,也算是圆满了。”杨戬幽幽地道,“只是三妹那里……伤心是免不了的。”   然而即便是新天条,也不允许神仙为凡人篡改命数,即便是神通广大的仙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慢慢走向生命的终结,仙凡之间的缘分便是如此,不论是朋友,夫妻,还是父子。   阿九听出这话中苍凉之意,隔了很久,道:“你该……去看看杨婵。”   杨戬却是沉默了下,方才道:“先送你吧……”   说话间,江面上不知何时有一叶轻舟缓缓飘来,杨戬牵着她登上船头,她却是脚下未稳一个趔趄,杨戬忙不迭地扶住她,再探她的脉息,单薄而虚弱,不由地黯然叹息。   虽有七叶灵芝,可这几日她替展骥疗伤,只怕也耗费了不少的元气,尽管面上伪装的极好,可终究逃不过他的眼睛。   在船头坐下来,倚着他的肩头,阿九却是浅浅笑了下:“不过是几百年的修为而已,没了就没了,回去再修一修就是了。”   “这一次……是我没有护好你们。”杨戬叹了一声。   阿九却是轻笑了下:“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   顿了顿:“就算是骥儿,他在开封府中呆着这些日子,有些道理也是明白的。”   杨戬眼底微顿,没有说话。   远方一轮旭日缓缓在江天一色的地方冉冉升起,漫江姹紫嫣红,漫天的芦花被镀上金色的光晕,洋洋洒洒,瑰丽多姿。   他依稀便想起,那一年他在杏花烟雨的江南见到她时,也是这样的一叶轻舟,芦花飞扬。   回头想说些什么,她已经有了倦意,将头歪在他的肩上,垂下眼睑。   “表兄……”她道,“困了,送我回去玄女宫吧。”   他没有言语,只环住她的肩膀,很快便感受到她均匀清浅的呼吸。   玄女宫闭关清修,又是百年之数。   也罢,他还是等得起的。   杨戬微微抬眼,一叶轻舟缓缓消失在和暖的晨曦里。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在十九岁那年之后的很多年里,展骥果然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而至于那个给了自己一丝精魂的父亲,曾经在松江船上笑起来如沐春风的杨先生,真君神殿里不怒自威的铁甲战神,亦不曾再出现在他的世界里。   仔细想来,除了幼年时那短暂的教学相长,他似乎也不曾有机会听他好好地说过几句话。   他的双亲,展昭与丁月华,皆已辞世,合葬于茉花村附近的山郊。   他只能在每年清明的时候去添上一炷香。   只是后来他在开封府的公务越来越忙,也不见得能够每年回来。   他与小五义兄弟,奔波于滚滚红尘,历经数十起大案,刀尖舔血,九死一生,褪去出入公门时候的青涩,更添了几分成熟与理性,有旁人开始说,如今的他,愈来愈有当年展护卫的风范。   而那位包龙图,每每听身边人这样谈论,目光总是显得空旷悠远。   这些年包拯已经开始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而其他那些宿将重臣,也开始陆续凋零。   展骥二十五岁的时候,佘太君带着天波府满门辞朝归隐,边关大将狄青因受谗言,愤懑郁结而亡,武曲星君提前归位。   而宋帝赵祯,也年纪渐大,身体江河日下。   展骥二十八岁的时候,包拯一病不起,拖了半年,撒手人寰。   只是他在去世的前三天,他专程叫人将展骥找过来,展骥看他精神头十分的好,完全不似将死之人。   “大人今日的气色倒是相当的好。”   “回光返照罢了。”年迈的包龙图自嘲地笑了笑,制止了这欲言又止的年轻人,“你们也不必伤感,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人来到这世上,终有这一遭的。”   “大人……”   “骥儿,你可还……记得你父亲?”   乍然听他提起故人,展骥微微愕然,沉默了一阵方道:“大人是知道的,属下未出世先父就已经……”   包拯摇摇头:“我说的不是展护卫。”   展骥隔了很久方才反应过来,微微变了变脸色,他原本以为那桩陈年往事早就深埋于心底,无人再知。   而今天……他这时才发现,包大人虽然看起来病体虚弱,但是空气中却弥漫着一团祥和之气,与往日大不相同。   他心中诧异,迟疑之下,暗自开了天眼,却见他周遭正有七星护体,瑞气缠身,叫他惊愕之间微微变色。   “大人……你——”他暗自忖度,难道包大人也是哪一位正神的转世?   “最近几日,本座觉得身体虚弱无力,可灵台却非常清醒,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包拯却是笑了笑:“本座奉命下界转世,扶保大宋江山数十载太平,执掌开封府数十年,为我大宋立法山,一生惟愿黎民安泰,江山永固,只可惜身单力薄……大宋内有外患,积贫积弱,沉疴在身,积重难返。本座也只能尽一己之力,求个问心无愧而已……所以骥儿,本座他日离去,你们也不必过于伤心。”   展骥隔了很久方才开口:“不论如何,大人这一世,铁面无私为民请命,大宋的百姓都该感谢大人。”   “这不过是份内之事罢了。”包拯摇摇头,又几分自嘲之意,“倒是我这几日想起来,当初竟能劳动二郎真君在我开封府效力,实在是不可思议呀……”   展骥眼波微动。   “真君在天庭居高位,数百年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步履维艰,他以一己之力改天条,成大道,不惜身败名裂,这才是心怀天下的大爱之人,老夫与他想比,实在逊色的很。”包拯说起久远的往事,不免觉得感慨万千,只是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为温文儒雅的红衣护卫,黝黑的脸上,又添了几分萧条,“骥儿,当日你在洞庭失踪将近两年,想来是与他会过面的。”   展骥沉默了一阵,垂下眼睑:“当日我是被押回天庭受审,与他……并没有说过几句话。”   包拯苦笑了下:“他执掌天条,想来不能够纵容于你。”   “所以,到最后也是我娘将我送回茉花村,如今……想要再见怕是不可能了……”展骥深吸了口气,神情便有些黯然。   包拯看着他,微微有些不忍:“也不是不可能,仙凡虽然殊途,可是骥儿,凡人亦可修仙呀……”   展骥带着轻微的讶异抬起眼来。   包拯却是停顿了片刻:“不过,当年真君教授你天眼的时候没有提过此事,想必他也不过是希望你可以安安稳稳做一世凡人,因为做神仙,也并非没有艰难困苦……”   他别开眼去,望着窗外沉沉的落日:“骥儿,宋室重文轻武,武将难为,老夫去后,你与兄弟们都散了吧,你们已经奔波辛苦十余年,也是时候飞鸟还林,与家人团聚了……”   三日后,开封府尹、龙图阁大学时包拯逝世,举国哀悼。   展骥与小五义兄弟,帮着把丧事办妥之后,商量了一番,便陆续递了辞呈。   因为琐事繁多,展骥是最后一个离开开封府的,然后直奔久违的松江府。   行至杭州,却听人说起西湖有蛇妖作乱,他心念一动,终究是按耐不住赶了过去,到了西湖,却已经有人将蛇妖镇于宝塔之下。他听路人传说,那收妖的神仙一袭绛衣玄袍,丰神俊朗,冷峻逼人,蛇妖在他手下未过三招,便被镇于塔中,而那降妖之人晃眼间又不见了,唯余西子湖畔,碧波万顷,风平浪静。   展骥倒是有心去寻一寻那传说中的仙君,只可惜人海茫茫,早就没了那人踪影,只得找个客栈投宿,第二天便取道去松江府。   谁知刚出杭州城外,十里长亭已有人在等他,青衫白袍,衣袂飞扬,在金色的晨曦里浅浅漾起嘴角的弧度,一入当年芦花荡口般煦暖如春。   他看得一时愣住,勒着马缰久久没有说话。   那人却是清浅的笑了下:“过来坐吧,我知文曲星业已归位,故而在此候你。”   展骥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没了父亲。   虽然他没有经历过那些悲伤的往事,也没有享受过寻常的父爱,故而也谈不上伤感,只是在看到年幼的表妹缠舅父玩耍的时候,会感到些许的艳羡与失落。   那位传说中温文尔雅的南侠,人们提到他的时候总是免不了唏嘘伤神,倒是他娘这十多年里表现得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悲伤,反而显得通透淡然。   小时候被他死缠烂打地逼急了,便只能叹息着道:“你爹……在天上看着你呢……”   长大了以后他便觉得这话实在是敷衍,只是如今想来,倒还真不算是敷衍。   展骥苦笑了一下,在简陋的方桌边上坐下来,看那人娴熟地斟上一壶香茗,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怎么……称呼这人?   犹豫了一下,忽而想起什么来,四下张望了一番,却只看见官道空旷,脚边一条大黑犬讨好地露出一口白牙。   杨戬瞥了他一眼:“别看了,你娘当日为了替你疗伤耗费了三百年的功力,如今正在师门潜修,百年之内的是不会出来的。”   展骥变了变脸色,他只道当日母亲为他必是费了不少心思,想不到却是如此沉重的代价……   大概是看出他的心思,杨戬缓了缓口气:“你也不必自责,你娘为了你是心甘情愿的,何况是神仙的寿数漫长,区区百年光阴,一下子就过去了……你若因此而不安,反倒是辜负了她这一番心意。”   展骥听他这样说,方才缓和了一下神色,心中却也未免觉得失落,神仙长生,而凡人的生命却短暂,他此生想来是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抬起眼睑来,看着眼前这白衣人。   眉目仍是当年初始时候的模样,却总是记得他身披铁甲震慑八方的样子,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杨戬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叹息一声,递过一杯茶来:“当日我判你当庭二十五杖,还在记恨?”   展骥略惊了一下,匆忙道:“展骥也是凡间公门中人,自然明白赏罚分明之理,又怎会记恨?”   “那……”杨戬顿了顿,站起身来,面朝尘土飞扬的黄沙,却又回头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他:“为何如今比小时候还不如,连叫我一声都很不肯了?”   展骥愕然了很久。   “先……”他踟蹰了一阵,方才很不熟练地换了字眼,“父……父亲……”   然后他看见,那人缓缓地扬起嘴角来,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   秋日的杭城已经略有凉意,梧桐萧瑟,雁阵南回,余杭古道,黄沙飞扬。   谈起西湖的蛇妖,杨戬倒是没有否认。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他轻描淡写的道,“论理这等小妖还无需我出手。”   所以只是顺手?   展骥在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却看杨戬已经回转身来:“你如今辞了官,有何打算?”   听他这样问来,展骥沉默了一阵。   “一时之间也没有太多的打算,这些年一直在外,总之还是先回家去看看。”他缓缓道,心中却有些感慨,“其实当初入公门,也不过是因为有包大人在,可以为黎民百姓多做些事情。如今辞官,也不过是因为大人不想让这身官服束缚了我们……”   “江湖之远确实比庙堂之高更加自在,可江湖却也有江湖的血腥呀……”杨戬叹息道,“你若不想就此归隐一生,也总难免会有身不由己之处。莫说是这尘世之间,就算是诸天神佛,也未必见得没有烦恼。”   “可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沉醉于求仙问道,不就是希望能够长生不老,逍遥自在吗?”   “凡人求仙,大抵是因为惧怕死亡。”杨戬移开视线,望着延展的古道,目光悠远,“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法力越大,责任便越大,天庭上下数百路正神,每个人都各司其职,稍有差池便要受天条之戒,唯有如此,才能维系三界正常的运转。当然,他们之中,也会有人像人间朝堂一样,会因为私欲而酝酿各种阴谋,所以神仙的世界,也并不像世人所想象的那样美好。”   “其实,这千年以来,凭着自己的修炼飞身成仙的,已经很少了,修仙不仅要舍弃凡间的亲友羁绊,忍受长久的寂寞,还要忍受艰苦的磨练,还要经受天劫的考验,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走下来的。” 他缓了缓:“神仙,也并不是不灭不死,神仙会羽化,佛光也会消失,不然,那些上古大神又到哪里去了呢?”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娘只想让你做个像白玉堂那样的人,因为你白五叔,是这个世上最洒脱肆意的人。我跟你娘,都是经历了千年战火走来的人,踏踏实实做一世凡人未必不比修道成仙来得快活。所以我当时,只教了你驾驭天眼,却没有教你道术。”   展骥听他这样娓娓道来,一时之间反应了片刻:“父亲……你的意思是——”   “你身上既有我的精血,那仙根灵蕴便还是在的,只是我以为,那时你年纪太小,很多事情也不明白,我不可代替你来做这样的决定,只是如今……”杨戬的声音低沉,如流水般汩汩淌过,眼底却有些微繁复的情绪,若不是洞庭湖那一场轰轰烈烈战斗,他险些忽略了,他的儿子,终究还是继承了他的血性与担当的。   “你如今将近而立,有些事情也可以自己选择了。”他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不论你选的是什么,我都会尊重你的决定。”   展骥怔楞了一下,很久才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心中翻腾起惊涛巨浪。   杨戬却不再多留,手中墨扇寒光一道,桌上已多出一小坛子佳酿:“这壶酒替我捎与你五叔——对了,若你选了那条艰难的路,不妨去西昆仑一趟。”   话音未了,人已经倏忽不见,连同那条黑狗也消失无踪。   对于是否要修道这样的问题,展骥其实没有太大的执着。   他如今尚未到而立之年,远没有到参透红尘勘破世情的阶段,而这个世间,也尚有诸多羁绊,只是他想到,若是真的去修了道,那么是否还有机会去见自己闭关百年的母亲?   回到茉花村之后的日子并不空闲,家里的表妹已经出了阁,表兄弟们也陆续订了亲,两位舅母看着他老大不小仍孑然一身,便忙着给他张罗亲事,三天两头变着法安排相看,好不容易他才抽个空,拎着那坛子酒上了陷空岛。   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当年之事,白玉堂也是知情人。   “你爹这个人——不管是做凡人,还是做神仙,想来都不会太过轻松。”喝着故人送来的酒,白玉堂的嘴上仍停不住编排,身为人子的展骥只能在一边默默地抿着酒杯的边缘。   这时候的白玉堂比起十年前已经苍老很多,年轻时候在七煞阵中落下的伤病开始逐年加重,便是医术超群的卢家伯母也无能为力,反倒是他本人浑不在意,每日击剑斗酒,过得甚是惬意。   以他自己的话说,他这一生,盗三宝,闹东京,战西川,也算是轰轰烈烈,惊涛骇浪,他交友无数,更有知己相酬,晚年妻儿绕膝,这一生已无憾事,又何必伤春悲秋,倒不如仍像往日一般潇洒来去,不负昔年倜傥之名。   “不过——”他说到一般却停下来,话锋一转,“人生若只在乎轻松二字,大抵也是挺无趣的吧……”   他的声音悠长,展骥抬起眼睑,看着他如今懒散靠在桌角微醺的样子,依稀想起他年轻时候挥剑天涯的身姿,心中微微一动。   都说白玉堂是这世上最洒脱之人,可若他真是肆意无忌之人,又哪来那些轰轰烈烈的传奇?   剑客手中的剑,终究是为正义而存在的。   而仙家之道,又何尝不是为了成就三界芸芸众生?   展骥深深吸了口气,讲目光投向窗外湛湛青天,陷空岛上的天空异常干净纯粹,间或有絮状的白云点缀其间,海鸥掠过水天一色的海面,半空里镌刻下利落的弧度。   白玉堂看着他出神的表情,隐隐觉得这猫崽儿今日大抵是有些心事,沉默了一阵,正要开来问,却听他轻轻道了句。   ——“五叔,你说,昆仑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THE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